混沌。

无垠的混沌。

永无止境的混沌,夹杂着罪恶的余音。

无星之夜暗淡无光,纵然有一缕光亮,在这个专属于无尽漆黑的领域,任何残存的光明都是贵重无比的。黑暗宛如饥饿的巨兽,来者不拒,将那烁烁微芒化作裹腹之餐,毫不留情,于深邃之处舔舐鲜血。

“哗啦啦……”

有人来了。但是,他不关心。

被囚禁的走兽没有奢求自由的资格,迷惘的笼中之鸟丧失了引吭高歌的本领,用牲畜来形容他此时的状态毫不过分。

混沌的死水如一潭无垠的深渊,单是凝望这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便会头脑发昏,仿佛失去了空间的束缚,欲望同理智一同融化在这浩渺的深海里,无踪无迹,比群森更静寂。

然而,白霜破坏了这一切。

萤火一般,稀疏的光斑打在陈旧腐朽的铜绿色栏杆上,浸染了水渍的钢铁在光晕的映照下扑朔迷离。变幻莫测的那一条条如魑魅魍魉不可捉摸,似乎在朦胧的光的剪影里失掉了形状,诡异莫名。

然而正因如此,它们却更加引人心荡神迷。

于是,毫无光彩的眼眸里闪烁着零星的光点,似乎,是有生以来的头一回。

纵然伤痕累累,踟蹰难行。

沉痛的喘息挤压着肺部的空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如同铁锤的重击,随时随地,都能够将他瘦小的胸腔敲碎。

罪大恶极的事情莫过于两件,一是强迫他人吞下罪恶,二是给予饱尝罪恶之人以光明。

无论对谁,都会是这个道理。

“真是,有够惨的……”

一身军绿色素袍,头顶帆布船帽的老人如是慨叹。象征苍老庄穆的纹路在他的眼角随意游走,耷软无力的皮肤死气沉沉,给本就衰颓的面庞平添了一股老气横秋的消沉之态。

老人伸出摇摇晃晃的手臂,小心扶稳搭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似乎欲言又止。

终于,那一双隐藏在雪花般洁白的扫帚眉下的棕褐色眼眸,不动声色地泄露了隐晦的锋芒——

“哈良尔,真的要这么做吗?”

“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被唤作“哈良尔”的中青年不苟言笑,面如铁青,他同样戴着简陋的船帽,身着粗糙的制服,裹着麻布制作的披肩,但与众不同的,却是别在他胸前的那一枚胸针——镌刻着一头银白色雄狮的华丽胸针。

“你准备如何面对他?”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的我,顾及不了这么多。”

“他会恨你的,哈良尔。”藏在扫帚眉下的疲惫眼眸缓缓下沉,连同敦厚的声音一起,“就像你对自己的父亲一样。”

哈良尔目不转睛,仿佛根本没有把老人的话语放进心里。

“也只有您还会叫我的小名——哈良尔了,斐南将军。”哈良尔压抑的嗓音令人窒息,在空寂的“水牢”中寒气迫人,“我记得,您当时投的也是赞成票。”

“赞成?哦……你是说那件事情……”

闻听此言,老人咧嘴一笑,卑鄙的痕迹从他的嘴角泄露。

“请回答我,为什么会选择支持我。”哈良尔目露轻蔑之色,恶鬼般凶怖的余光挥向风烛残年的老人,“如果继续跟随父亲的脚步,你的利益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失吧,甚至还能因此获得勋章。”

“历史的新道路可不是由老人们开拓的。”说到这里,斐南忽然眯起双眸,发出一阵沧桑却不失爽朗的笑声,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罪恶之感,“我得到的奖赏早已足够喂饱后代了。比起固守旧日的观点,我更想看看年轻人们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对于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而言,这比在龙京皇家剧场里浑浑噩噩地度日要有趣得多。”

“您还真是厚颜无耻呢,阿卡里翁·斐南将军。”

“再过一个月,我就是年满古稀的人了。先是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然后望着逐渐老去的它最终也沦为被毁灭的旧时代,之后见证又一个新时代的出现,单纯的作为人类而言,我是毫无遗憾了。”

“恐怕并非如此吧,斐南。”哈良尔冷淡地凝视着满面“慈祥”的老将军轻声说道,“比起见证下一个新时代的走来,去阻止它的到来不是更有趣吗?”

