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是高考结束的夏天。那时你瞒着父亲,偷偷跟我跑上火车,来到我大学所在的沿海城市。我们在海边待了一周,几乎每个上午,都无忧无虑地奔跑在海岸线上,呼吸着拂过脸颊,吹起头发的咸咸地海风,任由朵朵浪花酥痒地亲吻着脚趾;直到筋疲力尽,我们会躺在大遮阳伞的松软的细沙上小憩;傍晚人群的喧闹声将我们吵醒,你又会兴致盎然地牵着我的手,在烟火绚烂的夜空下激动得踮着脚跳跃。

期间,我不止一次向你抱怨:

“如果这时候手里有个相机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这些美好的时刻记录下来了。”

你转身对我露出神秘的微笑:

“虽然我们没有相机,但是你说的这个想法啊,我其实早就做过了,算是给你留下的一份礼物吧。”

我没理解你的意思,以为这是你留下的恶作剧,或是随口安慰我的几句话。而且那一周的时间过得飞快,比我以往生命中任何一段快乐的时光都要短暂。临分别时,我送你到站台前,你悠悠开口:

“还记得我在沙滩上对你说的话吗?”

“你说的那个礼物吗?”

你点点头:

“原来回忆不是一个过程啊,而是生命中几个重要片段。就像一块玻璃碎片,你在最无助的时刻跑去海边埋下它,然后淡忘它。直到某一天,你不经意游荡在海岸线会想起它,再挖出它时,它已被海浪与沙粒磨掉了当时扎手的棱角,变成一枚晶莹剔透地宝石。

我天真地问:

“那你也在海边埋了一颗这样的石头吗?”

你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似乎在说你真的埋了一块碎片,让我去找。后来我才慢慢醒悟,那块石头是我们的回忆,也是你留给我的慰藉。

但我当时没读懂你的意思,只想着你以后还会不会来看我。目送你登上火车,隔着车窗对我比出做笑脸的表情,我不舍的泪水才涌出眼眶。

一股前所未有地孤寂感如头顶飘来的云朵将我困在阴影下,那一刻我才明白此后的五年时光,我将独自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度过。看着那些面带微笑的一家三口或甜蜜的情侣走下车,我不知不觉抱紧双臂,感觉这个夏天有股淡淡地凉意。

火车启动时的剧烈轰鸣声唤醒了我,你真的离开了,与那辆拖着黑色长烟的列车一同消失在远处的隧道中,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在不知过了多久的又一个夏日。

我再次遇见了你,即使中间过了那么多年,辗转了那么多地方,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还是找到了我,我有想过你在上学时,对着地图皱眉沉思的样子;也想过因难掩涌上心头的寂寞,独自跑到酒吧消沉买醉的身影;挺着一副娇小的身躯,挤在火车站漫漫人海中候车的画面...几乎每个瞬间都能让我感动得快要落泪,但转念一想,或许我们的关系已亲密到不该计较谁先找到了谁,而让另一方心存愧疚,权当命运使然,安排我们经历这些巧合的重逢。

尽管这一切在别人眼中看来,不过是你正巧来探望病人。

那天刚好是一个不温不燥地上午,阳光刚好不太毒辣,又刚好透过窸窣不安地林叶缝隙,洒下斑驳陆离地细碎光点。一切都是那么刚好,空气拂过手边,如那天的海浪般缓慢流动,也让一切动作放慢下来:门前缓缓落下的栏杆、树枝间蛰伏着地悠悠蝉鸣、树荫下坐着轮椅乘凉的老人的脸上即将绽开的笑容...

我一眼认出了你,几片荫翳疏影落在你的脸庞。你如今留起了披肩长发,发色由灰白色过渡到发尾的青蓝色,轻微的驼背被一件胸口装饰着黑色蝴蝶标本的白色翻领衬衫、棕黄格子的百褶裙掩饰得完美无瑕。你站在门口右侧,伸出食指抵住脸蛋,疑惑地看着双手插兜、站在门口左侧的我,纵使我们的视线时不时被来来去去的行人打断。

你没跟我打招呼,也不像以前会跑过来抱住我。我想应该是我们快十年没见面,所以你有点认不出我了。

“嗨。”

我先抬手打起招呼,因为我确认那个人一定是你。

但我很快就后悔了,你愣在原地,没有说话。这下陷入认错人尴尬的人换做了我,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是你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过去肯定愿意冒着认错人的风险,大胆地上前询问我的身份。与其说,你如今并不是认不出我,而是不想认出我。

我几近失望,盯着脚尖,准备找理由开脱时,一只柔软的手拉起我的胳膊。我猛然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你正用面颊温热我冰凉的掌心。

“嗨。”

你微笑着看向我,不知怎地,我在你的微笑中看到了俏皮的暧昧。

那天上午,我们坐在长椅上聊了很久。我向你抱怨了上个月的糟糕情况:我经历了一段自我欺骗的恋情,因此失去了一份收入很高的工作,差点交不起房租,几乎每件事都彻底的打击了我,让我陷入了将近一个月的迷茫期,在此期间,我有点搞不清自己活下去的目标是什么。

你眨着眼睛,听的很认真,反而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这么久没见,我居然忘记了关心你一下,便将话题转移到你的现状。但那天上午,你只说了一句实话:“曾经两家开在街角对着干的咖啡店如今都不见了呢!一家换成了花店,一家变成了酒吧,好奇怪啊。”随后你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手也摇来摇去,很明显你在说谎。说到最后,你可能编不下去了,提议去外面走走。

我以为你会在散心时敞开心扉,便跟你来到一片麦田。那是介于黄昏之前的一段时间,日光醇厚,透过麦秆缝隙隐隐发亮,余晖的红光舒展在金黄的麦浪上,让我彼时沉浸在鸡尾酒色调般的醉意中。你牵起我的手,徜徉在泥土小径上,直到找寻一处空地坐下。我隐约听见你说,不是每个人身陷死胡同时,都有抓住稻草的天赋。见我出神地望着在麦浪中若隐若现的小房子时,你突然从后面抱住我。

“我们都一样。”你的脸颊贴得很近,呼吸吐出的热气轻轻挠动我的耳朵,“我们屁股下面就是老房子当年的位置。”

“你怎么确定?”我问。

你没有说话。当意识到我并不是讨厌你时,你笑了。你终究没有给我答案,而是站起身,背着双手向麦田深处轻快地跑去。

你又一次带走晴空余晖。头顶吹来一大片酒红色的卷积云,我没去追你,而是坐在云影下注视这片麦田,怎么也拼凑不出老房子的模样。

我小时候见过它很多次。觉得它越来越清晰时,我只有七岁。隔窗注视它,仿佛照一面镜子。我们都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那年父亲与母亲在桥尾遭遇车祸,冒烟的车头被人发现时,母亲的身体冷得像冰。警察给我看的照片上有三只手抓在方向盘上,我认出其中戴腕表、伤痕累累地手是父亲的。他们说父亲当时坐在副驾,整个人被埋在安全气囊中。我急忙摸到下一张照片。父亲蜷在救护车厢里,拿着呼吸机面罩吸氧,望向镜头,眼神和我当时一样茫然。

后来保险公司调用监控,桥头当晚没其它车辆驶过。追尾嫌疑被排除了,他们越分析越诧异,全车只有主驾车头受损严重。录像中车是笔直撞向栏杆的,全程没减速过,桥面连条刹车印都没发现。

葬礼那天,父亲紧握我的手,远远站在冰棺前。听身旁穿白衣服的人说,母亲的婚礼也是匆忙举办,没几个人来。她甚至连张学生时期的照片也没留下,陪父亲道谢时,我连这些叔叔、阿姨的姓氏都叫不上。之后他们聚在某处角落嘘寒问暖,如同把葬礼当成其他形式的同学会。我倏然想起母亲说的一句话,你的一生是寻找哪些人可以来参加你葬礼的面试,这群人显然都不合格。

夏季的日光毒辣,屋外的人躲在阴凉处扯着衣襟。大堂没开空调,却凉意刺骨。我无处安放的目光与顶门进来的老人碰到一块。

他是大堂中唯一身穿墨绿色马甲的人,我起初以为是这里的园丁。他身材干瘦,络腮胡短而整齐,但蓬松的白发乱蓬蓬地。他停在冰棺前,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指,将一朵不起眼的小白花放在五颜六色地花圈中。再往后,他的身影淹没在陆续来献花的人群中。

父亲那边的人闲谈起来。母亲在他们口中失去了名字,每句话都用“那谁”或“那女人”替代她。

当我面对想疏远、心存隔阂、绝对不可能原谅的人时,才会像他们用身份或外号称呼别人。

他们先是庆幸父亲摆脱麻烦,然后提到母亲的病。我认为母亲最重的病就是记性太好,我也一样,对别人说的话耿耿于怀。没过多久,他们一一走来劝慰父亲,又蹲下身摸我头,假惺惺地说我可怜。

接下来,父亲听从知宾的安排抱起遗像。这本该由长女--我来做,但父亲看我年龄尚小,怕抱不稳摔坏相框为由,揽在了自己身上。我拽着他的衣角穿过大堂,走到队伍最前面。去火葬室的路上,清凉的风吹乱头发,抬头整理时,我惊喜地发现空中有雪片飘落。

这时知宾突然带头念起:“要多拿些去用啊!”

他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虚幻缥缈。难道母亲能听到他们的话吗?我微微张开嘴,想学样子对母亲说点什么,可颤抖了半天嘴唇,始终说不上一个字,最后只是迎着雪片张开手掌。

知宾又喊了几声母亲的名字,接着耳后传来密密麻麻地啜泣。

我哭不出来,低头藏起表情。我印象中,母亲长期处于焦躁不安地情绪中。她时常痛苦地翻滚在沙发上,嘴中发出瘆人的呜咽。只要一见到我,她必定惊叫着抓起头发,掩面往楼梯上逃。下一秒,撕心裂肺地哭嚎弥漫在房间各个角落,伴随接二连三地摔杯子声。我惊慌失措,只能躲在窗帘后陪她一起掉眼泪。

“再看一眼吧。”父亲向前推了下我的肩膀。

我凑上前,冰棺里的母亲血色全无,身体也脱水缩小一圈,干巴的皮肤帖在骨头上...我本应感到害怕,捂嘴退缩到一旁,但那一刻我竟满怀不舍,端详了她很久。等工作人员把冰棺推进焚烧室,才发觉以后要见不到她了。

父亲蹲下身,拉住我的手放到嘴边:“橞洙,你母亲近些日子不能等你放学了。她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不怕。”

我的回答让父亲感到惊讶,他快睡着的双眼张得很大。

“她以前不也总躲着我。”我又说。

“这次不一样。”

我使劲看着烟囱里冒出的烟,想找出哪一片灰烬属于她。

之后一段时间,我尝试理解父亲说的不一样。

那是母亲不在后的第一个雨天。下午第一节课前,窗外阴云密布。我记得那节课是语文课,老师在台前朗诵课文,点名让学生回答问题时,天空忽然黑得像夜幕降临。接着豆大的雨点打在窗上,积水顺管道口哗啦啦地喷溅,闪电照亮云层,随后响雷阵阵,我们被吓了一跳。

放学时,我站在屋檐下,目送一起躲雨的学生被迟来的家长陆续接走。在此之前,有几个冒雨离开的家伙。等雨的学生指着他们湿透的身影,笑得前仰后合,一致认为他们可怜极了。之后,那些人失去兴致,开始打量我,这里唯一的女孩儿。他们眼神中的寒意通过雨水溅在我的腕上,似乎在问“女孩儿不该被娇生惯养吗?她怎么和我们一样没人接啊?”

我紧抓书包背带,想冲进雨中逃走,却始终没勇气迈出脚步。

另一处房檐下,还有一个躲雨的女孩儿,她微微颔首,视线静静游荡在绵绵细雨中,似乎也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我们很像,比如都留着少见的发型。母亲走后,我决定留长短发,邋遢到搭肩也不修剪,任由一边挽在耳后,一边垂在面庞。她是双马尾,下半身的暗红格子校服裙做过修改,剪掉两条背带,加了一圈束腰。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保安快关门封校时,她才把掌心伸出屋檐,像在感受雨势变化,过了几秒她缩回手,挺起双肩,作势准备离开。我猜测雨势是变小了。她突然瞥了我一眼,我赶忙把目光投向别处。再找到她,她已钻进雨中,也没把书包顶在头上避雨。

真是奇怪的家伙,我一边想,一边学她的样子,冒雨踩着大大小小地水坑往家里赶。

刚进家门,我便感受到衣服中雨水的重量。脱掉黏糊糊的鞋子,把湿透的衬衫和裙子随手丢到沙发上,然后走进淋浴室,浸泡在浮着泡沫的热水中。我无心摆弄着小黄鸭,对冲进雨中的女孩儿过目不忘。

出来时,父亲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不语,手里攥着我的衣服。我想开口喊饿,却发现沙发背的天鹅绒软塌塌地粘在一起,依稀记得父亲说过天鹅绒不能沾水,不然时间久了会发霉,但我没放在心上,因为母亲走后,他规矩的条条框框实在太多了。

父亲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我知道他这是要发火了。

“湿衣服别丢沙发上!我虽然没跟你说过,但你该知道吧?”

“对不起。要是你下午来接我就好了。”我看向窗外的雨,觉得这不是我的错,“雨当时下得太大了。如果我不趁雨势减弱的时候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家...”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犹豫半天才开口:“算了,我不该怪你。”他仰头瘫在沙发上,手腕遮在眼前。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罚站了半个小时,直到头发干透,小腿因酸痛而打颤,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我小心翼翼,“我...饿了。”

“我一会儿去给你买饭。”

“我想吃炸鸡。”我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听同桌说学校附近新开了家汉堡店,她爸妈昨晚带她去吃了。”

“吃什么都行。”

“那过两天的家长会你有时间来嘛?”

