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命运伊始

都历1825年8月19日,原本是晴。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云卷云舒。

秉承普世主义的明媚暖阳柔柔地向世间播撒日光的颗粒,飘渺的云彩衬托这碧蓝的的海洋,宛如硕大的明净的“白”篷船,在蓝天的包围下缓缓启航。满载一船日辉,洁白的船只悠然航行于此浪漫之碧海,拨动为天穹所珍视之琴弦——那是令整个云海都为之沉醉的的自由律动。

仿佛这曼妙的一切,都将成为被时间铭刻的永远。永远的和平,安详,与宁静……

忽然,一粒小小的黑点从无垠的云海之下悄悄探出。这云彩如此无暇,以至于半点微乎其微的污渍都会与这唯美格格不入。

放大、放大、再放大。

那乌色的一点,终化作一团漆黑的“污泥”,撕破了,这虚无的、飘渺的“完美”。

浑身沾满血污,躯体几乎支离破碎的苍鹰。

苍鹰发出最后一串凄厉无比的哀鸣,旋即从这洁白的云海上空跌落,划破天际,留下一道血染的轨迹。

它坠落了。虚弱的大地并不待见失足的生灵,震起的阵阵尘埃将它的身躯遮掩。

脑浆炸裂,骨架粉碎,大限将至。

但它不在乎。它颤颤巍巍地从疏松的泥土里翻起,残破的喙深深埋进烧焦的羽翼间,它唯一渴求的,不过是在流火中偷生片刻。

“轰隆!——”

地狱鬼火般的赤焰猛然掠过,飞散开来的弹片刺透心脏,不给丝毫喘息的时间。

骤然间,一命呜呼。

“轰隆!”“轰隆!”“轰隆!”

…………

都历一千八百二十五年夏,丘莱利亚。

炙热的空气烘烤着焦黄的土地,上一波的火药尚未冷却下来,下一群炮弹便蜂拥而至,訇然降临。

撕破虚伪的和平面纱,洁净的白云化作一场冷幽默般的虚无。

炮火连天,血肉横飞,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早已对此感到麻木。

但即便是在如此险境,我们也能发现人类的力量——那便是无论在何等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都能察觉到机遇的能力。

事实上,早已不乏“好事之徒”秉持着“富贵险中求”的投机心理放手一搏,以谋求在更加惨烈的态势爆发之前拥有自保的资本。

依照数周内在人们心中确立的惯例,距离下一轮轰炸还有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在这宝贵的半个时辰里,当地人能够获得难得的安宁,所有的生产、贸易、偷渡,都要在这半个时辰里紧锣密鼓地进行。

譬如这一位。

约莫过去了两个半小时,轰轰烈烈的炮击渐渐消停,只剩下远处零星的几点火光印证着攻势的继续。

时候到了。

远远的某处,一小块黑乎乎的土地(被烧焦的)忽然冒出一丁点奇异的凸起,忽上忽下,倘若你始终凝视这节奏有序井然的凹凸,最终感到疲惫并连打哈欠,那么下一刻这小块“凸起”的猛然破裂将会让毫无防备的你如梦初醒——一颗黑不溜秋脑袋突然弹出来,叫你倒吸一口凉气。

“脑袋”挣扎着抖尽头顶的灰屑,紧接着一副肩膀毫无违和地露出,随后便是一双带血的胳膊,一条瘦骨嶙峋的躯干,一对脏兮兮长满老茧的脚丫。终于,一个完整的灰头土脸的人儿成功站立在松散无比的土地上,若非他反应机敏,险些又得陷回地里去。

他是个男孩子,脸上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却长着条十二三岁的身子,皮肤发黄,浑身像害了黄疸一样,本当乌黑的头发一点光泽也没有,蔫得像腊月里被霜冻住的紫茄子。总而言之,他的健康状况堪忧,明显营养不足,说不定还患上了其他疾病。

他警惕地向四周巴望着,像极了一条担忧在进食时遭遇偷袭的瘦狗。又过去了一两分钟,在确定了没有敌方大兵前来打扫战场之后,他才勉强放下心来开始“工作”。

忽然,他猛地匍匐在地,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早些时候“解放阵线”士兵挖出的堑壕遗迹向前搜寻,偶尔还会往炮弹炸出的深坑里碰碰运气。他摸着人工挖出的土坯磕磕绊绊地前行,遇到沟堑就以一种相当巧妙的的姿势翻过去,无论是行走还是翻墙都不会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是一种专业素养,因为只有他自己才会记得自己走过的路线,而不知道的人则会以为这里是未经开发的地带,从而进行从一开始就毫无绩效地搜查。如此,就大大减少了与同行的竞争压力。

如果放在往日他兴许还会一时兴起留下几分标记提醒后来者,但眼下这种孩童式的善良已经没了市场——同行们会为了得到有价值的“货物”而不惜一切代价强取豪夺,而坑蒙其他人拿命换来的财富也是手段之一。

