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午后,充满着春天的气息。

伊吹学园的樱树正值盛放,染得到处一片朦胧的粉红。

身处其间,就恍如置身梦境与现实间的夹缝。

如梦如幻的美丽。

又带着终将凋零的无奈。

如果有机会,真想停下来好好欣赏。

春天。

樱花。

阳光。

感觉能写出不错的俳句呢。

只可惜我没有作赋的闲情,因为我将要去拒绝少女的告白。

我匆匆向校舍四楼西侧迈步,手里攥着收到的信件。

「结城樱。」

我默念寄信人的名字,希望能唤起我与她相识的记忆,但只是徒劳。

「放学后,我在画室等你。」

我将信的内容念出了声。

纷乱的思绪使我顾不上来往学生的异样目光。

真是可疑啊。

信件是我今早从鞋柜里发现的。

粉红信封鲜艳得有些恶俗,露骨的爱心章印让我这个收信者都感到害臊。

我原以为是愚人节恶作剧。

打开来会有电子蟑螂突然爬出,会有好事者躲在阴影处用摄像机记录我惊愕的瞬间。

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深吸一口气打开信件。结果发现里面只有张普通的信纸,上面用女生清秀的字迹写着:

「秋原同学,我有话想对你说。放学后,我在三楼画室等你。」

内容太过正常,反而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曾有三十余次次收到女生告白,但开学首日收到告白还是第一次;而且寄信人的姓名我完全没有印象,这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

会不会是「少年失忆忘记相爱的少女,少女相思无门只好写信告白」这样王道的轻小说展开呢……我才没有期待哦,真的哦。

当然更有可能是恶作剧一场,抵达画室发现空无一人。唉,想想都感觉心情灰暗了几分。

不赴约的话怎么胡思乱想都没用,所以尽管可疑,我还是遵从了信上的约定。

如果真的有女生等在画室……

可能性很小,我也知道。

但如果真的有女生要向我告白……

那么届时,我一定会拒绝她的告白。

我站在画室的门口,轻轻地推开了门。

房间一角凌乱地堆积体育器材、石膏像和桌椅,看来这里已经被当成储物间使用。为什么好好的画室会被废弃呢?我就好像考古学家看见灭绝文明的遗骸,心中不禁涌起股忧郁的感情。

但这种多愁善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看见了靠窗端坐的少女——她安静地望向窗外,脚下踩着如金箔般零碎的阳光。

即便见到侧脸,我仍然回忆不起她是谁。

「你是,结城同学吗?」

我问着,一边拉开少女对面的椅子。

也许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吧,听到问题的瞬间少女身子一颤。她想要为自己打气似的拍了拍脸颊,然后转过身来。

「是的哦。」

「真抱歉,我迟到了。」

「没事儿啦。」

我第一次看见结城同学的正颜。她的短发干脆利落,恰露出洁白的脖颈。小鹿般圆滚滚的眼睛直视着我,流露出如孩童看见新鲜事物的好奇与欣喜。如果留着长发,大概会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吧,我没有根据地确信着。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其实我已经猜到十之八九了。因为我收到过三十余次女生的告白,告白的套路已是烂熟于心。即便如此,我依然作出无知的模样,引导结城同学说出期待的话语,就像是知晓真相的侦探诱导犯人承认罪行一样恶趣味。

「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秋原同学一定感到非常奇怪吧。因为在秋原同学看来,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以前我们全然没有交集。我和她真的认识吗?为什么会找上我啊?这样的疑问应该层出不穷吧。」

「真是这样,我开始还以为是愚人节玩笑。」

「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呢。但是对我来说,我和秋原同学可是很早以前就有来往了哦。」

听起来,我以前就见过结城同学。我们没有过很深的交往,也许当时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曾听闻吧。但是,结城同学却记住了我,时隔多年终于鼓起勇气向我表达爱慕之情。

想到结城同学多年以来的情愫仍得不到回应,心不由得沉下一沉。我作出勉强的微笑,眼神示意结城同学「继续说下去吧」。

「我没有责怪秋原同学不记得我的意思哦,虽然是会感到有些遗憾啦……我只是想说,我找上你不是心血来潮那样轻浮的事。相反,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了秋原同学。而自那以后,我对你抱有很强的兴趣,一直以来都是……」

