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該死。”

電話線依然完好如初地連接在聽筒上,撥盤和機座都沒有受太大的損傷。可聽筒卻偏偏全然扭曲變形,這讓休伯斯大為惱火。

眼前的聽筒彷彿可憎地設下一連串令人驚悸的陰謀:它的上下錯開旋轉將近三周,聽筒周圍各處有上十個大小不一的詭異凹陷處。休伯斯現在拿在手中的已經不是一個壞掉的聽筒,而是令人作嘔的該死雕塑。

——04:12:57

休伯斯心急如焚。

只有三秒了。可在哪裡去尋找一個完好的聽筒呢?

——“鑰匙埋在你的胃裡”

聲音如從深淵遙遠底部傳來的不可探知的神諭。那古老得不可追溯的語言傳入休伯斯腦海中時,他尖聲大笑起來。他不理解那種語言,但他卻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這是休伯斯第一次聽見來自真理的聲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04:12:58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噼啪噼啪!狂躁的電流聲迸裂開來。

金屬制的銬緊鎖着佩珀的四肢。佩珀全身劇烈而瘋狂地抽搐起來,如同一個犯了嚴重癲癇病的患者。

“呀呀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皮膚正逐漸變為焦炭。令人驚懼的抖動間,佩珀聞見了自己身體的香味。

“呀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起來,“葡萄汁!啊啊啊——!呀啊!葡萄汁——葡,萄——汁!葡萄,葡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嘟——嘟——”

冷汗從緊握着聽筒的手心不知不覺地流下。馬哈莫名地緊張起來。這不會又是惡作劇吧?

如果撥通這個號碼,對面可惡的傢伙會先不分是非地罵你一通。

是,是啊...會從你的人格罵起。多麼讓人討厭的傢伙!

可是...莫里為什麼會那麼著急呢?就好像是要出什麼大事似的...哦?莫里是熱衷於開玩笑的那種人嗎?

“嘟——嘟——”

嗯?

“嘟——嘟——”

不太對勁啊。

——嚓

休伯斯在地上挑選了一塊合適的碎玻璃。隨後,他對準自己腹部捅了進去。那是他的胃部。

他用力地攪動那塊碎玻璃,好給自己的腹部開一個足夠大的口子。

“啊啊啊啊啊啊!!”

休伯斯嘔出一大灘血。

他麻利地用玻璃割開自己的腹部。他把手伸進去。他一如掰開一塊熱乎乎的麵包掰開了他的胃。

血淋淋的、熱乎乎的、滑溜溜的。

除了血肉,本不該在胃的中心探到任何東西的手卻探到了某個堅硬光滑的物體。休伯斯把那東西從胃裡扯了出來。

是一個黑色的聽筒。

休伯斯一時顧不得疼痛,他連忙將聽筒和電話線連接好,重新撥通號碼。

“嘟——嘟——”

他把左輪架在話筒前。

——04:12:59

紅色蔓延開來。就好像一根橡皮筋越拉越長。

時間緩慢地行進着。

——“嘟——嘟——”

有電話打到柏莎面前的電話上。

她禮貌地說:“喂,你好,這裡是柏莎·艾貝爾森。”

——04:13:00

砰!

這可不是門猛地合上的聲音,但卻和那相差無幾。槍聲就這樣在法律的大街上肆無忌憚地飛奔着。它難道是一個傳播死亡的送報員嗎?

休伯斯對着聽筒開了槍。

——砰!

突兀的子彈瞬間射穿了柏莎·艾貝爾森的左耳,從右耳飛出去了。簡直和一輛火車通過一條隧道一樣暢通無阻。一如打翻一杯馬丁尼雞尾酒,混合著柏莎頭部內部各個成分的混合物與子彈從她的右耳飛射出。

柏莎倒在了梳妝台前。鏡子忠誠地映出了她的死狀。

——砰!

措不及防的子彈從聽筒中射出。

怎麼回事?

子彈炸飛了馬哈的半個腦袋。千千萬萬個碎片不約而同地向四面八方飛散開來,儼然如在室內放起了煙花。咦?是聖誕節到了嗎?

不對勁啊。

馬哈倒在血泊中。

他原本就沒有多少腦子。

——嗡

巨大的機械爪幾乎在一瞬間扭斷了莫里的脖子。被固定在椅子上的莫里就這樣束手無策地被殺死了。安樂死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們拍着手笑起來。

他們齊聲唱道:“平靜地死亡——安詳地死亡——”

莫里的頭被放置在了一個金屬檯面上,被巨大的機械錘一遍遍砸爛。這樣他的痛苦也就被砸爛了。

他們齊聲唱道:“帶走您的苦痛——帶走您的悲傷——”

莫里的身軀被兩邊的噴火器焚化。機器的背後伸出了兩個機械手:它們用掃帚和簸箕將莫里的骸骨收集起來。

“世間的所有傷痛——已經滅絕了!”