帝国军在步步紧逼,包围圈在逐渐缩小,连城内的乞丐都知道,这个以大城——庇斯佛城为临时首府建立的伪政权——“丘莱利亚解放阵线”军政府大势已去。毫无疑问,过不了几天,城内的“解放阵线”政府便会开始通过搜罗公民资产来充缴军费。每一位市民都在为出城寻找门路,同时准备能随时代替货币的等价品。

把守城北小门的黑社会是同行们的“好伙伴”。他们买通了守城的“解放阵线”士兵,偷偷放这帮人出城,最后再从同行们死里逃生得来的“货物”里分到三分之一的提成,令人信服的交易便愉快地达成了。

他花重金从混黑道的麦金斯大叔(他的房东)那里买到消息,最迟大后天,“解放阵线”便会强行封锁城市的全部街道、社区,他必须在那之前攒够“银两”出城,然后一去不返。

丧生于炮火之中的“解放阵线”尸体便是他的衣食父母。军服、勋章、步枪残片,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到怀表、高筒帽、牛皮靴之类的“货物”,实在运气不佳,哪怕是炮弹弹片里也可以剔出铜来。在货币丧失本来价值的城内,这样的等价物相当抢手。大户人家直接把钞票换作了金条银块,而贫苦穷人却只能依仗这些东西苟且偷生。

可见蒙蒂纳有眼,不论贫富各都有各的活路。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出城“寻宝”,不管有无收获,明日一早他都得带着住在城内的妹妹悄悄出城。

自打庇斯佛被围,两个月以来他们兄妹几乎没吃过一口饱饭。起先,军政府还会彰显风格,给丘莱族的人民发放救济粮,不久就不得不停发,再然后便是征集民众口粮充当军粮,不多几日恐怕连牲畜和房屋都会被军人征用吧。他不能乱花钱,他必须为出城的一切事宜做准备,在出城之前只好委屈自己和妹妹了。

“解放阵线”只管丘莱人的性命,不管其他种族的死活。听同行的大人们说,城中有些非丘莱族的社区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只是消息被强行封闭了而已。虽然不知这是否为讹传,他倒也为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丘莱人而感到几分庆幸。可是,出了城又会是什么光景呢?他心里没底,但是在帝国军眼里,丘莱人是异端,“丘莱利亚解放阵线”更是危害沃罕人统治根基的反贼,恐怕……

唉,我想这些干什么。他加快了搜找的速度。蒙蒂纳保佑,今天一定要满载而归。

他摸索着土坯,掏遍好几处形状不自然的深洞。然而很可惜,那并不是弹片造成的伤口。他遗憾地摇摇头,旋即拾起希望向下一家报到。

堑壕里似乎没有再继续探索的必要了。他向外探出脑袋,也许,是时候到地面上碰碰运气了,虽然风险较大。

他环顾四周,尽管营养不良,优秀的视力依旧是令他骄傲的资本,哪怕是伪装成石头的狙击手,他也能够一眼看出那拙劣的演技。半径四百米以内没有士兵,安全。

他深深地呼吸这天地间的气息,扫视周遭的疮痍图景,静静地行走,行走。

极致荒芜的大地上寸草不生,龟裂的土皮在炮火的炙烤下翻卷起来,焦黑的足迹沿着大地的伤痕游走;空旷寂寥的穹宇飞鸟无踪,玄黄的硝烟匍匐在洁白的云海之下,化作一缕缕病态的丝线。

正当这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地表有一处细小的缝隙,不甚明显,却显得并不自然,而在它周围的泥土有些许的凸起,其下似乎深埋着某物。尽管没有直接证据,直觉告诉他在这里可能会有收获。

他蹲伏下来,偷偷摸摸地环顾左右,没有尾随的“同行”出没的迹象。

他小心翼翼地徒手刨开土地的裂缝,缝隙越来越大,在微弱光线的映衬下,地表之下的秘密似乎越发神秘,令人期待。

洞穴越挖越大,几乎有过腰之深

加快速度,屏息凝神,他在等候佳音。

“吱吱!”

猝不及防,他扑通一声仰倒在地,两只灰不溜秋的耗子迅速从他的脚畔溜走,只留下一串惊慌的嘶鸣。

“呸!晦气!”他失望地唾骂道。

白费力气,还浪费宝贵时间!他扬了扬衣角的灰尘,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

厌恶的眼光望向那该死的老鼠洞里,他一脚踢起一块碎石砸进去,这时,又一只硕大的坎精从洞口钻出,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奇了怪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老鼠?

他忽然迟疑了。在炮火连天的光景里,一没有食物,二没有巢穴,各种动物应该都躲进山林里去了,那这群耗子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霎时间,电光石火。

果然,是这样吗。他突然又抖擞起精神来——连续几周的轰炸早已将他们的一切食物来源断绝,那么,他们就只剩下最后一种选择,那就是吃人!在坑洞的深处或许仍有老鼠存在,而食物来源就是士兵的尸体!