他没再说话。

我眨眼看着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

没过几个月,父亲带了个陌生女人进门。她面庞清秀,穿了件斜露一边肩头的浅蓝色连衣裙,扬起握住真皮钱夹的手腕,夸张地扭动着身体。父亲提过她是医院的同事。我还看到一个男孩儿,和我差不多高,正躲在女人身后东张西望。

我事先做足准备,掌心还是沁透了汗水,木讷地站在玄关处,本想听父亲的话迎接他们,看起来却像在阻拦他们进来。

父亲打破尴尬地沉默气氛,向女人介绍起我。

“我和你提过。我女儿,橞洙。”

“我知道。”女人蹲下身,保持平视我的高度,“小橞洙和她妈妈一样好看呢!”她打量我时,眼瞳一闪一闪地。

我偏头把眼神藏在短发后,一阵窃喜,却不敢表达。

父亲看时候差不多了,拉住我的手问。

“我想重新组建一个家庭。橞洙,你看行吗?”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眼神无比诚恳。

“行吗?”他见我犹豫,又问。

“行...行。”我脸热得发烫,不知道怎么拒绝他。

之前为我挑选特长班时,父亲也是这样。他通常先问我喜欢什么,我回答不上来。于是对着传单念出一长串名词后,又问我喜欢吗?我说都差不多吧,其实内心怕得要命。我不懂如何拒绝别人,结果惹上一堆麻烦。

谁知从第二天起,那女人就经常出入我们家了。

后来某一天下午,天空又下起大雨,这次躲雨的人中多了男孩儿。我们离得很远,数不清中间隔了几道水柱。

远处的雨中,女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匆匆赶来,我才想起往男孩儿身边凑了凑,她的手里只有一把小蓝伞。

伞是给男孩儿的,她肯定把我忘在脑后了。

“来,橞洙。这伞给你!”她出乎意料地停在我面前。

我慢吞吞接过伞,始终不敢相信伞是给我的。

“过来!”她探身招呼男孩儿,“快进妈妈伞里。”

女人的话让我想起了某个雨天来撑伞接我的母亲,她也曾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一时分心,竟以为她在招呼自己,于是忘记撑伞走出屋檐,结果被头顶倾下的水柱浇湿了头发和半身衣服。

离开前,我刻意眺了眼仍在躲雨的孩子。改校服的女孩儿还在那里等,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的眼神与上次截然不同,我想她在嫉妒我。

走在街上,手中的伞骨好几次迎风被翻成酒杯的形状。我望向几步外的女人,渴望她此时能看我一眼,但她和男孩儿躲在顶风撑起的伞面后有说有笑,根本无暇看我。我只好笨手笨脚地把伞面翻折回来。

“橞洙。我看你平日总一个人回家,是因为跟其他孩子出去玩了吗?”女人斜撑着伞,露出半张脸问我。

我摇摇头。

我根本没有朋友。在学校,男孩儿能在操场上追逐打闹,但女孩儿不行,她们只会坐在花坛旁娇声娇气地讨论家庭。我不会说谎,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有个奇怪的母亲,所以永远融不进她们的圈子。

“你们今天在学校过得开不开心啊?”

“开心!”男孩儿抢着答。

我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他在说谎。

他体格精瘦,面色暗沉,只要走快几步就要停下,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有时还手扶路灯,呕吐不止。其他同学围在旁边看,没人愿意走上前帮忙,还摆着一副嫌恶地表情对他指手画脚。

“你和橞洙经常碰见嘛?”她问男孩儿。

“还好...吧。”我躲在伞后支支吾吾。

我们的教室在上下楼,他比我高两级,每次走楼梯都能撞见,但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只好装不认识擦肩而过,有时不小心瞥到他,那穿过人缝投来的求助目光又是多么刺眼。

接着是一阵沉默。他还会说谎吗?与其说,我巴不得他说谎。

我忐忑不安地望向他,发现他也在看我,连忙缩回目光。

“我和橞洙啊?”

“是啊。”

“我们压根不在一个楼上课呢!”他说得那么顺其自然。

“这样啊。”女人的语气略带失望,“还指望橞洙在学校多帮帮你呢。”

“会的,我相信橞洙会的。”他说。

我听得双手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冻得,日后连学也不敢上了。

时常窝在屋里一整天,无聊就到窗前看看街上,寻找和我一样可怜的事物:小到被车撞到瘸腿的流浪狗,再到上学迟到的女孩儿...

最后是铁桥外一间不堪入目的老房子:按照父亲的说法,它是一间坐南朝北的红砖瓦房,无论何时都是照不到日光的,但院子里的老树照旧枝繁叶茂,旁边还挨了几间石房子。落日余晖洒向院子时,那里又像一座可怜的小城。

两年后,镇长决定让镇子参选市文明镇。精致的洋房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镇政府规定每户新楼加盖一层,但我们家又多盖一层,我猜身为外科医生的父亲用了特权。不出所料,第三层单独用作我和男孩儿的房间。虽然不再和他挤一间房,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来到窗前,老房子矗在光鲜亮丽的楼宇间,显得极不协调。听说镇政府给了房主人一笔修缮款,但老房子始终没翻新的打算。镇长起初说尽好话,再到无功而返,最后气得跺脚离开,扬言要推平那里建一所公厕。

有天,我背靠沙发脚,仰头问沙发上读报的父亲。

“那是谁家屋子啊”

“哪间屋子?”他头也不抬,“镇子最近不一直在变化吗?”

“还有哪间?现在只剩一间破屋子了。”

“你说你外祖父的房子啊。”

“啊?”我有点惊讶。

原来是母亲那边人的房子。我对外祖父印象模糊,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一次面,我以为他住得很远,没想到就在旁边。

“我没提过吗?”

“好像吧。”我含含糊糊,不想惹他多问。

“你们聊到老房子了?”

女人步态优雅地走出客厅,她端着杯托,用汤匙搅动咖啡,坐到父亲身旁,远离我的一侧。

“那是母亲的杯子!”我惊声尖叫。

“没有呀。我从没动过你母亲的东西。我甚至还担心你们不小心把它们打碎了,于是自作主张把它们放进柜子里了。这是我照样子买的。橞洙也喜欢嘛?反正我挺喜欢的,不得不说你母亲的眼光真不错。”

她要是生气怪罪我,我才觉得舒服。但她没有,一次也没有!她只会用温柔的气势压倒我,以至于我屡次陷入自我谴责与厌恶中。

“对了,我以为你和橞洙说过这件事了。”

“这不是还没到时候...”

“什么?”

他越隐瞒,我越想知道。

“是这样,橞洙。镇上不是鼓励我们翻新房子嘛。咱家也是,翻新后宽敞多了。”她环视了一圈客厅,“还比其他人家多一层楼呢!我和你父亲其实无所谓,只是希望你们住着更舒服些。”

我笃定她只是想让男孩儿过得舒服。

“但镇政府最初不同意我们这样做,即使提你父亲的名字也不行。我们百般无奈下,提出一个交换条件...”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父亲抓着头。

“为什么?橞洙早晚要知道。”女人看向我,目光中不怀好意。

“我们想到你外祖父的房子。反正他上了年纪,没什么力气大修大补房子了。说不定过不了几年,他就不在了。按照法律,那块地皮将归你母亲继承。可你母亲也不在了,所以它到时候是属于你的。橞洙...”

提到母亲时,她没因同情而停顿,似乎把母亲当做了工具,这有点激怒我了。

“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吧...”

父亲抬手挡在中间提议。

“闭嘴!”我对他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想这个家不也是你的嘛,橞洙。那你不如做点贡献...”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受委屈般看向父亲。

“你们做了什么?”我质问父亲。

“我们拿老房子换了三层楼...我们是想先和你商量的。”他优先强调,“但看你还小,所以想以后告诉你...”

“什么叫换?”

“等你外祖父走后,那片地就归镇政府所有了。那个位置不好,房子坐南朝北看不到太阳,将来卖不上好价钱。橞洙,你再想想看。镇长一高兴,你父亲是不是也跟着好过...”女人小心翼翼地帮腔。

想到老房子日后变成公厕,我打心里厌恶。

“这不公平!外祖父知道这些吗?”

父亲的目光移向窗外。女人悻悻地捧起杯子,将脸瞥向别处。

我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为外祖父愤愤不平。

“你们真自私。”我一刻不想多待,起身朝楼梯走去。

“橞洙!”父亲想拦下我,却被女人用一句话按了回去。

“让她一个人静静吧,她以后会明白这些。我们现在可以商量...”

我捂住耳朵,快步下楼。他们每当讨论起男孩儿,就会神秘兮兮地避开我。女人来之前,父亲还不是这样,他已经变了,我心想。前脚迈出家门,后脚就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我猜女人又把杯子摔了。既然在一起总吵架,两人干脆分开得了。

走在街上,我和两个学生擦肩而过。黄头发学生抢走了戴眼镜学生的烤肠,他在前面跑,另一个在后面追,两人始终差几步距离。路边家长厌恶地盯着他们,以为两人在追逐打闹,便低头教育自家孩子。孩子沉下脑袋,左耳听右耳出。说实话,我如今十分羡慕他们,身边有个时刻关心自己的人,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眺望家的方向,它已经看不见了。

不知走了多远,我停步在老房子门前。要说这里许久没住过人,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敲了敲晃动的门板,始终没人来开门。外祖父是不是老了,耳背没听到?也许他在小憩,书上说老年人觉多。我东张西望,像犯错后被家长关在门外的孩子。

过了几分钟,我又试着用力敲了敲。

这次门开了。老人站在门楣下阴凉处,我觉得他眼熟。

“原来是你啊!”我指尖发颤,激动得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这次距离拉近,我有机会仔细观察他了。他躲在老花镜下的双眸炯炯有神,灰色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透,手中拎着一把半身高的铁锹,裤子上膝盖破洞的腿在打颤。

“我说多少次了,不买保险!难道最近流行让小孩骗老人吗?”他抱怨许久,见我没说话才缓缓问,“你是?”

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好似我的敲门声害他摔了一跤。

“我是橞洙,我们在葬礼上见过...”

“你认错人了。”他矢口否认,眼睛也没眨一下,“我没见过你,也没去过什么葬礼。”

“不能啊!”我应该不会看错,“我见过你,父亲也说你住在这里...”

没等说完,门啪地一声关上,险些拍到我的脸蛋。我整个人向后一缩,又差点被绊下石台阶。胸口的心脏狂跳不止,我后退几步,看到院里的老树,才相信自己没走错。

“我是橞洙啊!”我拍着门,想不通他为什么说谎,“我有急事找你!”

门板不再晃动,像被重物顶住般。

“他不会开门的。”

寻声望去,街边孤零零站着一个女孩儿,我很快认出她曾与我一起躲过雨。

我愤怒于她的多管闲事,也对她嘴中发出的声音感到震惊:她的声音并非其他女生儿那样嗲声嗲气,而是有种明显的沙哑。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没发现他一直躲在门后吗?我在那后面看你好久了。”

她指向街角的绿色邮筒。

“他只是没听到!”她一定是嘲笑我无家可归,作为我上次离开时对她留下了得意的眼神的报复,想到这些,我心虚又气愤,于是开始用拳头砸门,“我放学回来了!快开门啊!”

我佯装住在这里,但说的话连自己也不信。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女孩儿,她错了,我不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虽然我在另一个家快可有可无了,但这里有和母亲最亲近的人--外祖父,他不会放任我不管,会替母亲好好疼爱我。

女孩儿杵在原地,势必等出结果,然后拆穿我的谎言。我明明能赶走她,却总认为外祖父会开门。我更想看她说错话,失望离开的背影。

“求你了...”我默念。

哪怕外祖父开门装装样子也好啊。

我用指甲划着门板,声音愈加发颤。

“我说过他不会开门...”

那一刻,我本可以嘲笑她的声线去反击她,但母亲曾经的教导及时制止了我的可怕想法,她说过:你天生的完美来自上天的恩赐,这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你应该庆幸自己的运气,而不该拿运气嘲笑那些略带不幸的人。

于是我边朝她喊,边不争气地抹眼泪:

“我说谎了!我不住在这儿,还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你满意了吧?”

她几乎一字一顿地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

可是我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了。

她也许没想过结果变成这样,连忙转身逃走了。

转过身,我倔强地视线慢慢移到那扇严丝合缝地门上,仍心存侥幸外祖父会推开门,对我说句迟来的:“橞洙,对不起。”

我也许会稍微原谅他一下。

“橞洙,我可算找到...你了。”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他正撑着双腿,大喘粗气,狼狈的模样像跑丢了半条命。

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动得再次落泪,还以为他会留在家里安慰女人呢。我飞快跑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我在,我在。”他轻轻抚着我抖动的后背。

“我不该跟你顶嘴...”

“你没事就好,橞洙。”

此刻像是巧合,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外祖父站在日光下,两个镜片闪闪发亮,我看不清他是否表达出歉意,只知道他正远远瞅着我们。

“看好你的孩子,离这儿远点。”

他似乎烦透了,说完又用力关上门。

“橞洙,我们再也不来了。”父亲抱住我,“去吃点东西吧。”

我点点头,想对父亲挤出笑容,却哭得更难看了。

父亲牵我穿过街道。有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自己似乎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不同。我们在附近找到一家餐厅,挑靠窗位置坐下。起初,我们两个对坐着沉默,他盯着我,我盯着桌面。突然,他咳嗽一声,之后,聊起一些我小时候的趣事: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有一次骑在母亲的背上,看到市场里有人把一只扑棱翅膀的肉鸡活生生丢进滚着开水的锅中拔毛,我那时气哭了,捶打着母亲的后背,指责她为什么不去制止那群人的野蛮行为,可母亲说他们也没办法,这就是生活...说完他咯咯笑着,我反倒觉得那时的善良有点幼稚。

接着,我们又聊到了母亲。

“她也喜欢坐你那个位置。”他歪着脑袋,“她当时披着淡黄色短发,穿着白净的工装坐在窗边,像一束沐浴在日光下的郁金香...”

他讲和母亲相识的故事时,我将头扭向了窗外。一辆银色轿车停在窗前。男人走下车,拉开后门把手,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女人搭着男人的手,优雅地走下来,最后车门后蹦下来个小男孩儿。

“我们以前也这样。”他说。

“是啊。”

“橞洙,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声对不起。你母亲走后,我有段时间真的有点不知所措,真的...”

他把头埋进手掌,声音跟着低沉下来。

“尤其每当看到你的时候,我一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抬起头时,双眼泛红,“我没有她那样的能力,我...我甚至处理不好和朋友的关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默默倾听着。

“我那晚不该让她开车的。”

他突然伸手砸向桌子,周围的食客、服务生被吓了一跳,纷纷探头望向我们。我也被吓了一跳,过了片刻,他瘫软在座位上。

“你知道,橞洙。”他望向我,试图得到宽恕,“我从来不喝酒,但那晚...你母亲的生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递给我一杯...酒。我喝下去时才发现不对劲。”

“太晚了...那已经太晚了,橞洙。”他沉吸口气,“我以为那段路没问题。真的...她只要...她只要稳住心态开过桥,我们就到家了。她那天真的...很正常,从派对开始到结束...她都表现的很正常,我从没见过她有一天那么正常过。”

说完,他沉下脑袋。

“我也能留住她。”我说,“如果那天放学,我需要她来接我,她就不会去生日派对了。”

父亲说过母亲那时处于保护阶段,但我觉得她从未如此渴望被人需要。父亲让我凡事不要麻烦她,以至于我在家也不得不避着她走。我现在终于明白,母亲感受不到对别人的用处,所以长期视自己为累赘。

“不够多...是我做的不够多。”父亲哭出声,像只沙哑的鸭子在叫,“我们本可以过得更好,橞洙。”

我不懂什么算更好,茫然地望向窗外。

那家人还在车旁。男人在接电话,女人的脸色随之变得阴沉。男孩儿待在中间左顾右盼。女人抢过手机放到耳边,大概过了几秒,她举起手机砸向地面,给了男人一巴掌,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男人看眼地上的手机,赶忙钻回车里,点火掉头去追。

男孩儿愣在原地,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要不是我们隔着玻璃,我真想上前抱住他,然后轻声安慰:“我们其实一样。”

“你不会丢下我吧。”我莫名问。

“你是我女儿,橞洙。”他的眼神空洞,有些心不在焉。

这句话不像在对我说,而是在提醒他自己。

“可偷偷拿走他的房子好吗?”我不想再称那人叫外祖父了。

“我们只是拿回属于你母亲的东西。”父亲坐直身子,“那边没人看得起你外祖父。他喜欢酗酒,整夜整夜地喝,喝完就打你外婆和你母亲。街坊邻居都说他是恶鬼,她们根本逃不掉。”

父亲用了十分钟让我了解到外祖父阴暗的小半生。我相信了他的话,不知道是他描述的过程太详细,所以显得真实。也许因为见过了外祖父,觉得被他关在门外丢人现眼,所以不得不接受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回去吧。”我的脑袋乱成一团,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情愿。母亲留给我们的东西,终究不该让别人白白分享。

回到家里,一股怪味儿从玄关外的餐厅飘来,有点像夏天垃圾箱旁的气味。我捏起鼻子,想挥手赶走它。

父亲脸色紧绷,“坏了!”他径直朝客厅跑去。

我慢悠悠地跟上。白炽灯光下,女人发丝凌乱,跪在餐桌旁,用抹布擦拭地面。地上有滩淡绿色液体,顺桌腿一滴滴往下淌。她膝旁摆放一个塑料盆,等抹布吸满液体,就用力往盆里拧。

桌上还有两盘菜。茄条软趴趴泡在油里,上面飘着浓烈的熬醋味儿,另一盘排骨糊得像盘焦炭。

男孩儿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衣服上也有淡绿色液体。我怀疑那是他的呕吐物,连忙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站得很远。

父亲焦急的眼神在他脸上转来转去。

“又是胆汁。我不是说别给他做油腻的东西吗?”他抬头斥责女人,“我就离开了一会儿!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他们快吵架了,我此时只要靠墙站着,不让他们注意到就好。

女人站起身,抱住脸,颤抖着双肩,“对不起...我真被英良吓坏了。他吃下去没多少,就忽然晕厥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抱起他,拍打他的脸,大声叫他的名字。好在没过多久,他就醒过来了,但又和以前一样吐起来,止也止不住...”