他們齊聲唱道。

——原諒我:請原諒,我的夜晚到來了!

倒在血中的修女再也無法回憶起曾經她曾是站在血上的。因絕望而灰暗:她的眼睛曾有真理閃耀着。某種悲哀使她的眼睛永遠閉上。

——現在,我的睡眠也正好來了。

滴答,滴答。

葡萄酒滴灑在人形焦炭的頭上。這個焦炭曾經還是人的時候似乎很喜歡喝酒。他叫佩珀,現在他正夢見一個叫迪倫的人。也許是他曾經的酒友?也許吧。

滴答,滴答。

——明天見,柏莎。

柏莎·艾貝爾森周圍死寂般寂靜無聲。

做個好夢。

在書房裡,推銷員先生通過錄音機向世界的居民們述說他無聊的閑話。

“所以說,睡眠之於我們,就如真理之於柏莎·艾貝爾森。諸位明白?各位閣下、同行、流氓地痞們?”

“記住,要和睡眠同床共枕,不過最好不要打擾到眼皮,每天的清醒使它精疲力竭。這就是你所能為明日之光做出的全部努力。”

“你需要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當然要蓋上被單——這是當然的!然後你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清醒和睡眠相碰撞的那一瞬間!”

“好吧,好吧,我承認這個比喻算不上溫柔。各位請見諒...”

“這就是說...嗯...”

長着羊角的推銷員緊皺眉頭,煞費苦心地想要解釋什麼。

“這就是說,想要讓碰撞轉為由斜坡到平直軌道的那種平滑,你最好需要做一些無意義的工作!”

“最好...最好是什麼?什麼是最好?”

“真夠令人煩躁。”

“哦,這樣可不太好。雖然我並非是一位推銷員,但各位知道做那一行的最忌憚的就是有稜角的情緒化!好——現在讓我們回到開始的話題...”

“為了更好地進入睡眠,我們應該做哪些無意義的工作?”

推銷員抽出書架上的一本書,就像從餐巾盒裡抽出一張餐巾紙。他一張一張地撕下書頁,並塞進嘴裡嚼起來。

“各位不介意我邊吃邊說話吧?”

“......”

“哦,是嗎,是嗎?感謝各位的慷慨大方。”

“那介意我再順便洗個澡嗎?”

“......”

“——啊哈,開個玩笑。”

推銷員掰下左邊的角,興緻勃勃地把玩起它。

“那麼說到所謂無意義的工作,什麼無聊做什麼,越無聊越好!無聊到想睡覺的那種!”

“數超立方體也好,聽白噪音也好,看戀情遲遲沒有進展的愛情小說也好——說到這類愛情小說,我向各位強烈推薦《與工作狂獨處一室》!”

“當然,吃點葯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別忘了你的餐叉和餐刀,有些葯十分狡猾,所以最好使用餐巾!紅酒的話,我更青睞於較早年份的...味道醇厚,層次分明!”

推銷員將角扔開。

“可柏莎艾貝爾森沒那麼容易睡着。”

“她才是,真正需要在碰撞中睡去的。如果不這樣,那麼飢餓就會發了瘋一樣折磨她的胃。”

“她需要用智慧的葯來填充她的胃——但飢餓於她而言是一種疾病,她渴望得到解藥。”

“她的夢美妙絕倫——就像一棵樹向我打招呼,它伸展着廣袤的枝幹,具有堅強的意志,擺脫一切質疑而生,彎下身來供疲倦的行人當作靠背,孩童把枝條當作鞦韆玩耍。”

他折斷了右邊的角,握在手中,若有所思地端詳着那根角。

“各位,存在即是隱喻!”推銷員大聲說,“世界可不會停下來等你慢慢想,看看你頭上的鐘吧!去瞧瞧那偉大的正午!它們的腳步何時停下來過?你要先一步去了解世界,等到世界已經了解而掌控了你,那就算完蛋了!”

這一刻,他攤了攤手。

“真有夠複雜的。麻煩至極。”他說,“但思考這些又有什麼用呢?這當然不是躺在床上就能解決的事情。那思考的意義又是什麼呢?你在智慧的道路上走到了一個分岔口——不僅要做好前進的準備,還要做好原路返回的準備。”

推銷員笑了。

“你睡去了:原來無意義以外的事情也能讓你睡去。某種悲哀使你閉上眼睛,你的靈魂好像穿過了床,向黑暗墜去——此時睡眠降臨了。原來,黑夜裡也能生出智慧。”

“哦,說得太多了嗎?來自明天的晨曦在催促我:它還有很多智慧要講述給世人。就連上帝也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是的,’上帝喃喃地說,‘那是一幕好戲,我必須再演它一次。’”

推銷員啪啪地鼓起掌來。

“讓我們再次掌聲歡迎柏莎·艾貝爾森出場。”

啪——啪——

單調的掌聲迴響於書房中。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