“哦?这种论调倒是有几分可以推敲的余地。哈良尔,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斐南,你这个愉快犯。”

“哈哈,真是不留情面啊。”斐南难以自已地仰天大笑起来,然而迎接这疯狂笑语的只有漆黑潮湿的天花板与黯淡无光的天色。

旋即,他收敛起疯癫的笑容,表情因此端正肃穆了许多。少顷,一时陷入沉默不言的窘境的他款款开口:“你说的没错,那样的话确实更有意思。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早已腻烦纳赛尔特带来的新气象;一个人的王朝是如何由盛转衰的,我也已经看腻了。说心里话,看到你取代自己的父亲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新时代,我一点也不感到兴奋,倘若能亲手毁掉这个新世纪,那该是何其幸福的事情!将历史创造,又将历史消灭,纵观历朝历代,这般枭雄也实属罕见。”

“嗯哼?”

“但是,仅仅见证家族的兴衰未免太无聊了些。”斐南衰惫的眼眸里透露出几分荒诞与快乐,本就粗糙的嗓音似乎也更加沉重了,带着些许颤音,或许他是在为此感到欣慰?

“我所热爱的故国丘莱利亚业已不复存在,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加入‘解放阵线’的初衷正是复兴这个曾经伟大过的民族以及皈依此地的人民,至于‘喜新厌旧’,那也是后来才养成的‘习惯’。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喜悦了,倘若能在有生之年全程观赏一个国家的覆亡、革命、复兴,并参与其中,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你偶尔也能说出点有道理的话来,斐南。”哈良尔玻璃珠一般平静的瞳孔里泛不起一丝波纹,同他的心情一般宁静,“这正是我所要奋斗的目标。父亲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而幼稚的动机也不足以摧毁庞大的帝国,沃罕尼亚天命未尽。或许,我们是时候重新来过了。”

“我可等不了那么长久……”斐南稍微蜷起身体,堆满层层褶皱的眼睑覆盖了他老去的眼角,“需要多少年?”

“二十年,或许更久。”

“但愿我能活到那个年纪。然而啊,即便真到那时,我也只能趴在床上等着家人给我端茶送饭,再也站不起来了吧。呵呵,人生毕竟要有些不如意的事情哪,凡事都能心想事成的完美人生同样是无趣的。”

“是么,那——愉快吗?”

“愉快啊……哈哈哈,至少和你相比是愉快的。”

“和我相比么……”哈良尔淡淡地垂下脑袋,缓缓移步,笃实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走道里竟迸发出厚重的回响,经久不息。

“毕竟要承受着一切的不会是我,而是维希家。”斐南的脑袋稍稍倾斜,花白的胡须下现出一丝暧昧的笑,“新的路径总是由年轻人踩出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新人会采取新的办法。哈良尔,你究竟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开辟者还是傀儡?”

哈良尔默然无语,似乎无意回复。

“不要以为纳赛尔特去世了,你就不再是令尊的玩偶。”斐南意味深长地窥探着对方的神情,“婴儿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懵懂无知,是它身边的人教会了它做人的道理,那是永恒的伤疤。可笑的是,被刻上烙印的奴隶们并不自知,反倒会把这些标记当作自己与生俱来的事物而一直保留下去,直到埋进棺材。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你变成这样,哈良尔。”

“没有先辈的鲜血我们就不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于是就只有作为前人的替身苟活下去,不过——”

言及此处,哈良尔忽然抬起了黯淡已久的浑浊双眸,那对眼睛里毫无光彩,仿佛死去的夜明珠,在黝黑的紫夜里孤寂无言。

“就算此生只作为替身生存下去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为什么?”

“因为,靠自己走出一条新路来太困难了。”

“与其说困难,不如说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吧。”年迈的将军斐南长叹一声,于是别过脚跟,脚尖所指的方向同哈良尔背道而驰,“不过,这也在我意料之中,因为每当要选择新的道路时,令尊就会毫无顾忌地横加阻拦。”

“难道会有人给予我们斩断仇恨的机会?”

哈良尔语气刻薄地反问道,这下聒噪不已的阿卡里翁·斐南竟奇迹地闭嘴了。毫无征候,如雪水洗过一般的朦胧微芒沿着月光经过的足迹走进了老将的眸中,似乎是在哀叹。

栏杆之外,星光依旧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