我在一旁幸灾乐祸,“我要是吃这东西,肯定吐得更惨。”

“橞洙,这时候你就先别添乱了,去楼上待一会儿吧。”父亲知道我在这里,只会一个劲儿地添乱,便挥手赶我离开。

我蹦蹦跳跳地离开客厅,从未感到如此喜悦。上到二楼时,听到他们大声谈论起男孩儿,我把身体贴在扶手上,难得津津有味地偷听起来。

“我们必须商量英良的事了,再拖半个月会死人的。”女人说。

想到冰棺里的人换成男孩儿,我浑身不由震了下。

“我们总得试试吧。又不会要了她的命,你只要下定决心就好了。实在不行就让我去问...”她又说。

“不行!”父亲果断地拒绝了她,“你以为她身体很好吗?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拿到你想要的,我拿到我想要的...”

父亲犹豫片刻,“再给我点时间...”

“啪!”

这次是摔盘子的声音,我匆匆跑回房间,锁上门。

夏日夜色姗姗来迟,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我推开窗,凉风推到纱帘拂过脸颊,清脆地鸣笛声也变得轻快。不经意瞥到老房子,它如今成为一颗棘眼的沙粒,我恨不得它原地消失。

“眼不见心不烦。”我索性拉上窗帘,跳到床上。

中途醒来,走出一楼卫生间,已经凌晨两点了。客厅的灯还亮着,我没注意谁在里面,只闻到呛鼻的烟味儿,伴随阵阵压低过的咳嗽声。

翌日清晨醒来,发现父亲坐在床头,正轻抚着我的头发,他的眼窝和葬礼当天一样又黑又红肿。

他见我醒了,笑着说:“橞洙,快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只有我们两个嘛?”我问。

“对!”

他递来一件白色薄衬衫和黑格子百褶裙,放在我腿前被子上,又回到衣柜前拿出几件纯色衬衫和百褶裙。他没问过我喜不喜欢这些衣服,而是擅自替我做了决定。他思索好一会儿后,拿出几套秋天时穿的风衣和长裤对我比量几下,最后照样子取出几件过冬的棉袄、棉裤和毛绒帽子。

我有些不解,“拿这么多衣服干嘛?”

他没回答,铁了心往行李箱里塞。

他想带我去见见母亲吧?父亲每个月会抽两天时间带我去那边扫墓。我帮不上忙,站在一旁安静地看他上香、烧纸钱,冻得直打哆嗦。他这次带这么多衣服,也许是怕我着凉。

在车上,他用眼神在后视镜跟后排的我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那天早上,父亲的车缓慢驶过门旁的胡同,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期间,他失神地看着其中驶向镇火车站的路口,连绿灯闪烁十多秒都没注意到,等车后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时,才回过神驶过路口。随后车速渐渐变快,我们在母亲出事的铁桥上飞驰而过,校门擦面抛在身后,很快又路过昨天去过的餐厅,停在有点眼熟的绿色邮筒前。

车窗外是熟悉的大门,熟悉的石台阶和红砖围墙,我揉着双眼,大脑中沉浸在睡梦中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连最后一丝困意也被挤出脑外,这不是外祖父家门口吗?

父亲解开安全带,下车取出行李箱放在车尾,又拉开后车门,夺走我怀里的书包,催我下车。我掉头往家的方向跑,却被硬生生抓了回来,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拉住我的胳膊,艰难地走向大门。

他急促地敲着门。我松了口气,心想昨天那么拘谨都被外祖父拒之门外,要是门外有人砸门,我更烦得很,干脆躲屋里装听不见得了。我笃定外祖父不会开门,可是还没过几秒,门哐当一声打开了。

“你怎么来了?”

外祖父见到父亲,反倒意外地平静。他探出身,目光迅速扫过门前,直到看见我才骤然停下。

“嗨。”我抬手跟他打招呼。

“我不是说让你带她离这儿远点吗?”他想关上门,却被父亲向前借步,用半个身子卡住门缝。

“我有件事得请你帮忙。”

“什么?”他停住手。

父亲见他犹豫,连忙脱下我的书包,挂在他撑门的手臂上。

“你这是干什么?”他稍微用力就把书包甩下台阶。

父亲瞪着外祖父,似乎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我默默走下台阶,捡起书包,擦掉灰尘,背到身后。

外祖父冷言,“把我这当什么地方了?想带人走就走,想带人来就来?”

“她真没地方去了。”

“寄宿学校呢?”

“她还太小了。”

“那就送孤儿院吧。”

父亲沉下头,“那传出去,医院的人不都在看我笑话?”

听到这句话,我整个人像被抽走灵魂般轻飘飘地。我是母亲留下的烂摊子,被父亲和外祖父嫌弃地踢来踢去,还不如男孩儿呢,至少有女人疼爱。

耳边倏然响起乓的一声,随后父亲的身体摇摇晃晃,他向后踉跄几步,差点没站稳摔在石阶上。我双眼都看直了,不相信外祖父结结实实打了他一拳,也不知道是不是为我打的。

“你带她走时,所有人也在看我笑话!”外祖父的怒火从脸颊烧到脖颈,他抓住父亲的衣领,手指好几次差点戳到眼睛。

“你别打他!”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

他疑惑地看了我许久,才放下手臂,开口说:

“我以为你会让她过上好日子。但你让我看到了什么?冰棺里的尸体?趁我还在犹豫,你最好赶紧带她走。”

我退回父亲身旁,他也把手放到门后。门渐渐关上时,父亲突然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我已经尽力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无论开车,还是上班,只要离开她,我就止不住去想她。我不敢整夜合眼睡觉,她有时稍微翻身都会把我惊醒,我怕她趁我睡着去做傻事。即使我把家里锋利的东西都藏了起来。我不敢让她一个人出门,更不敢让她开车。甚至上一天班回来,我最怕看到橞洙站在门外,哭着告诉我她母亲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那我也只能搬来梯子爬上二楼屋檐,然后打开窗户,翻进去抱住她。”父亲挽起袖子,小臂爬满蚯蚓般的伤疤,“我怕她伤到自己,只能任由她发泄,无论她用杯子碎片扎我,还是用牙咬我...”

我不敢想象父亲当时被母亲伤害时忍住疼痛的样子,外祖父也是,父亲的话就像盆冷水,把他这些年来引以为傲的怨气和怒火一股脑全浇灭了。

他换了跟开始不同的语气,用逐渐认真且略带关心的语气问:“她今年多大了?”

父亲放下袖子,“九岁了。”

“还在上学吗?”

父亲面色为难,“没。”

他没追问原因,接着问,“她要在这里待多久?”

“等我处理完那边事情,保证很快。”

“你要不想见到她也变成她母亲那样,最好说到做到。”

父亲点点头。

“进来吧。”外祖父侧开身,招呼我进门。

我杵在原地,睁眼看着他,使劲摇头,像是在拼命抗议我不想住在这儿。父亲熟视无睹,把我拉到门前,尴尬地说:

“橞洙有点认生。”

我就这样被推进门内。他们后来谈了什么,我没心思再听,漫无目的地往里走,眼前的院子很大,我却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我试图转移注意力,望向院中的老树,原来是棵银杏树。再向右挪去,屋旁有三间房子,路过时,鼻孔深处混杂着各种气味,先是养鸡房刺鼻的鸡粪味儿、锈迹斑斑地仓库门后的灰尘味儿,第三间的气味有点特殊,像校园公厕消毒前的味道。

“橞洙。”

听到外祖父喊我名字,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这么称呼我,以为他会用‘你’或‘哎’之类的词称呼我。回过神,他已挑起胳膊,走到前面。

“住在这里,给我记住四件事。”他没看我,自顾自说着,“一,离我远点。我是说你离我远点。我当然不会刻意去靠近你。”

我刚好也不想说话,巴不得他离我远点。

“二,饿了叫我,我给你做饭。衣服脏了叫我,我给你洗干净。想洗澡了叫我,我给你放热水。其他时间别叫我,我没空陪你玩。还有院子里的东西,你一件不许动。对了,厕所在那边。”

他转身指向最远的房子,原来第三间是厕所。

“三,上学时候别待在这里。”我正想说些什么,他打断了我,“你不想上学,那段时间也不许待在这里,听懂了吗?”

我赶紧点头。

“四,千万别给我惹麻烦。”

既来之则安之吧,我当时想。

我们穿过的厅堂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我匆匆瞥了一眼,好像是张合照:单单一艘货轮就占据了照片中绝大部分的篇幅,左下角不起眼的位置--港口岸边上站了十多位船员...

随后,我们走进左边一间屋子,一时之间,我似乎跳进了一片金光弥漫的燥热海洋。

屋子里没有风扇转动的声音,通风也不太好,整个空间狭小闷热。我没看到电视,堆成一摞的卷页书籍中也翻不到一本漫画,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兀自播放着新闻。没有趣物陪我消磨这段孤寂的时光,难免感到失落。尽管如此,我很快被长在地上的大床吸引过去,它与两边的墙连在一起,一屁股坐上去,它石头般坚硬,不知道能不能睡人。

“这是炕。你父亲也睡过这上面。”

之后一段时间,他用目光把我钉在炕沿上,转身把行李箱中的衣服取出,接着一件一件板正地叠放进柜子里。古铜色的柜子上了年头,只要拉开门就吱呀吱呀响。

我如坐针毡,听着心慌。

之后他绕过我,把旧床褥拉到左边紧贴墙的位置,又取出一套新的铺在右边隔墙两拳远的距离,而我不懂他为什么将两张褥子隔这么远放。

等一切看似布置妥当,他用手掌抹了下额头上的汗:

“先凑合这样吧。”

我的目光继续四处晃荡,床尾有扇窗,小窗台上摆满绿色玻璃瓶。我凑近一看,这不是酒瓶吗?他怎么还喝酒啊!

“你在看什么?”他问。

我盯着空酒瓶不敢出声,脑中不停闪过他醉酒打人的画面。

“我问你在看什么?”他的语气变得急躁。

我跳下炕,从炕沿的书包中翻出笔袋,任凭他拉扯我的胳膊,让抓不住的橡皮与格尺纷纷散落一地。

看我摸出铅笔的时候,他停住了手,疑惑地看着我。

我趁机举起握住笔杆的手,把之前想到他打过母亲的恨意、连同我对母亲的遗憾与父亲把我丢在这里的怨气,一股脑扎向他的胳膊。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慌忙松手,让铅笔摔落地上,看着笔尖断在他的手臂上。

他沉沉吸了口凉气,接着甩起胳膊。

我怕他打我,仓皇夺门而逃。来到院子里,我使劲摇晃着门把手,却怎么也打不开。

与此同时,外祖父走出屋子,沉下脸色,捂着手臂朝我走来。

我贴着大门滑坐在地上,看着他越走越近,不用想都知道,他要来教训我了。我把头埋在双臂下,只留下缝隙观察他。

他的脚停在我膝前,“那门不是这么开的。”

“啊?”我抬起头看他。

他把木销往上一抬,向前轻推,门就这么打开了。很难想象在门锁普及的年代,有这样一扇不上锁的门。

“你以后出门会用到。”

他没斥责我,我反而担心起他。

“你...胳膊没事吧?”

“我可不像你们受点伤就大呼小叫。”

这是我们那天仅有的对话。之后,我们坐在炕上沉默对视了一下午,紧张的气氛尘埃似的漂浮在空气中,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窥视着我的想法。就这样持续到晚上。他‘哼哧’一声站起身,左手扶着炕沿,右手撑起腰消失在门帘后。乒乒乓乓地声音响了一阵后,他隔着帘子喊我下去吃饭,我没什么胃口,便没搭理他。

住在这里的第一晚,我没敢睡着,一整夜侧头盯着他,生怕他半夜偷摸下去喝酒。我渐渐体会到父亲的感受。我想睡觉,可是合上眼听到一点动静,又会吓得立即睁开眼。

外祖父平躺在一抹月色下,让我想起冰棺中的母亲。他可怜吗?我看不出来,只觉得他那天下午让我失望极了。

脚下的窗户隐约亮起白光,我知道天都快亮了。大概五点半,外祖父晃了晃肩膀,慢悠悠爬起来。我紧闭双眼,连呼吸也不敢大声,担心他拆穿我在装睡。他没看我一眼,径直朝院里走去,可能急着准备早饭。

等他再进来叫我,已经七点了,我期间好像真睡着了。

“起来上学了。”他用手指推醒我。

我揉眼坐起神,意识仍沉浸在睡梦中,“能帮我拿下衣服吗?”

“想要什么别和我说,自己去拿。”

我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家了。

出门前,他塞给我一张皱巴巴地五元钞票,叫我路上买早点吃。他以为学校中午管饭,谁知我不上学了。我本想告诉他别管我,让我当个吃闲饭的外孙女得了。

他关上了门,我没地方可去,漫无目的地溜达到院墙后。想来想去,不如观察下他的一天吧。

老年人可能全这么混日子:他早上要先在对街喝碗豆腐脑,之后一个小时里,他的身影乐此不疲地往返于早市和老房子间,直到把菜篮送进院门,过半个小时左右,他又会迈出门,穿过几条街走进花鸟市场。

过路时,他必须看着绿灯过马路,尽管亮着红灯的路上一辆车也没经过。他在花鸟市场工作,中午饭也在那边解决。

我的午饭是面包,便宜顶饿,吃不下还能用碎屑喂鸟。没过几天,我和食杂店的老婆婆混熟了,发现她家里有个和我年龄一样大的孙女。她闲下来就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劝我不要总吃没营养的面包。我兜里没钱,嘻嘻哈哈地敷衍过去。

他一点半出来时,正好能登上卡点到站的公交车。他之后要去哪儿?我不知道,直愣愣在院墙后等,大概三点左右,看到他悠然地回来了。

但小学五点放学,我得找地方消磨这两小时。我有时躺在一棵树下,有时去桥下逗野猫玩,期间也回过几次家,家里这时候没人,门紧锁着,我没钥匙。父亲好几天没来看我,一定忙得焦头烂额,看来男孩儿的事很重要。

开始的前一周,我伪装得极为正常,甚至后来被发现时,我都想不到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那天,我一如既往躲在街角墙后,看外祖父拎着筐子出门,却一反常态拐进右边街道。他今天要去哪儿?我沉思十多分钟没得出答案。忽然,背后书包的重量渐渐变轻,像被人提起来一样。我抖了抖肩膀,以为是错觉,等彻底感受不到重量时,我才慌忙回过头。外祖父板着脸站在身后,原来他绕一圈回来了。

他在众目睽睽下把我拎进院门,让我有点难为情,之后他坐在藤椅上数落了我好一会儿,我不吭声,也不敢看他。

“你这时候不该在学校吗?”他厉声问。

“我不想上学了。”我小声嘟囔。

“你这些天没上学,那你去哪儿了?”