他连忙踩了踩周围的地表进行确认。

是的,他感觉到了。被炮弹炸得土质稀疏的地表,有一处要比周边区域厚实许多,说明地下有被耗子们堆积起来的“粮食”。

他连忙扑了上去,趴在地面上的夸张姿态,就像一条贪婪的家犬扑上了骨头。

黄豆粒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淌下,流进他的嘴角里却没有咸味。

不多时,他已经将“货物”挖出了大半——一具惨不忍睹的军人尸体,大概是在炮击中不幸被湮埋,最终活活憋死的,最早也不过是两三天前发生的事。今年冬天来得尤其早,寒冷的环境使他的尸体未能腐烂,耗子们以人肉味食,自然也就不会去糟蹋他身上值钱的玩意了。

当看清楚军人肩章款式的那一刻,他呼出了这些天最舒畅的一口长气,旋即瘫软在地。他四仰八叉,仰望着玄黄的病态的苍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直勾勾地凝视着沉寂的天空,默默地微笑着。

太高了。纯白色的云彩,还有穹宇,在暗黄的烟云之上。

他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臂,像要抓住那昏黄的云朵一样抓紧五指,缓缓攥住了希望。

一名沃罕尼亚帝国军少尉。这套军装倘若完整,至少价值六百库洛贝塔,更别说镀金的徽章,牛皮制的腰带,以及价格不菲的精致怀表了。这一套几乎完整的帝国军装备足够他们兄妹一个多月的吃喝用度。

距离下一轮炮击还有二十分钟。他轻巧地打了个滚,强忍着对残损尸体的恶心,将尼龙和皮革从军人的身上缓缓剥下。蒙蒂纳保佑,上天果然是垂怜赎罪的人儿的。

他默颂着上主的荣光,这份运气值得他去庆贺。但这还没完。

“运气不赖啊,埃米尔……”

他的心剧烈地战栗着,这害了重感冒似的略带轻浮的嗓音他再熟悉不过,非要用用某种程度去形容的话,这辈子最令他后悔的错误就是和这么一个不幸的家伙结下梁子。

“蒙蒂纳保佑,看呐小鬼埃米尔,上主是如此的可怜你和我,这下咱们发财了,你简直是我的福星,埃米尔先生……”那聒噪的声音喋喋不休,发黄恶臭的吐沫星子溅到他的后颈上。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本来属于他的位置夺走,那家伙活像头饿狼,贪婪地享用着蒙蒂纳赐予他的美餐。

“洛基先生……求求你,这是我和玛丽雅唯一的……”名为埃米尔的瘦小男孩苦苦哀求。

“你已经赚的够多了,小鬼,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每天在干什么。帮科伦坡老爷擦皮鞋?胡说八道,你几乎每天都会出城!”人高马大的洛基凶狠地吹了吹自己那络腮胡须,“害得我好找,你这小子还挺精明,但是你以为把足迹都给抹去就能逃得过我的眼珠子吗?房租我先替我老爹收下了,你们兄妹俩给我滚快点,付不起钱的穷鬼!”

“洛基先生……”埃米尔委屈地摊开双手,“以蒙蒂纳的名义起誓,我真的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现在我和妹妹的生计都难以维持,更别提您家的租金了。”

“嗬!瞧瞧这套孤高的说辞,”洛基一把揪住埃米尔的领口,顿时有一股恶臭向埃米尔的胸腔袭来,“怎么,奢求我来施舍你吗?想都不要想!这具尸体属于我,滚开,你这贱胚!”

他以惊人的臂力将这位可怜的少年狠狠地甩出去,猝不及防的埃米尔被摔了个狗啃泥,少顷,战败者甩甩脑袋,连滚带爬地向他的来处逃窜。

肮脏的胆小鬼。洛基不屑地想着,这种懦弱无能的家伙到底是如何跟老爹谈判,最终以低得惊人的价格租到那间木屋的?老头子果然是患上老年痴呆了!

他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向父亲上缴“货物”,上次他可输大发了,差点连裤子都要赔上去,这回他要赢过赌场那帮混蛋……

他心满意足地扭过头来审视那不义之财,霎时间,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怀表、徽章、腰带……除了破破烂烂的军装以及一副残破不堪的尸体,“货物”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了!

不可能!那家伙,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挪到自己腰包里了吗!

他像一头暴怒的野兽,疯狂地撕扯着军官的上衣。然而,除了满是窟窿的衬衫,他得不到任何但凡有些许价值的财物。

“埃米尔!你个混账东西!”他怒不可遏,冲着昏黄的苍穹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你等着,我要让我爹把你……”

“嗖!”

他呆滞地张大嘴巴,粘稠的液体从他的额尖滑落,宛如汩汩流淌的溪水,一直流淌到他的舌尖。

他默默望着身上还在冒着浓烟的弹孔,钢铁与火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喘息,这头行兽像呆板的雕塑一般倒下,徒留下一串连蒙蒂纳都不会听见的凶恶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