结城同学谈了很多东西,自初中以来是怎样关注着我,得知升入同一高中又是多么高兴。“是这样吗”、“原来如此”,我不时应和着,心中组织拒绝的话语。

「……我陈述的情感没有半点虚假哦,上天能帮我作证!如果有的话,就惩罚我一吃羊羹就会拉肚子。啊,对不起,一不小心就跑题了……秋原同学一定听得不耐烦了吧,从刚刚开始都是我一个人说个没完……」

「没有不耐烦啦。只是看你说得那么兴奋,都不好意思打断你了。」

「诶嘿嘿,有些难为情呢。」

已是落日时分,夕阳照射进画室,红霞悄然爬上了结城同学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相扣在胸前,如同祈祷般地向我低语。

「也许有些突兀,但接下来是我的请求……如果不介意的话……」

结城同学探出上身,直直地注视着我。

澄澈无比的眼神,令人联想到春天奔流的小溪上,若隐若现的粼粼波光。

「秋原同学,你是否愿意……」

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挣扎似的突然站起,身后椅子「嗒」的一声倒地。结城同学惊讶地看向我,神情中带有些许关心与疑惑。

「对不起,结城同学。我必须拒绝你的请求。」

直截了当的拒绝虽然残酷,但比起暧昧不清的话语,更能够清晰地表达诉求、消除告白者不必要的期望。我有些在意地看向结城同学。她的脸庞在夕阳映衬下蒙上暗红色的纱。事到如今,也没有回头路了。

「能被结城同学喜欢,是我的荣幸。尽管接触时间短暂,但结城同学的可爱、活力与坚强我已经深刻感受到了。能被结城同学喜欢真是太好了,如果有时间的话,也希望能更深入地了解结城同学呢,只是……」

用赞美的话语中和拒绝的苦涩。我故意停顿下,然后说道。

「我呢,目标是东京大学。也因此,学业之余恐怕没有时间谈恋爱。拒绝你的告白,我很抱歉。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先从朋友做起吧。」

阐明理由后再次强调拒绝之意,既得体地回应了告白,还为后续往来留下充分的空间。如此教科书般的拒绝,也只有经历了三十余次告白的我才能做到了。

这样就可以了吧——确认答案似的,我看向结城同学。她的短发遮住眼睛,脸像吃了辣椒一样通红,那应该不是夕阳的缘故。注意到视线的她捂住了脸,背对着我逃也似地奔出画室,只留下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说起来,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呢。

转校前夕,教室里。

如旧路灯般昏黄夕阳打在那女孩满是泪痕的脸上。她在我胸膛前抽泣。迷茫如海潮般拍打我,使我站立不稳。

怎么办?我在脑海里拼命搜寻答案。对了,抱住她并在耳边轻声说「我理解你的感受,知道你很孤单无助,但我是不会抛弃你的」。然后,她会渐渐地停止哭泣,泪眼婆娑地要求我遵守诺言。事件就在两人紧拥中完美落幕。

就这么办!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所以不会有问题。于是我满怀欣喜地开口,结果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

说到底,我无法理解她的感受。我不曾有过相同的经历,即便有过相同的经历,也无从保证我所体验的情感就和她所体验的情感完全一致。我只知道,她在我胸膛前哭泣。至于哭泣中含有几分无助,又含有几分悲伤,也许只有当事人知道。

既然如此,人们又是怀有着什么样的感性,才能轻飘飘地说出「我理解你的感受」这样沉重的话啊?难道说,他们仅仅是逢场作戏而已,其实心里也无法理解对方的感受?这么说来,人类真是狡猾而可怜的动物啊。

好吧,那我就像个人类行动吧!去冠冕堂皇地讲出「我理解你的感受」,去紧紧拥抱她给予虚假的安慰。

但直到最后,我都没能鼓起勇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恍如置身事外。

「天黑了啊。」

正当我站起身准备回家时,我注意到结城的位子上落着一份信封。

粉红色封皮,装点着露骨的爱心印章。

真是差劲的品味啊,我边想着拿起了信封。本打算明天交还给她,但封皮上的字却令我身体一颤。

「致秋原同学。」

脑内一片空白的我拆开了信件,结果发现里面装的是一份入社申请书。

申请人一栏上已经填上了我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