他抬手悬在空中,我以为他要打我。

“哪都去过!”我吓得老实交代,“我必须晃悠到五点才敢回来。”

他迟疑一会儿,放下手。

“明天给我上学!听到没有?”他指着我的鼻子。

我赶紧点头。

外祖父的话比父亲的话管用。第二天一早,我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想起久违不见的同学,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也许我已经成了坏学生。想到被人用恶意的目光打量,霎时又不想上学了。

在校门前的街道,我撞见了上次那个女孩儿,她垂着脑袋晃在街边,两脚还没踏进校门。我注视她的时候,她刚好也在抬头看我,没过几秒,我们心有灵犀地朝同一条街道跑。

我不清楚目的地在哪儿,只感觉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头顶的阳光明媚耀眼,天空湛蓝清澈。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只觉得身边有个伴真好,好几天没和人说话,快憋坏了。

我们停在附近公园的林荫下。

“你跑的真快啊。”她背靠滑梯栏杆,仰面喘气。

她的说话声依旧沙哑,我确信她那天并没得病。

“你的声音天生就是这样吗?”我捏着嗓子问她,出口后才觉得有些冒犯。

“是啊。”她犹豫片刻,给出答案,“怎么?你也不喜欢这种声音吗?”

“那倒不是。”我自诩这是善意的谎言,“母亲说过这种嗓音只有被天使吻过的孩子才有”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谢谢你,不过我身边没朋友确实因为我说话声音很难听。”她耸耸肩,“但换句话来说,是我不和正常人交朋友才对。”

“好巧!我也是。”

“那我们是两个怪胎。”

我没听过这个词,却跟着她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远山富士见。见是见面的见,但读发现的现。”

“蛮绕口的名字...等等!你是日本人吗?”

我仔细打量起她,也不像啊,可能亚洲人都长一个模样吧。

“我不是日本人!听现在的父亲说,母亲说我真正的父亲是日本人,远山是那个日本人的姓,但日本人在母亲生下我之前就消失不见了。”

她的回答让我感到猝不及防。

“这个日本人真不靠谱。”我感同身受地评价。

“是啊,他还说要带母亲去看富士山呢。”

“所以你母亲给你取了这名字?”

“她想叫我富士见,见面的见,说是期待以后带我去日本,能让那个男人回心转意。我早不这么想啦,后来在学校学了文言文,发现见是个通假字,读现,意思是发现。看富士山一点点浮现在眼前多有诗意哟,于是我就擅自改成这名字啦。”

“叫起来挺好听。富士见,富士见!”我转过身,踮脚呼唤起她的名字,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新鲜感。

“我也想要这种名字。”念到最后,我竟有点羡慕她,“那你现在不把姓氏改回来吗?我是说跟你现在的父亲姓。”

“他不在乎。但母亲傻啊,还整天念叨日本人有朝一日会回来。”

“看来是真爱。”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她问起我。

“陈橞洙。”我咂咂嘴,觉得低她一等。

“也不错嘛!”

“对了,我住在那里了。”

“嗯?”她好像忘了。

“邮筒正对的门。”我绞尽脑汁提醒她,结果只想到个邮筒。

“想起来了!恭喜你啊!”

我不知道哪里值得恭喜,只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那是你家吗?”

“是我外祖父的家。”说到外祖父三个字时,我烫嘴般快速念过。

“那挺好的。”她沉下头,“我外祖父对我也挺好,只不过...”

“怎么了?”我探头问她。

“他前几年病逝了。”

“对不起啊。”

“没什么啦,反正我们都没留下遗憾。我们那时候还住在山脚下,等到秋天漫山的野菜熟透时,外祖父就带着我背上筐去山上摘藏在杂草中的野菜。我每找到一根野菜,就像找到宝藏般激动。”她捂嘴咯咯笑着,“之后再去见外祖父,他总是躺在病床上半睁着眼看我。说实话,那种感觉很痛苦,他肯定比我们都清楚自己的日子不长了。母亲说他那时什么也记不住了,但我每次去,他总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后来,他出院回家还跟母亲在单元门前正常道别。听邻居说他的尸体是在单元门后发现的,走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是这样啊。”我小声说。

我不由想到母亲,她是笑着走的吗?父亲没告诉我。但我有很多遗憾,要是平日多和她说说话好了。接着我又想到外祖父,默默祈祷他可别得什么病啊!不然我就要被丢进孤儿院了。

我没敢继续聊这个话题,而是问她:“富士见,你这样逃学没事吗?”

“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现在的父亲在镇政府做日报记者,每晚加班到八点多才到家。他平日给我留下零花钱,就没再管过我。”

“是这样啊。”

“他也不在乎我上不上学。一到家就问我吃没吃饱,过得开不开心。”

富士见滔滔不绝地向我抱怨,几乎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她喜欢电子游戏,她父亲却执意带她去游乐园玩;她喜欢打塑料弹的玩具枪,她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居然是一只红发芭比娃娃...她不经意吐露出的烦恼,却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切。

我们晃悠到下午,她坐在秋千上,我窝在滑梯里,两人各拿袋面包,放嘴边没滋味地啃着。

“好无聊啊!”富士见仰头时,一片落叶飘在漂亮的小鼻子上,她轻吹一口气,叶片在空中翻转起来。

“是啊。”

“要不去游戏厅吧!”她提议,“在游戏厅泡一天时间过得飞快。”

“不好吧。”我有点犹豫,“那里乌烟瘴气的,不是学生该去的地方。”

“那闲着也不是事儿啊。”

我突发奇想,“富士见,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她提起兴趣。

“我...母亲。”

“走啊!她在哪儿?”

我迟疑片刻。“嗯...在墓园。”

“那不是死...唔,对不起啊。”她赶忙改口。

“没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

“坐公交车去吧!”

“可我从没坐过...我害怕人多的地方。”

这是实话。

“没事!你跟住我就行。”她拉起我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被陌生人拉起手,但我一点不反感。

跑到公交站,我们挤在一群成年人中间。我感觉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看,富士见则如无其事地四处眺望。车门打开时,我们被涌下来的人撞来撞去,还遭了白眼。想到给别人添了麻烦,我就闷得喘不上气,像一头栽进湖水里,满脑子想不如等下一趟车吧,下趟车里的人肯定少。我向后拽拽富士见的手,她却挺直身子,更用力地攥紧我,也许是怕我掉队。看她泥鳅般钻进人群的背影,我突然想努力试试看。

终于在车门关上前,我们踩在拥挤地车厢内。

“你真行啊。”我在她身后小声说。

“你也是。你真没坐过公交车啊。”

原来她以为我在开玩笑。

“是啊。我每次想去哪里,要么父亲开车送我,要么就自己走过去。”

“原来是这样。”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解释说,“即使我想吃棉花糖,但走到摊位前,看到那里排着四五个人。我顿时就不想吃了。”

“我不一样。想吃的话,排队就好了。”

我们在后门座位并肩坐下,富士见让我坐里面靠窗位置,她坐外面。

之后,我们的身上频繁地闪过日光,没再说话。等在墓园站下车,已经两点了。

“这么多墓碑看起来就怪吓人。”

我们爬到山顶,富士见咽起口水。

“你胆子好小哦。”我边喘气,边说。

她皱眉看着我,用略带质疑的语气问:“你不怕吗?”我告诉她:我早习惯了,每次来这儿只觉得麻烦,本来爬上山就够费力了,还要提着装满纸钱元宝的大包小包。我死后肯定不愿埋在这儿,不如把骨灰撒海里得了,免得日后子嗣逢年过节来祭拜我,想想就头疼。

她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我拉住她的手,凭大致记忆穿梭在数以百计的墓碑前。

“妈呀!怎么有人爬出来了!”差不多快到时,我听到她大呼小叫。

“什么啊?”

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母亲碑前站个了人。我开始以为是父亲,但走近后看,那人身穿墨绿马甲衫,不是外祖父吗?没想到在这儿撞见他,想到他下午莫名消失的那段时间,我又不觉得奇怪了。

富士见也认出他,“我们要过去打招呼吗?”

“你是真傻啊?”我敲下她的额头,拉她躲到一旁。

富士见看着我,露出不解地神色,我也没做解释,出身在她那般幸福的家庭中的人,又怎会理解我如今维系在复杂关系中的处境呢?

不远处,外祖父摘下帽子挂在松树苗上,捋着满头白发像在说什么,我们听不清,之后他掏出手帕,擦起那块墓碑。

“他很爱你母亲啊。”富士见目不转睛。

“扯淡,他以前还打过我母亲。”

“看着不太像。”她努嘴摇头。

我侧头看她,“你知道什么?”

“你是听你母亲说的,还是别人说的?”

我被问住了,“有什么区别吗?”

她没回答。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富士见的话。父亲不会骗我,何况我见到他动手打父亲了。但这几天相处下来,无论我惹他多生气,他也没打过我。外祖父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望向窗外,陷入沉思。

在公园站下车时,离放学时间还早,我们没别地方可去,于是打算带富士见瞧瞧那两只小野猫。

我们钻到桥洞下,小猫平日窝在这里,一只喜欢晒太阳,一只不喜欢。

“这只黑的叫豆丁,那只白的叫阿翔。”我自豪地向她介绍。

“好像运动员的名字啊。”

富士见蹲下身,认真打量起它们。

“唉?这白色的怎么有点瘸腿?”她很快发现端倪。

“是啊,不然就不叫这名字了。”

富士见本想抱起黑猫,谁知它机灵得很,一下钻进纸箱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富士见为难地挠挠脸,最后抱起瘸腿的白猫。白猫很亲人,它眯眼躺在富士见怀里,不时舔舐她的手指。

我原以为她会嫌弃白猫呢。

“不来抱一下吗?”她问。

我推手拒绝,“父亲说野猫身上有寄生虫。”

“好吧。”她有些失落。

迎接夕阳下山的这段时间,我们平躺在河堤旁的草地上。风吹过来,草尖搔痒着耳朵,听着脚下的潺潺流水声,眼中不时地闪过河面的粼粼波光。富士见说以后一定要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白猫那时在她肚子上蜷成一团,也不知道重不重。人和猫一起打哈欠。

“快五点了!”我推了推富士见,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该回去了!”

“再躺一会儿嘛!”她蠕动着身体。

“不行!早一点回去,晚一点回去,外祖父都能发现。”

“好吧。”她恋恋不舍地爬起来。

“下次再来呗。”

回去时,我们故意走在校门前街道上,心中的罪恶感顿时减轻不少。富士见陪我走到老房子附近,只要转弯向前走几步就到了。我一路悄默默观察她,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那是你外祖父不?”富士见向前方挑挑下唅。

“啊?”我赶忙望过去。

外祖父和一个男人在门前争吵起来。男人手提公文包,身穿板正地黑色工装,像被外祖父赶出门外,他的脸和脖颈一个颜色,一抹鲜艳地红。

“好像是镇长哦。”富士见小声说。

“原来是那个修厕所的家伙!”

我想走近听听他们在吵什么,富士见跟在我身后。

“你会为你的无赖行为付出代价!你会后悔的!”镇长放下狠话,消失在街头转角。

外祖父也不看他,“我做的后悔事多了去了。”

“帅爆了!”我隐约听富士见说。

外祖父见到我们,脸上的愠色转瞬即逝。我本也想问他修缮款的事,却先被他问住。

“今天上学了?”

“嗯...”

我盯着凑在一起的脚尖,支支吾吾好半天,也忘了想问他的问题。

也许看我们从学校走来,也许留意到身旁眨着眼睛的富士见,他这次信了我的话,没再多问。

“进来吧。”他摆摆头,先走进门。

“那我也走了啊。”富士见见状,与我挥手道别。

我低头踏进门,边想着她父亲每晚八点下班,边觉得心里有东西忽然被人偷走了般。看向门外喧闹的街道,富士见只留下一个瘦小的背影,我想跑下台阶拉住她的胳膊,但来不及了,再过几秒她就要消失在匆匆过路的人群中了。我想起外祖父的话,他说过‘想要什么别告诉任何人,要自己去把握’。

于是我鼓起勇气,决定做一件疯狂的事。

我跑回门前,对台阶下大声喊,“富士见!”

那一刻,我竟有种身处孤岛中央的感觉,人们纷纷投来的目光则是试图将我逼退的波涛骇浪,他们似乎在问这是谁家孩子没管好。我紧闭双眼,不去理会,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十分畏惧这种眼神。

“富士见!”

我渴望见到她钻出人潮,歪着身子朝我招手,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等到。她走远了,我进门时安慰自己说,想到被人看来看去,最后什么也没换来的感觉真是太差劲了!下次再也不要这样了。

“你刚刚在叫我嘛?听着好肉麻呀!”

门后传来富士见的声音,我闻声回头,一个小脑袋鬼灵精怪地探进门。

“赶紧出去得了,我才没叫你。”

我埋头缓步往里走,实则等她迈步跟进来。

穿过院子,富士见东瞅瞅西摸摸,连树叶间青涩的果实也不放过。看她把银杏果扔进嘴里,有一瞬间,我想要是性格能互换就好了。之后,她痛苦地咧嘴吐口水:“这也太苦了吧!”

“也没让你吃啊。”

我并不知道银杏果是苦的。

她把书包丢在藤椅上,一头钻进养鸡房。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跟富士见回了家。向后退几步,外祖父在厨房里一边忙着用铁锅烧水,一边用扫帚清扫地砖上的草木灰烬。虽然不想和他说话,但我感觉有必要告诉他一声,我领同学回家了。

“外祖父!”

我住了这么多天,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听到我的声音,他连忙放下手里活儿,来到窗边皱眉瞅我,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带同学回来了!吃完晚饭就走!”我怕他听不见,稍微用力喊。

他迟钝地点点头,我想这算同意了吧?再去找富士见,养鸡房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看我找到了什么!”富士见出来时,衣服裤子上沾满羽毛。

“没想到你和鸡还能玩到一起。”

“你猜一下嘛!”她的手里握着什么。

“什么啊?”

富士见缓缓摊开手,手心有枚鸡蛋,闻起来就特新鲜。

“会孵出小鸡仔的吧。”她盯着手心,隐隐期待。

“不就是颗会被吃掉的蛋嘛。”

“你不觉得见证新生命诞生很有趣嘛?”

我没想那么远,“我天天待在这儿,只觉得它能吃。”

“我要是待在这儿,可能更想看它孵出小鸡仔吧。”

很快,她把目光放在第二间小屋子--仓库上。

“这一定是你外祖父的秘密基地!”富士见搓起手,她把鸡蛋递给我,转身凑到门前,“电影都这样演。说不定你外祖父是个职业杀手,在这里面藏满了武器。”

我们鬼鬼祟祟地推开仓库门,陈旧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好重的霉灰味儿!”富士见捏起鼻子,两眼快睁不开了。

“是啊是啊。”我附和道,也跟着咳嗽。

落日余晖顺着门缝爬进去,方桌的一角在阴影中若隐若现,上面摆放几个相框,却看不清是谁的脸。我们向前走了几步,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门旁的墙前还有桌子,从左向右看,上面有单只的芭蕾舞鞋、褪色的书包、摔坏的自行车头盔...如同一个个展台,毫无规律地展示着用过的物品。

富士见摸向其中一件,紧接着惊讶地缩回手给我看,她的指尖没沾一点灰尘。我们又试探性摸了几件,无一例外,全部一尘不染。

“这些都是你母亲的东西。”

外祖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悬着的心如蛋壳蛋黄摊在一地。伴随灯绳被咯噔拉开的声响,昏黄的光线在头顶闪烁几下,随即填满屋子。

没想到他保留了这么多母亲的东西,心想炕上的床褥也是母亲的吧。依稀记得家中衣柜还剩几件母亲的衣服,除此之外,其它物品都在葬礼前被烧成灰烬了。

“你母亲真的好优秀啊!”富士见环顾四周,不由感叹。

刚才还黑漆漆地墙面,此时无比亮眼,上面贴满一张张有点褪色的橙黄奖状,离我最近的一排是几张不知何时何地获得的芭蕾舞奖。往右看去,每学期有一张三好学生奖。到中学以后,大大小小的烫金红皮证书更是数不胜数,其间还有几块金色、银色的奖牌。戛然而止地是某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母亲变得懒惰,什么也不想拿了。

我感到惊喜的同时,也不由垂头丧气。与同龄的母亲相比,自己什么也不是,还是个逃学的孩子。

“晚饭好了。”外祖父摘下眼镜,捏起鼻梁,“这些老东西没什么值得可看的。”

他按住我和富士见的肩膀,把我们推出仓库。我不相信他的话,既然它们真有那么不堪,那他为什么还要收藏,甚至折回门前,像看管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合上铁门。

富士见在耳边小声念叨,“你要以你母亲为榜样努力才行啊。”

“知道了,烦死了。”我轻轻撞一下她肩膀。

傍晚,外祖父叫我进屋卷起被褥,把短桌搬到炕上。富士见没在床上吃过饭,兴奋得双手敲桌。外祖父端上三碗清水面后,低头坐在我们对面。他没其它东西能拿出手,连汽水也是听富士见嚷嚷想喝甜水后现去买的,我平日没得喝。

富士见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我,“你们吃饭时不说话吗?”

“那你说点什么呗。”

她沉默片刻,打消了念头。

天一黑,我和外祖父在门口送走富士见,两人肩膀一高一低。

“下次再来玩啊!”我挥手喊。

“明天就可以!”

她边望着我们挥手,边倒退着走。街边有几盏路灯不亮,富士见一会儿消失在暗处,让我隐隐担心;一会儿又在灯光下蹦蹦跳跳,让我松一口气。

“明天是周六啊!”

“那就下周一吧!”她彻底转过身,“今天很开心啊!尤其是下...”

“知道了!知道了!”我打断她的话,生怕她把逃学的事说漏嘴。

回到屋子,我和外祖父重新铺好床铺,我故意把褥子往左边拉了拉,月色下,那条壕沟不见了。

“外祖父,你说母亲以前什么样啊?”我望着棚顶问。

“快睡觉了。我不想讲这些。”

“跟我说说呗。”我学起富士见,主动往左边靠了靠。

“离我远点。”他不想搭理我,把身子转向另一边。

我有点生气,“那你说!以前是不是打过母亲?”

他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还没睡,但也问不出什么了。

“对了,我下周要在学校吃了,你能多给我点钱吗?”我突然说。

我拿不到奖状,总不能让别人觉得没教养,那太给优秀的母亲丢人了。

“嗯。”他轻哼一声,没细问。

难道他知道我今天没上学的事了?我内心惶惶。

那天早上,我坐在屋门前,视线游荡在仓库门和外祖父忙碌的身影间。在此期间,他要么在侍弄老树旁的花花草草,要么抓把晒干的小米洒向养鸡房。熬到快睁不开眼时,他才用衣角擦了擦手,拎起门旁的筐子。

走出敞开的大门前,他提醒我:“自己在家小心点,别去厨房玩,也别给陌生人开门。”

“知道了!”我抻头回答。

他关上门,我默数十几秒后推门跟出去,看他跻进喧闹的街头,才放心跑回院子。

推开仓库门时,我的心脏在砰砰乱跳,原来窥探别人的秘密是这种感觉。再次拉开灯,之前的惊喜与骄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沉甸甸地缅怀。

我在一副老花镜下找到厚厚一摞信件,它们用橡皮筋捆绑在一起。

随手翻看几下,信封从牛皮纸过渡到五颜六色的硬卡纸,它们按时间整理好,第一封在录取通知书下达几个月后寄出。

我沉吸一口气,缓缓倒出信纸。它皱巴巴地,像早上被滚碎的蛋皮。

“寄给某人的信。”

开头是这样写的,要不知道收信人是外祖父,我还以为是母亲写给初恋情人的。母亲的字饱满有劲,透过信纸背面都能看得见。

“我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吧?你可别误会!我不是在问你近况,而是想知道妈妈最近怎么样了,但我知道拆开信的人一定会是你。”

我猜揉坏信纸的人就是外祖父,便继续读下去。

“我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只要在你身边一天,我们就不得安宁。好在我忍受这么多年,终于换来一个足以远离你的成绩。分数下来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在数百所大学中,我可以选择一所离你最远的学校,最后也只是可怜了妈妈。”

“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之前得过的奖牌有多么没有!有时坐在寝室里,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与人交流。这些都的亏于你!你拿走我的时间和朋友,换来的只是一堆废纸!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人生要完蛋了!我恨你的自私,你不该把自己觉得遗憾的事全推到我的身上,奢望我替你完成!好在那群可爱的室友没把我一个人扔下。”

看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富士见。

“她们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你知道我胆小,不会拒绝别人。起初我很害怕,看着流光溢彩地霓虹灯,总想着你说这是坏人扎堆的地方,但她们叫我试着放松,去感受这种乐趣。我们整夜在酒吧放肆地买醉,整日在卡拉OK忘情地歌唱,那是让我释然的一段时日。”

“我怎么写了这么多?本想写几句得了。对了,我没留电话号,是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也别自作多情往学校里打电话了,我嫌丢人,等以后想起来了,再给你写信。今年春节我不回去了。关于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你大可不必担心,既然离开家了,自然不会再用你一分钱,我会自己想办法。勿念。”

我没忍住倒出第二封信,信封上的落款日期竟隔了三年。

“本想在两年前告诉你,我找了几份兼职,结果忙着忙着全忘了。你肯定想问我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老想着赚钱干什么!但你知道我记性好,听过的话、见过的事过了很久也不会忘,那索性把剩下时间全拿去赚钱好了。之后一段时间内,我的绩点不仅没落下,每年还能拿到奖学金。我想奖励自己,可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在街上逛了一天,临走前在猫贩子手里买了只小猫,它当时正用爪子努力地扒着笼子,我觉得我可以给它一个好的开始。”

“再聊聊最近的事吧。临近毕业,我不想太累,最后只留了份咖啡店的兼职。平日洗洗杯子就行,下午还能冲杯咖啡,坐在窗边看看书。”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这儿的常客,好像是另一所医科大学的学生。他没事就往这边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喜欢喝咖啡,换做是我一天喝五六杯,晚上肯定睡不着觉。”

“他有天跑来找我,说要向我表白,我吓坏了。他瘦得跟竹竿似的,说起话来文质彬彬,我不怎么喜欢,我喜欢的人必须打得过你才行。我本想拒绝他来着,但他总来找我,一陪就是一下午。我实在没办法,心软想给他个机会,就问他喝酒么?如果他也是个酒鬼,那我就直接跑路,哪怕这份工作也不要咯。好在他不是,行吧,那我先和他交往看看。”

“以后要是和他结婚了,我就把母亲接过来,一起远远离开你才好。”

门外突然想起一阵动静,我以为是外祖父回来了,就没放在心上。拿出下一封信,模样像张喜帖,上面只有简短几句话:

“原谅我写信宣布这件大事。没想到,我家在江南,他家在江北,他还是不顾家里人反对,跟我结婚了。他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我提什么要求,他都能做到,但他得排在妈妈后面。果然离开你就能变幸运啊!别怪我没提前和你说,也别怪我没请你来,请帖都是前两天发出去的,只能怪你住得远,坐火车来也要三四天时间。只是可怜妈妈了,没见到我嫁人的模样,我只能说我好看极了。就先这样吧。”

有股糊味儿从门缝飘进来,我想外祖父这时候在烧火做饭。取出第四封信,却看到如下沉重地几句话:

“果然和你在一起只会变得不幸!我时至今日也不相信妈妈会病逝。我们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有你最清楚!我会让你知道一个人最深的恨意是什么!我恨你,会恨你一辈子,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告诉我的女儿,让她也恨你一辈子!这张银行卡里有三万块钱,密码是妈妈生日,拿去办场体面的葬礼吧。如果你连密码也忘了,就拿去和纸钱一起烧了吧。”

这把火似乎就烧在屋子里,我热得呼扇起领口,额头上也渗出一层薄汗。

最后那封信的信封变回了牛皮纸,这是唯一没被拆开的信,信封上没写时间,也没留下地址。

我沉思好久,才动手拆开它。

“你怎么不说一句话就搬走了呢?可能听我埋怨这么多年厌烦了吧。真是临走前也不让我省心,要不是那家人寄信给我,说你搬走了,我还一直傻乎乎地寄呢。我到最后才醒悟过来,这些年间只有你把我当作正常人对待,其实我就是正常人,可他们偏偏用对待病人的方式对我,我没病!算了,我不该对你抱怨这些,能再想起你,也是因为那天在家附近偶然碰见一个人,和你很像,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我尾随了他一道,也不敢打招呼,最后只能跟到这个地址。如果真的是你,当然我也觉得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一个人搬过半张地图呢?但如果真是你,那有空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吧。如果不是,那陌生人,就当听某个害了心病的人在你这儿发牢骚吧。”

放下信件,屋内烟雾缭绕,我边咳嗽着,边走到门前,本想推门出去,却被铁皮烫得瞬间缩回了手。身后骤然响起巨物倒塌的声音,原来有根梁木落下来把桌子砸碎了,上面的芭蕾舞裙跟着燃烧起来,滋啦作响。

我暗自庆幸向前走了几步。

随后火光渐渐吞没灯光,涌来的热浪灼烧着我的皮肤,我感觉自己快融化了。慢慢地,我咳嗽不停,涕泗横流,甚至开始喘不上气,脑袋也因缺氧而晕乎乎地。就快睁不开双眼了,我隐约见到门口亮起一束光,吸走了浓烟,送来一阵清爽的风。

这不是梦,而是外祖父撞门进来了。我眯缝双眼,看他快步穿梭在火光中。之后有股强劲的力量托起我的后背和双腿。我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勉强看到他嘴角动了几下,他在说话,但我什么也听不清。

下一刻,门外的光马不停蹄向我奔来。

又有几根木头砸下来,点燃了墙上的奖状。我看着心疼,心想这些珍藏几十年的回忆,转瞬要毁于一旦了,外祖父会不会放下我,救几件东西出去?可惜我帮不上他的忙,只能用尽力气伸出胳膊,把桌上相框勾走了。

养鸡房里,鸡群聚在围栏后上下翻飞,恨不得跳出滚烫的石房。外祖父踹开栅栏,把它们放进院子。另一旁,滚滚浓烟腾天而上,仓库轮廓被热气冲击得面目全非。我有幸在冒热气得柏油马路和塑胶操场上看过这种现象,但没一次有此时这么壮观。我激动地抱着相框,陪在外祖父身旁,一起看它燃成灰烬。

“我回来时,门是开着的。”他说。

“是吗?”

我忽然想到自己当时太心急了,以至于忘记关门。

“有人趁机溜了进来,点了这把火。”

“对不起,怪我忘记关门了...”

“好在你没事。”他没等我说完,一屁股坐在藤椅上。

民警赶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三间被烟熏黑的房子。他们念叨火从外面点燃,看外祖父吧嗒着旱烟,又提醒他下次留意点。

外祖父没理会他们,心不在焉地瞅着仓库,继续抽烟。

他们又看向我,似乎在警告外祖父,“好在当时没人在里面,不然出了事故,你后悔都来不及。”

没人想过这把火是镇长放的,他怕点着房子闹出人命,于是想点燃仓库警告外祖父,却没想到有人在里面。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知道里面藏着关于母亲的回忆,也知道外祖父不愿拆迁是因为那些东西无处安放,于是决心烧掉了它们。

民警也许知道,只是不敢说。他们做了简单的笔录、象征性拍了几张被烧毁的房子的照片就离开了。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我打算对外祖父道出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毕竟他还没看到就烧毁了。

“母亲早原谅你了,她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吧。”

外祖父突然停掉手中烟杆。

“她那天看到你了,一直跟到这里才知道你搬过来了。”

“都烧没了,我才不在乎她说什么。反正都是些不好听的话,我也懒得拆开看了。”

我想起手中的相框,递给他看。

“至少还留了一件。”

有一瞬间,我看清相框中的脸。近处是母亲的半张笑脸,几乎占据整张照片的一半篇幅。稍远处有台婴儿车,里面应该躺着小时候的自己。再远点是外祖父进屋子的背影。照片看起来很糊,像用手机拍的,也像是快速抓拍的。

“这是你母亲的屏保。”外祖父说,“他们把手机送来时,我才看到。中间找了好多人帮忙,才把照片洗出来。”

我拿回相框,边仔细看着,边回想信的内容。母亲还是来过这儿了,她也许敞开心扉与外祖父谈过了。

第二天的下午,我坐在门口石阶上发呆,仍为自己一时粗心犯下的错误心怀愧疚,这时有人突然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不想猜。”

我听出了这是富士见的声音,也明白她想给我一个惊喜,但我怎么也没心情招呼她,可也不好拒绝她进门,便准备坐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跟她讲讲昨日发生的事后,再随便找个时机不当的理由把她打发走。

这是我原本计划好的。但她擅自拉起我的手,走进院子。见我一路闷不做声,她又凑到我身旁,歪头打量我问: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就差把不开心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东西都烧没了呗。”我如实交代,“民警还蠢蠢以为是外祖父抽烟把屋子点着了,我们清楚这是镇长干的,他那天在门前都那么说了。”

她突然瞪直双眼,满是惶恐。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呢。”

我本想讲讲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对不起。”她沉下头。

“啊?”

“这件事怪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那晚回去跟父亲说了你们的事。我说我交到一个朋友,她叫陈橞洙,她家就住在我们家附近。父亲却告诉我,你的外祖父是镇长痛恨的钉子户,让我离你们远一点,免得惹上麻烦。但我并不觉得你的外祖父像其他人说的那么可恨,反倒觉得你们俩挺温馨的。”她微微抬起头,“我知道他第二天要去镇政府开会,却一点没想过他会告密。”

没过一会儿,她的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明明清楚火灾起因是我没关好门,但她的话让我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你差点害死我!”我几乎发狂般扯起她的衣领,“我当时在里面,要不是外祖父进来救我,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对不起...”她不敢看我,也不反抗。

“你知道吗?那场火把东西全烧没了啊!我还没来得及了解她,就全烧没了...全烧没了啊!”我松手放开她,也开始抹眼泪,两人一起站在原地哽咽,“你可真残忍啊,富士见。给了我点希望,转身又把希望掐灭了。”

“对不起...”

“你才是那个告密者啊。”

“对不起...”她的嘴角仍然不停颤抖。

“我们以后干脆不要见面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都不见面了,还算什么朋友啊!”

她愣了一下,看我倔强地偏过头,终于毫不掩盖地大哭起来。

“别...别啊!”她拽着胳膊央求我,“橞洙,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你知道么?富士见。我这辈子听人们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我真的已经听烦了!”

“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用力推倒她的身体,可是看到她跌坐在地上,我的心又在隐隐作痛,于心不忍想去扶她起来。

富士见撑着流血的胳膊爬起来后,没看一眼伤口,而是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块小铁牌,讨好般地塞到我手里。我瞥了一眼,上面刻着“阿翔”两个字,这是她给白猫做的铭牌。

我故意不去看她,狠心指着门口,“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眼角余光中,富士见边哭着念叨“对不起”,边抽动起肩膀,一步一回头地往门外走。她真的很听话,容不得我在门前多挽留她一下,随即消失在门后。我备受打击,下意识地大声呼唤她的名字,祈祷她能回来,可连续喊了几声,也没见到她露出脑袋探进门看我。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盯着手心的铁牌,它越来越模糊。最后,我用力把它掷了出去。

“怎么了?”外祖父正巧走出屋子,“那女孩儿呢?”

“走了。”我佯装满不在乎地说,声音听起来却歪歪扭扭。

小铁牌在地上银光锃亮。

外祖父扶腰捡起,吹去上面的尘土,“挺好一东西,丢了怪浪费。”

“我不想再看见它了!”我跑过去,试图夺回小铁牌,准备再次扔远。

但外祖父攥得很紧,“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

“你在说气话。”他坚毅地目光吓退了我,接着狠狠甩开我的手,“如果当时也能有人这么拦下我,我一定会谢天谢地...”

“随你吧。”我赌气走进屋子,感觉甩掉了坏情绪,又没甩掉。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有去找过富士见,从我们第一次相识的公园,再到那座桥下,可是我每次都恰巧见不到她,却总能发现她走前留下的痕迹。她在刻意躲着我,也许是我让她感到失望,然后被她讨厌了。

终于有一天,我不知多少次无功而返走回家时,外祖父坐在藤椅上拦下了我。我们那天下午聊了很久,期间我几次差点没忍住眼眶打转的泪水,说自己好想念富士见啊。外祖父轻抚着我的肩膀,安慰说:我们都会犯错,重要的不是你及时改正了错误,而是你从中领悟到了什么教训,这是最珍贵的,就像你赶走了你的朋友,如果她回不来了,我希望你能对下一个朋友好一些,至少更宽容一点。我拼命点着头,却不希望富士见回不来了。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外祖父开始聊起他的故事:他说自己以前帮人养花的时候,曾错把当风雨兰当杂草拔掉了,还说他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说完又手把手教我认起花来,我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淡紫色的桔梗花、点点橘色的风雨兰和架子上一长串如深蓝色瀑布般地紫藤萝...之后,我哭累了,便问外祖父葬礼那天口袋里装着什么,他说:左手口袋里是钥匙,右手口袋里是母亲上大学前最喜欢的布偶挂坠,每个晚上都要握在手中睡觉的那种。他还告诉我,他出门时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左右装有拉链的口袋里,每次感到不安时就伸手摸摸它们,顿时会感觉心安很多。

听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几天是阴天。我仰望着灰蒙蒙地天空,心中有种不安在悸动。也许是想念富士见了,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遇见她时,我好像沐浴一抹阳光,温暖安心;狠心让她走时,她也没留下一片晴朗,原来失去她,我的世界只是冰冷阴郁的天空。

“你是年少的晴朗...”我边想,边念了出来。

“别傻站着了。”外祖父拎着盆走出屋子,头也不抬地用自来水淘米,“你父亲今天来。”

“哦。”

也许太久没见过面,我的期待感已经消磨没了。

下午敲门声响起时,外祖父怂恿我去开门,说要给父亲一个惊喜。我窝在藤椅上蠕动双肩,听着愈加急促地敲门声,他只好自己去开门。

刚打开门,就看见父亲沉着张脸。几天不见,他胡子拉碴,看起来老了十几岁,头发快挡住眼睛。我本想下去和他说几句话,可看到他身后的男孩儿,我又缩回到藤椅上。男孩儿的脸肿得像戴了副面具。

外祖父正想抬手打招呼,却被父亲突然用胳膊顶住脖颈,一路怼到墙边。父亲猛地往外祖父胸口一推,外祖父重重地撞到墙壁上。那力度可不轻,我甚至听到他的脑袋碰到墙壁的轰隆声。

父亲疯掉一样瞪着他。

“你要干什么啊!”我跳下藤椅,朝父亲扔石头。

最初,他凶戾的目光扫到我。半晌过后,眼神温和下来,松手放开外祖父,用低低地声音问我:“橞洙?”

我气鼓鼓地避开他的视线,却不能装作听不见他的话,心里更烦他了。

“你最好解释清楚,那笔钱你拿去干什么了?”他压低声音对外祖父说,“你差点像害死她一样害死橞洙。”

外祖父没回答他,而是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男孩儿。

“橞洙,你先带...”他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男孩儿,“你们先出去玩会儿,我和你父亲谈点事儿。”

“知道了。”

路过门前,父亲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他也许想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但被我用眼神瞪回去了。

“走吧。”我也没看男孩儿一眼。

他怕走丢了一样,紧跟在我身后。在路上,他没问我们要去哪里?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我想他最坏也是冷嘲热讽,炫耀他在家过得有多好,算是对我在学校冷眼旁观他的报复。

“你还好吗?”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啊?”

“其实这没什么,我都习惯了。”他说,“和在那房子里一样,你父亲没事就和我母亲吵架,然后母亲开始摔东西,俩人就差动手了。”

“那可真差劲。”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但得知他过得也不怎么样,我的步伐轻快许多,“我们还不如富士见呢。”

“富士见是谁?”

“逃学认识的...一个朋友。”我说谎时脸总热得发烫。

“真好,你还有朋友...”

“现在没有了。”我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啊!”

“我把她骂走了。”

“你们因为玩具的事吵架了吗?”

“不...”我想说富士见差点害死我的事,但觉得这样不尊重富士见,“对!因为玩具的事。”

“如果换做我,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仰头天真地为我建议,“我没朋友,所以认为朋友比什么都重要。玩具没了可以再买,朋友要是丢了,可很难找回来了。即使找回来了,也不一定能像以前那样欢声笑语了。”

“是吗?”我感到困惑,难道朋友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肯定啊!”

“可能是吧。”

“什么可能?是一定啊!”他说。

“那我们...已经分手了呢?或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我想不出几个描述和富士见如今关系的词语,甚至有点后悔逃学了。

“可望不可及!”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这几天学到的新词。”

“可望不可及...是这么读吧。”

“这样就难办了。”他挠起头,接住了我的烦恼,“就像一份宝藏。”他举起例子,“你富庶时不要它,贫穷时才会想到它,但你没想过它是否还需要你呢?”

“什么破例子。”

“这叫换位思考!”

“我好像有点想法了。”

“什么想法?”

“写给富士见的一句话。”

“说来听听?”

“你是年少的晴朗,是可望不可及的宝藏。”我小心翼翼地说。

“你自己想的吗?”他惊讶地看向我。

“肯定啊!”

“我觉得这句话真行,虽然不了解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知道意思就够了。”

“富士见应该也知道吧?”

“当然!”我不知道自己在盲目乐观什么。

“光听你这么说,我就想了解富士见了。”

“我带你去个她喜欢去的地方吧?”我提议。

“好啊!”

在路上,他又教我一些词,一些几个字就能概括我脑中想法的词。说实话,我现在就想用一个词表达心情,‘相见恨晚’,我认定和他相见恨晚。早知如此,我说不定愿意顶着别人嫌恶地眼神,把他从人群中捞起,说不定也愿意接受这个‘哥哥’,他有点像富士见,另一个让我拥抱日光的人。

他跟我钻到桥洞下,两只小猫那时在纸箱上打滚。

“你的病没事吧?”我突然问。

“我的病?”

“是啊。”我看向他的胳膊。

他短袖下的胳膊上贴了两张胶贴,不仅如此,裤带前还晃荡着一截透明软管,我不知道另一端连接在哪里。

“你说这些啊。”他恍然大悟,“不小心掉出来了。”

他把软管塞进衣服,接着对我伸出手臂。

“这是用来做血液透析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什么叫血液透析,总觉得和打点滴差不多。

“那下面呢?”

“做腹膜透析的。一端插在身体里。”

“疼吗?”我颤起嘴角问他。

“没什么感觉了。”

“你们这段时间背着我忙什么呢?”我还是没忍住问。

“在医院做血液透析,在家做腹膜透析。大家都以为你害怕,所以给你支走了。”

“你不害怕吗?”

“习惯了都。”

我不好意思看他,只好盯着白猫:

“过去真对不起了。我害怕和你扯上关系,只好离你远远的,没想到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回家后还要帮我说谎。”

“这种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你快痊愈了吗?”

“不是...我快死了。”

这不是孩子该说的话,但他说出口时,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湖水。

“为什么?”

他伸手去抱黑猫。

“别啊!”我想提醒他黑猫脾气不好。

可他的手已经放上去了。不出意料,快要触碰到黑猫的脑袋前,黑猫突然战栗起浑身皮毛,对他呲牙咧嘴,发出‘哈’的威胁声。

“它要生气了。”我提醒他。

他不听我劝,执意要摸黑猫,似乎想对我证明什么。黑猫亮出爪子,在他细皮嫩肉的手背上无情地刻下三道血淋淋的伤痕,便一头扎进箱子不见了。白猫抬起身子,眯眼打量握住手腕的男孩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吓得叫出声,顾不得去想寄生虫的事,连忙抱起白猫送到他面前。

“那只猫脾气就那样,不如你抱抱这只猫吧?”我快急哭了。

白猫懂事听话,在我怀里一声不吭。

男孩儿打量起白猫,肯定也察觉到它瘸了条腿。

“你觉得我和它一样可怜吗!”

他接过白猫,奋力摔到地上,然后边使劲踩着白猫的肚子,边放声大笑,似乎这么做很解气。

“别啊!”我捂着嘴跪在地上,无助地看着奄奄一息地白猫。

“陈橞洙。”他一把抓紧我的手腕,几乎连血管都被掐住了,“我本想不打扰任何人悄悄死掉的。”

“我没有!”我试图甩开他的手,却根本做不到。

我们对视了沉默一阵,其实这突如其来的平静要比刚刚的疯狂更让我感到恐惧,但反过来说,这样的恐惧也激发了我敢继续瞪着他看的决心。过了半晌,他松开我的手腕,背靠墙壁滑坐到地上:

“我的尿毒症已经晚期了,需要换肾才行,但换肾没那么容易。匹配的供体没那么好找,每个晚期患者都在等,几万人啊!都在日思夜等一颗肾!”他咳嗽一阵,“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找你父亲吗?”

我静静地摇摇头。

“你父亲是镇上有名的外科医生,但这不是关键,主要是他说你和我的血型相同,年龄相仿,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某种可怕的想法已经涌入脑中,但我还是佯装无知地摇着头。

“我们的淋巴细胞配对率很高,肾脏大小也合适,我母亲想要的是你的肾脏。起初我和你一样害怕,这种事难道不违法吗?后来她安慰我说,像这样的灰色交易可太多了,甚至有的地方还偷摸在黑市里售卖孤儿院里的孩子的器官。”

燥热的夏风吹到皮肤上,竟散发一阵凉意,它一时之间窜到四肢、头顶,不由使我打了个寒颤。我来不及同情那群孩子的悲惨遭遇,而是好奇自己会不会因此死掉,把我的肾脏放进他的体内,他会替我好好活下去吗?或者他会记得我经历过的事情吗?

“你死不了,换肾只要一颗就够了。”他看穿我的疑惑,“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如果拿你的未来赌我的命还赌输了,那太不值了。”

“为什么?”我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因为舅舅是镇长,等手术做完,他答应让你父亲升到副院长。”

又是那家伙!我气得攥紧双拳,浑身颤抖,咬牙切齿:

“你肯定听错了!”

“都怪你母亲欠他的太多了!他想靠你换回失去的东西。这是原话!”

我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卡在喉咙里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们会先带你体检,然后安排你住院,最后他们会骗你说做个小手术。等你再睁开眼,就已经丢掉一颗肾脏了。”

听到这里,我整个身子在摇摇晃晃。

“他把你送到这里,只是不敢面对你。”他站起身,“事到如今,只能先对你说句对不起了。你要也是个男孩儿,母亲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我无力反驳他的话。

我一时之间想过哪些人能帮我逃过这场灾难:父亲?不行,他们是一丘之貉;外祖父?我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前几天因为我没关好门,已经害他把母亲的回忆都烧没了,而且他刚救过我一次,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小麻烦精;富士见?她那么小,能帮我什么忙?而且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奢求她帮忙,还不如指望路边的猫猫狗狗呢。

最后我只想到了母亲,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

回到老房子,父亲和外祖父坐在炕上聊家常。我低头垂肩走进来,父亲察觉到不对劲,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换做平日,我愿将烦恼毫不保留地向他倾诉,但听了男孩儿的话,我觉得他的关心全是虚情假意。见我不说话,他又问男孩儿是不是说了什么?我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他们走后,外祖父把我叫到身边,说父亲明天来接我。他以为我会高兴地蹦蹦跳跳,可我只是眨眼看他,之后他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那天清晨,外祖父把我从睡梦中晃醒,说我今天先不用去上学。我坐起身,打着哈欠,恍如还在梦境中,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他说了一长串的话。其实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穿上的衣服,被谁牵着手跨过门槛,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到院子。

看到停在台阶下的车,我才想起男孩儿说的话,猛然清醒过来。

父亲倚在敞开的后车门旁,他今天打理好了头发和胡须。

我皱眉盯着他,迟迟不愿迈下台阶,便转过身。

“今天是你生日,橞洙,开心点。”外祖父蹲下身帮我整理好衣服,目光也越过我望向父亲。

在车上,父亲又玩起他的把戏,通过后视镜观察我脸上的表情。

“再过几天就不用住那儿了。”他突然说。

“可以回家了?”

“不是。橞洙,你到时候要去医院住几天。”

“我病了?”

“没,你得做个小手术。”

我沉下头,紧张地揉搓手指。

“不用担心,手术不疼。”他腾出一只手握住我的双手,“打了麻药像做梦一样,一闭眼就过去了。”

“那今天只是体检,不做手术是吗?”

“嗯。”

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吧。

车停在门诊部门前,我远远看到女人的身影,她身穿一件白色长衫,在平台上来回踱步,两手交替叠在一起。

“你先和阿姨进去,我去找个位置停车。”父亲说。

我不情愿地下车。

“好久不见啊,小橞洙!”女人一改焦虑的脸色,对我挤出笑容。

“好久不见啊。”我这么说,内心一点不想见到她。

“我们走吧。”她收回笑容,双手揣进大衣口袋,留下一个背影。

我们刚来到住院部前台,两位年轻漂亮的护士就从柜台后跑出来,一左一右把我围在中间,看起来跟我很熟,但我不认识她们。

两人蹲下身捏起我的脸蛋,“这不是陈医生的女儿吗?她出生时我还抱过她呢!”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橞洙叫这名字,我还出谋划策过呢!”

女人轻声咳嗽一阵。两位护士停下拌嘴,望向女人,却被女人用凶狠地眼神瞪了回去。之后,她们的脸上不再挂有笑容,其中一位问:“护士长,今天就办理住院手续吗?”

“等结果出来再说,先量一下血压吧。”

“是第一次量吗?”

女人看向我,略带疑惑。“是。”

我听她们的话伸出左手,她们从柜台下取出设备,给我套上一只黑色护袖,用力绑紧。接着她们来回捏住一颗黑球,我顿时感觉手臂肌肉绷在一起,这种体验很奇妙,然后右手重复一遍这个流程。

“98和66。”

“正常。”女人松了口气。

“还能再玩一次吗?”我抬头问女人。

“不行,跟我走。”

于是我们折回一楼。验血时,女人守在门外,让我一个人走进房间。我看见针头,本能向后退缩。想起以前感冒时,父亲带我来抽血化验,母亲总会把我抱在腿上,用手护住我的头,在耳边轻声说:“橞洙,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被她的话深深吸引,眨着眼睛看她,还没等她念叨完‘故事发生在...’时,胳膊就传来一阵刺痛,还等我叫出声,血已经抽完了。

但这次针头拔出时,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血检按两份出,一份开急性血常规,一份正常开血培养。”女人见我用棉签按着胳膊走出来,她探头进屋子说。

医生迟疑一下,“好。”

我们之后穿梭在各楼层间,无非是走进同样布满仪器的房间,医生也长着一副毫无表情地面孔。我原本紧张的心情如今已渐渐麻木,他们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每当我走出房间,女人都会对着单子如释重负地大呼一口气。

当我平躺在B超室的床上时,住院部的前台护士突然推门进来,带了阵走廊的风,吹得我肚皮凉嗖嗖地。

“橞洙的凝血功能不太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甩动手中的单子,“这种体质做手术,风险太大了吧?”

她看我的眼神,跟我看‘阿翔’时一样,透露着一丝怜悯。

说完,观察电子屏幕的护士停下动作,手中沙锤模样的仪器搭在我身上。

“用不用和陈医生说明一下?”她又问。

“你继续啊。”女人先提醒电子屏幕前的护士,然后对前台护士皱起眉说,“我回家后会告诉他。”

她最后望向我,“橞洙,你先出去等我一下。”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我穿好衣服,背靠在门外墙边站着,这里听不到她们商量什么。没过一会儿,女人撅着嘴,愁眉苦脸地走出来。她带我来到一楼大厅的等候区,盯着巨大的电子时钟,我才发现已经四点了,此时的我忙碌了一天,还没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

“我饿了。”我闹起情绪。

女人疲惫地看我一眼,也没问我想吃什么就起身离开了。再回来时,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

“吃吧。”她递给我,又魂不守舍地坐回椅子上。

记得来时看到有卖包子的,她为什么不愿多走几步路给我买个包子呢。

剩下一个多小时里,我盯着玻璃门外的夕阳缓缓落下,地砖上的影子随光线偏移,时间在悄然流逝。体检结果出不来了,女人让我去正门找父亲。走在路上,我还想男孩儿是否也遭受了同样的折磨。出门时,父亲蹲在台阶上抽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我戳了下他的肩膀,他触电般站起身,回到看见我,一脚踩灭烟头。

“我送你回去吧。”他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想说话,对他轻轻点头。

“如果回去后,他问你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你就说这次体检很全面。”

父亲在车上跟我说。

“可我连体检结果都不知道。”

“过两天才出来,你就这么说。”

“哦。”

“我差不多一周后来接你,之后我带你去办住院手续...”他头头是道地叮嘱,我有点听烦了。

“你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吗?”

“橞洙,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算了,送我回去吧。”我失望极了。

车拐过街角,我老远看到外祖父坐在台阶上,身体倚着门框,置身在一抹红光中。父亲的车还没停稳,我就开门跳了下去。外祖父好像睡着了,等父亲下车关门时,他才倏然惊醒,瞪大眼睛爬起来。

“怎么样?”他先问我,我不说话,他又问父亲。

“很好。”父亲说,“我先回去了,一周后再来接橞洙。”

“好。”外祖父说。

我有点头晕,进屋爬炕上睡了一会儿。我梦到自己躺进一个透明箱子里,外面是一间纯白色的房间,墙边堆满了花圈,却一个人影没有。寒意从背部传到四肢,我害怕极了,抬手拍打玻璃罩子,扯嗓子喊‘不要啊!不要丢下我啊!’

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外祖父守在身旁,才感到一阵心安。夜幕降临,屋内很暗,像被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炕上只亮着一盏小灯,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拖得很长。我揉揉眼睛,发现那不是灯,而是一根燃着的蜡烛。没想到平日连汽水不舍得买的人,今天破天荒给我买了块蛋糕。

“做梦了?”他问。

我点点头,“我没说什么梦话吧?”

“都是些怪话。”他摆摆手,腾身拿来蛋糕,“许个愿再吹蜡烛。”

“不想许愿了。”

“那不行。”他用手护住蛋糕,“花这么多钱就是为了许愿,不然买馒头得了。”

我被他逗笑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许个愿望吧。”

“那就祝愿你长命百岁吧!”

其实我许的愿是手术那天,希望自己能活下来。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怎么办!”我佯装着急,却暗自庆幸没说出真正的愿望。

“不灵就不灵吧。”他把脸藏在烛火下,“来吹蜡烛吧。”

我深吸口气,缓缓吹灭蜡烛上的火苗,随即,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他摸黑拉开灯绳,“我还准备了礼物。”

他披着暗黄色的灯光钻到门帘后,没过一会儿又提了个笼子进来。笼子里有只黑色小猫,我打眼一看,这不是豆丁吗?它蜷在光照不到的角落,用一双小黑眼睛打量我,背部的皮毛在颤抖。

我伸手指逗它,它也不动,我想它一定也看到了白猫的尸体。

“它当时就趴在桥下面。我走过去时,也一动不动。难得见不怕人的野猫。记得你母亲喜欢猫,我想你应该也差不多。”他挠起头说,“我顺手把上次的铁牌挂它脖子上了,叫什么来着?”

“阿翔。”

“对。”

“但它叫豆丁。”

他面露难色,“你们以前就认识?”

提到两只猫,我难免想起富士见,心烦得很。

“我不想说这些。”

我和白猫同病相怜。既然黑猫用了‘阿翔’名字,希望它日后替白猫好好活下去吧。

“我能喝点酒吗?”他突然问我,“我心里有数,不会喝多。”

“想喝就喝吧。和我说什么?”

我表面嘻嘻哈哈地当笑话听,其实早不在意他喝不喝酒了,反正我快要离开这儿了。

“你讨厌我喝酒,不然你也不会拿铅笔尖扎我。”

“真对不起了。”我打趣说。

“隔窗看你跑到院子,我才想到你一定是看到了上面的酒瓶。”

他继续说,“我十多年没喝酒了。”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瓶白酒,仰头喝下一口。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喝的酒吗?”

我拄着脑袋摇头。

“我也忘了。”他呵呵笑起来,“不过我确定那是在你母亲长大一点后。说到底也是怪我,你母亲百天宴那天坐在桌上哭个不停,我怎么也哄不好她,当时酒席上十多桌人都在盯着我看,就差点笑出来了。我感觉很没面子,你不知道我那时候还是江南泊船港湾一艘出海货船的船长,底下坐着的全是我的船员,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好,还怎么管他们呢?我当时就在想这孩子太软弱了,和我刚见到她时不一样。”

“你外祖母生她时难产,把她抱出来时,连哭声都没有。我们当时吓坏了,以为这孩子是不是夭折了,没过一会儿,她突然哭起来。我抱着她想,这孩子真坚强啊,知道来这世上苦,一声不吭的。”他揉了揉鼻子,接着说,“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也见证了她越来越软弱。你母亲啊,只要遇到芝麻大小的事就哭个不停,所以上学时没人想跟她交朋友。”

“我当时生气啊!我得想方设法让她变得坚强。”他咬牙切齿,“可我狠不下心,闷在心里又难受。怪不得他们说酒是好东西,你有些不敢做的事,喝了酒后就果断多了。”

“我会把她扔在人多的商业街上,不告诉她怎么回家,让她自己想办法回来。她不会游泳,我就给她扔池子里,看她扑腾到不行才下去给她捞起来...我至始至终忘了一件事。”

“啊?”

“她也只是个女孩儿啊。”他抱住头,声音哽咽起来,“所以见到你后,我不指望你有多坚强。我想你爱哭就哭吧,我再也不逼你了,但你确实比我想象中坚强。”

“我不怪你母亲讨厌我,也不怪她故意考那么远,我只怪自己让她后来出了事。”他的身子随激动的情绪而摇晃,“你母亲说的对,远离我会变得幸运,靠近我会变得不幸。我当时不信,直到后来你母亲嫁人,你外祖母离去后,我才觉得它并非没道理,所以你那天再怎么敲门,我也不会开,可后来你父亲执意把你送过来。直到见你把那个女孩儿领回来,我隐约看到一丝希望。我其实不是想逼迫你去上学,而是希望你能交到几个本质不坏的朋友。”

“你说富士见?”

他耸耸肩,也许还不知道富士见的名字。

“我以为这是你母亲给我的机会,但那场火灾很快让我清醒过来。让你留下是个错误,你该回到远离我的地方。”

“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以为你父亲真能带你们过上好日子。”他的声音如坏掉的老卡带机,“我葬礼那天看到你了,只是不敢上前打招呼。她的骨灰也是我捡的,橞洙,我永远忘不了捧着骨灰盒的感觉,她出生时都没这么轻...”他把头埋在双臂下,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别说了!”

他的话揪住我的心脏,让我的情绪如海浪般翻涌,却无处释放,泪水在眼眶打转,呼吸卡在鼻腔中,无法吐出,也无法下咽。我们的人生都糟透了,也许他比我好点,只是不曾珍惜拥有过的那个幸福家庭。

这一周中,我看透了时间流逝的规律,它仿佛抓在手中的一缕细砂,我用力攥紧时,它粘在掌心无处可逃;我稍微分心,它又会顺着指缝悄悄溜走。开始几天,我不以为意,得知一周只剩两天时,又恨不得守在时钟下数秒针度日,生怕有一点时间被浪费掉。

可等到父亲来接我那天,我并没觉得与平日有所不同。

他一进门,先提醒我换好衣服,又探出门问外祖父。

“橞洙这几天有没有按时按点睡觉?她也没吃油腻辛辣的食物吧?”

“没。你不是说橞洙身体不好,不能吃这些吗?”外祖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看过去,他正蹲在老树旁用剪子修理花草,我真不知道他这时还在瞎忙活什么。

“我不想去医院了。”我盯着父亲的鞋子说。

“什么?”

“我...”我本想说‘我还不想死’,但他急躁的语气吓着我了,“我不想去医院了。”我改口小声重复一遍。

“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手术完事,你养好身体出院。我们日后的生活就和其他人没一点关系了。”他握住我的双肩,“你不也希望过上这种日子吗?”

“其他人都有谁?那个女人和男孩儿吗?”我抬头质问他。

“还有你外祖父。”

“你真信他的话吗?”

父亲的眼神恍惚一下,他知道我说的是镇长,“我信。”

他匆忙为我系上外衣,头也不回地掀开帘子,硬是拉我走出房间。

外祖父见我们空手出来,用衣角擦干手上的水。

“我去帮橞洙收拾行李吧。”

父亲把他拦在门前。

“不拿了。我到时候给她买新的,这些给你留个念想吧。”

外祖父杵在原地,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可怜。我离开后,他还能习惯一个人生活吗?他现在连一件母亲的东西都没得缅怀了。父亲把我的东西留了下来,但我能替代母亲在他心中的位置吗?

来到院子,我抱起藤椅上的黑猫时,无心瞥见那些花花草草,原本高昂着脑袋的桔梗被剪去了花苞和枝叶,还有一些酷似杂草的风雨兰,也被连根拔起丢到一边。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外祖父一路跟在身后,直到把我们送出门也没说一句挽留我的话,之后他默默倚在门前,目送我们走下台阶。

上车前,我举起猫问父亲,“我能带它一起走吗?”

他的诧异中略带不快,“这只猫打过疫苗吗?”

我无助地望向外祖父。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笑着点头,他肯定想不到这年头连猫也要打疫苗。

我不情愿地摇着头。

“那就不行,你先把它留在这里吧。”

“不能放家里吗?”

“我对猫毛过敏。”

我不情愿地把猫送回外祖父怀里。

“不带它走吗?”他急忙问。

“父亲不让啊。”

“那就下次再来看它。”

“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了。”我脱口而出。

他没听清,接着给我整理已经板正地衣服。

“有空记得回来看看。”他小声说。

“好啊。”

我摇下车窗,对他挥手告别。

“这次真走了啊!”

“有空记得回来看看啊!”他一手兜住猫,一手朝我挥舞。

“好啊!”我探头喊。

父亲的车开得飞快,他迫不及待想逃离这里,反光镜里外祖父的身影越来越小。“好啊...”我嘟囔着谎话。按照父亲的说法,等手术做完,我会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会离开镇子。那时候,我和外祖父应该不会再联系了,即使有机会再见面,他也许已经不在了。

“没下次了。”

父亲用力打着方向盘,让车拐过街角。我以为他会笔直开往医院,谁知车途中在一片商业街前停下了。

“我下去买点东西。”

他从置物盒里取走一包香烟,没走多远,又折回来拉开车门。

“我不锁门了啊。”他探头说。

“好。”我犹犹豫豫说出口时,他已经走远了。

父亲过去留我在车里,从不忘记关窗锁门,即使正值夏季,他也会委屈我一阵。因为他怕人贩子拐走我,听说这一带常有小孩子失踪,人贩子会把小孩子骗出来,或打开车门强行掳走,套进麻袋装进车厢;还有一种夸张的说法是他们手上涂着药水,只要往后脑勺上轻轻一拍,你就会陷入催眠状态,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人贩子会把绑来的孩子卖进大山,或生不出孩子的家庭,男孩儿还好,女孩儿在那里只会被锁在屋里当繁育机器,任凭喊破喉咙也没用,因为那里处处是这种人。

想到这些,我缩在座位里瑟瑟发抖,只要瞥见车前有人经过,就立刻躲藏在台子下。迟迟不见父亲回来,我心急如焚,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才慢悠悠走来。

他拉开车门,坐进来也没看我一眼。

“你去买什么了!”我问。

他吓了一跳,甚至忘记我还在车里。

“我不知道。”他失神地盯着方向盘,嘴里重复嘟囔着。

车停在住院部门前,父亲跟上次一样去停车,让我和女人先进去办手续。我走进大厅时,父亲的车还停在原地,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双手疯狂地捶打着挡风玻璃。

“橞洙,明早九点手术,你别忘了。”

女人推开门,领我走进一间病房。这里的通风和采光都很好,午后的光线照射进来,整间白色的殿堂熠熠生辉。床的周围有一圈白色隔帘,我抱住被子,时隔近一个月,我终于感受到床垫的柔软。

右手门外有条公用走廊,左手是一整面落地窗,用来观察医院内的小花园。墙上还有一台液晶电视,我想再也不会无聊了。

“你害怕的时候会怎么做?”我本想这么问女人,但想到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明天做完手术,她的宝贝儿子就暂时脱离危险了,便改口问:

“你也会害怕吗?”

“为什么这么说?”她的手悬在门把手上。

“因为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

“不。”她背对着我摇头,“只有十八、九岁的孩子才傻到不会害怕。小孩子因无知而畏惧,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因太了解失去的感觉,而变得畏手畏脚。”

说完,她便离开了。

直到傍晚,我没等来一个人探望我,也不知道父亲藏哪儿了。住在医院的第一晚,这里既静得瘆人,又闹得可怕。说不定幽黑地走廊何时就响起来回小跑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呼喊声、不堪病痛地哀嚎声,隔着几道墙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想起电视里的惊悚片,一般鬼影幢幢的老宅子都有狰狞的鬼怪,会趁着夜色破门伤害闯入的住客。想到自己此时一个人待在房间,我吓得抓紧被子蒙住脑袋。门上小窗不时窜过几个人影,尽管知道是晚班巡查的护士,但还是怕得不行,迷迷糊糊中看到几个脑袋凑近小窗观察我。

心心念念九点手术,结果一晚上没睡好。清晨七点起来,我饶有兴趣地望向落地窗外,今天是个晴天,苍翠嫩绿的草坪沐浴在日光下,水汽腾腾,夏色盎然,露珠如钻石般璀璨耀眼。

半小时后,我无聊到心慌,便偷偷溜到走廊里。隔壁病房门大敞,床前站着的护士们低头不语,我极力在人缝中找到一个男孩儿,他背靠摇起的病床,裸露在外的肤色惨白。床边的女人握住他的手。

“妈妈,我会死吗?”男孩儿问。

“不会。”女人深情地把他的手拉到脸庞,“你会像正常人那样度过一生。而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旁。你小学毕业时是十二岁,你会升入家附近的中学。”女人用手指抚摸男孩儿听得入迷的脸庞,“你那时会步入青春期,你会叛逆,也可能会早恋。而我也会像其他家长那样急得抓头发,然后拿起鸡毛毯子打你。”

女人仰面吸口气,我想她是怕泪水掉下来。

“你十六岁时可能考上一所心仪的高中,再不济也是职专。那时候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得学会接受。你将在那里度过人生中最枯燥的三年。”

“之后呢?妈妈。”

“之后啊。”女人沉默片刻,“也许有一天,你会拿着一封信件乐颠颠地跑回家。你会告诉我里面装着一张录取通知书。无论上面写着天南海北哪所学校,我都为你感到骄傲。等你离开家,你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外面世界那么大,而我想你的时候,只能拿出照片躲在屋子里哭。”

“你会在二十二岁毕业。之后要像所有毕业生一样忙着找工作,忙着赚钱,甚至你过节时连家也不能回...”

“我不要那样。”男孩儿突然说。

“我们都是那么走过来的。”女人欣慰地笑着,“你可能在二十五岁前遇到一个让你怦然心动地女孩儿,然后你们会结婚。我不在乎你们要不要孩子,也不在乎你们住在哪里,我只在乎你们每天过得开不开心,会不会吵架。如果你们要了孩子,之后奶粉钱、学杂费、衣服钱和补课费都会成为压倒你的那根稻草。你会像我一样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哪怕连场小病也不敢生。”

“然后呢?”

女人笑着说,“再然后我也不知道了。那就需要你自己去探索了。”

“那你会等我做完手术出来吗?”

“你只要睁开双眼就能看到我。”女人保证。

男孩儿坐起身子,对身旁沉默不语地护士说,“我们走吧。”

他此刻充满决心,连语气也变得坚定有力。

直到男孩儿的病床被推出来,我才若有所思地往回走,这时,女人的话音又飘到耳边,我快步折回门前,看她抓着一位医生的胳膊。

“他不会死吧?”女人没忍住溃堤的眼泪。

医生沉下脑袋使劲摇头。

我似乎预感到什么,逃也似地跑回房间。关上门,我抱膝坐在床上,歪头望向落地窗外堕入云影的园子,那时太阳躲在云层后,我不清楚明天还能不能看到这般景色了。

眼前时钟越接近九点,我越感到窒息,等时针直挺挺指向圆滚滚的数字九时,我竟侧身栽倒在床上。接着,门咔哒一声推开,两位前台护士拖着滴答滴答地脚步声走进来。我以为最后一眼能看到父亲,他也会用一小段时间跟我聊聊日后的人生。

“陈医生迟到了半小时,所以手术跟着推迟了半小时。”她们解释。

我印象中,父亲向来守时,可他这半个小时跑哪儿去了。

“我们带你去手术室。”

手术室在顶楼。我们等电梯时,隔壁电梯里推出一张病床。一名瘦小的护士先举着点滴袋小跑出来,接着两名医护人员费劲地把病床推向走廊,患者家属一路紧跟在后,直到病床被推进一个房间,他们才停下脚步。有的人扶着墙壁泣不成声,有的人抱着手臂一言不发。

这一幕像葬礼,我突然意识到手术没父亲说得那么简单。我会不会被这样推出手术室,没人陪在我的身边,我会不会在房间里悄悄死掉?很快想到那场梦,自己葬礼上一个人也没有,甚至比母亲还要可怜...最后,我的全部疑问凝成和男孩儿一样的问话。

“我会死吗?”我抬头问护士。

她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发出夸张地笑声。

“要是橞洙的话,肯定不会!”

听她们自信满满地语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我。

电梯门缓缓打开,眼前出现一条洒满金光的走廊,尽头有扇厚重的金属门,门后应该就是手术室了。她们领我走出电梯门的那刻,我的耳边响起剧烈的嗡鸣声,随即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迎面擦肩而过的医生张嘴打招呼时,只有嘴唇在翕动;手术室门前的患者家属的踱步声、交谈声也变得绵软无力;还有电梯门的开合声、病床滑轮推过走廊的声响,全都消失不见了。我只能听清自己紊乱地呼吸声,感受胸口处那颗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我很想甩掉她们的手,头也不回地钻进电梯逃走,但身体不听使唤,双腿灌铅般沉重。

金属门越来越近,她们突然调转方向,把我领到一处不显眼的转角。我不知道她们玩什么把戏,难道她们要处理掉我的尸体,防止警察找到线索?我试图把可怕的想法抛到脑后。

她们不解地打量着我,指向一旁安全通道的门:

“看看谁来了!”

“啊?”

外祖父从冒绿光的铁门后走了出来,我以为他要走过来安慰我不要害怕,结果他直接错过我,径直走到两位护士身前。

“谢谢你们把她带来了。”他用双手握紧护士的手,上下摇晃着。

“真想感谢的话,还是感谢陈医生吧。我们只是尽义务把橞洙的体检情况如实汇报给他了。”

她们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

“这几天安全通道的监控在维修,你们顺着安全通道走能到一楼,然后沿走廊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出口。不出意外的话,你们能赶在护士长发现前,跟着人群混出医院。”

外祖父拉起我的手,“我们走。”

看他说这句话的口型,我终于想起他那天在火海中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小橞洙,下次见到你时,记得要开心得笑起来啊。”

她们的上半身探出楼梯扶手,兴奋地朝我挥手告别。

下楼时,我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拉住我,快步下楼。

“你父亲早上找过我了。”

“哈?”

我不敢相信父亲迟到半小时去做这件事了。

“我不是说了是他让我来这儿等你。”

我还天真地以为那晚的生日愿望救了自己一命。

“为什么?”

“还记得你的行李箱不?”

“当然。”

“我们都错了。”

“什么?”

“我开始也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会为了副院长,连你都能出卖。”

“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回头不晚。”他有些喘不上气,“他那天带着行李箱,原本不是想把你带我这儿...”

“还能去哪儿?”

我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了。

“他想带你走的。”

“啊?”

“去城里。”

“我不信。”

我们下到三楼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外祖父轻轻拉住我的胳膊,示意我们走慢些。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竖起耳朵,听到女人的说话声,被吓了一跳,不过那声音断断续续。

下层楼梯迎面走上来一名保安,他手拿对讲机,原来女人的声音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

“你找到陈医生没?他什么也没说,擅自把手术推迟了半小时。他到底在搞什么?”

女人的声音时而模糊,但我仍听出了她不安语气中的火药味儿。

“还没找到。”保安那时瞥了我们一眼。

“算了。先把那女孩儿抓回来吧。她一个人跑不了多远。”女人又说。

我们几乎四目相对地擦肩走过。我的心脏噗通不停,既想用眼角余光注视着他,又生怕他突然瞪向我。外祖父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按住我的脑袋,不让我多看那人一眼。

保安迟疑片刻,“好。”

“动作快点,我儿子可还躺在手术室里呢!”

女人的声音渐行渐远,伴随迟缓地脚步声消失在楼上。

“我们算逃出来了吗?”我急忙抬头问。

还等外祖父给我答复,脚步声再次于头顶响起。

“你们站住!”

保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接着是一阵手忙脚乱地下楼声。

“橞洙,你先走。”外祖父把我推向下一层台阶前。

“不...不要。”

我抱住楼梯扶手,几乎吓出了眼泪,一步也不敢往下走。

保安瞪着外祖父走下来,“你最好把她交给我,我可不想对上了年龄的人动手。”

“我在海上和贼船强盗拿着渔枪拼命的时候,你还在公园撒尿和泥巴玩呢。”外祖父扭动胳膊,挥出右拳。

保安年轻力壮,反应敏捷,轻易接住砸开的重拳,反手擒住他的双腕,按住肩胛骨,将半个身体推在墙上。

外祖父除了徒劳地挪动脚步,根本动弹不得。

我紧贴着白墙,双腿疲软打颤。这种无力感出现过很多次,比如没有在母亲还在的时日多抱抱她;还有富士见离开那天,我为什么没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或许也不该把白猫交到男孩儿的手里...现在,我很想掰断保安的手指帮外祖父逃出来,但我始终不敢迈上前一步,我恨自己明明扎他的时候是那么果断。

外祖父突然对我吼,“快走!”

“你哪儿也跑不掉。”保安目露凶光。

我矗在原地,认为他说得对。

“相信自己。”外祖父用下颔艰难地挑了挑下层台阶。

我有点犹豫了,“我能行吗?”

“我们相信你。”

“我们?”

“跑啊!”

也许是被他的吼声吓到了,我连忙一口气跑到一楼。透过门上小窗看到外面乱成一团,女人拿着对讲机在走廊踱步,四五名护士拥簇在她身旁,还有三四个保安。

这时,门被掀开一丝小缝,一个人影顺缝隙摸了进来。我吓得掉头往楼上跑,却被一只手抓住手腕,我正想张口喊救命,又被另一只手捂住嘴。他用力向后一拽,我整个身体倾倒在那个人身上,侧头望向小窗,女人那时瞥过来一眼,好在她很快又把头扭了回去。

“橞洙,是我。”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怒火,气得咬住他的手指。

“你为什么出卖我?”

他忍着痛说,“对不起。”

“我再也不信你了。”我挣开他的手。

“我是个失败者,橞洙。”他又把我拉进怀中,“你母亲走后,我尝试把一切错误迁怒到她身上。自己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本该平步青云。可因为照顾她的病,我最后什么也没得到。眼看身边医生一个比一个混得好,我鬼迷心窍了,竟想到拿你做筹码换回我失去的全部。”

“都怪她欠我的!我看到你时,就这么安慰自己。再后来,这招不管用了。我这两年陷入了泥潭,每日每夜在自责中度过。我想过带你一走了之,换一座城市生活。可之后呢?我们没立足之地又能去哪?我只能骗自己说你是她的女儿,所以这个交易很公平。但我忘了,你也是我的女儿。那天接你去住院的路上,我决定给良心最后一次机会。我没锁车门,权当是一场赌博。如果你逃走了,那就当你母亲在天之灵不希望我这样。如果你没逃走,那就是你母亲给我的补偿。我等了好久才回来,看到你好端端坐在车里,我有多暗喜,就有多绝望。”

“我昨晚加班时还在犹豫,直到两个护士找上门,说了些我不了解的情况。我才想明白我女儿的命,老子拿什么也不换!”他低下头,脸颊紧紧贴住我的头顶。

“他们在这儿!”我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

“我们快走!”父亲拉住我的手,一脚踹开门。

门外的保安掀翻在地。我跨过门槛时,他捂着鼻子,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指间正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难道这也算母亲所说的生活吗?父亲见我愣在原地,用力拽拽我的胳膊,我回头看了眼身后,女人风风火火地追赶上来。我跟着父亲在走廊中窜来窜去,一路上,与过路的人撞个满怀。我的视线随眼前的白色衣角而晃动,父亲怎么这么有力气了?没等我想出原因,我们已经跑出大门平台,快步走下几层石台阶,来到医院的正门口。

“出去后你就自由了。”他喘着粗气,在我额前留下一吻,又跑回楼梯,“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

“你不走吗?”

“我想当回好父亲。”

不知为何,我依稀从背影中见到那天毅然决然带走母亲的男人。我用手背遮在鼻前,觉得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才不会辜负任何人。

前脚刚迈出大门,后脚又被人捏住了肩膀,我怎么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名保安。他看着我,嘴角扬起轻蔑地笑容。我动弹不得,心灰意冷,这次真走投无路了!护士姐姐、外祖父和父亲的努力全白费了。

“喂!陈橞洙!还愣着干什么!”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望过去,她在阳光下有点刺眼,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记得她的声音,便忍不住想她为什么会来?脚边突然窜过一道叮铃叮铃响的黑影,过了几秒,耳后传来保安的阵阵哀嚎。我回过头,看见一只黑猫扑在他的脸上,一边发出‘哈’的声音,一边抓挠他的脸,纯黑的皮毛间有块牌子闪闪发亮。

我想她难道是看到挂牌才原谅我了?可那并不是我挂上去的。

“跑啊!陈橞洙。”她冲我喊。

这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才是替别人活下去的黑猫。

我快步朝她跑去,没等站稳脚步端详她的脸,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们跑在医院门前的街道上,跑在商业街的林荫下。距离时而拉远,时而靠近,模糊的身影躲在光线中若隐若现。

我伸手想触摸你,抓住你,生怕你在下一个转角就消失不见了。渐渐地,我追上了你,你的背影也变得清晰。原来你并没跑远,只是站在前面不远处等我。余晖把你的身影拉长,那一刻恍若隔世,我意识到麦浪中也许不是你的影子,而是你真长大了,我也是。

你向我招手,示意我跟上。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向你挪去,速度愈加轻快,甚至感受到吹拂脸庞的夏风。在老房子被夷为平地的麦田上,在金光曼落下的小路间,我们忘乎所以地追逐奔跑,将所有的阴郁全部抛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