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的九月依旧炎热,少女们都穿着薄纱的衣裙,尽量的呆在房里。唯独艾芙拉不这样,她把长裙斜斜的绑起来,只穿了一层外衬,披帛被她用来固定裙摆。

她是翡冷翠名门美第奇家族的小女儿,上面有一个哥哥也很宠她,因此就养出来一身刁蛮任性的毛病——当然,人前的她还是优雅从容的贵族小姐。人后的艾芙拉,斗鸡遛狗爬墙上树下河摸鱼不在话下。

艾芙拉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和隔壁洛林家的大儿子布伦特玩耍,两人经常在没有多少人前往的后山玩恶龙和骑士的游戏,当然艾芙拉是恶龙,没有哪个男孩子能拒绝骑士的诱惑,而艾芙拉似乎从小就不一样,她想当个恶龙。

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艾芙拉12岁,这时候布伦特已经15岁了,他不再来找她玩恶龙和骑士的游戏,那个小男孩似乎已经变成了小绅士。艾芙拉性格不服输,从自己第一次蓬头垢面的见到光鲜亮丽彬彬有礼的那个流鼻涕的骑士之后,她的形象大为转变。

并不是喜欢他觉得窘迫,而是单纯的不服输罢了。这样的行为在两家父母看来,就有不一样的味道了,艾芙拉就算不高兴,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的想法,只能尽量的减少和布伦特的接触,逐渐的宅在家里,然后变成了一只被迫囚禁的鸟儿。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威尼斯商人来的那天——他们不仅带来了各种商品,还带来了与众不同的生物,是艾芙拉只听说过而没有见过的精灵、矮人还有人鱼。

布伦特·洛林顾不上和她站在的奇怪关系,来敲开了她家古堡的门,大声的喊她说要她一起去看那些新奇玩意儿。穿了好几层外衬的艾芙拉优雅的走在楼梯上,看着大厅里站着的少年,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然而少年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几步跑上楼梯,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艾芙拉,外面来了威尼斯商人。”他依旧在喘着气,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他们带来了人鱼和精灵!和他们同行的还有圣骑士!”

“那——”不等她说完,少年就拉着她跑了出去,“快走!他们估计就在这里停一天!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恬静的翡冷翠仿佛因为这一队威尼斯商人而火热起来,篝火点燃,街道上点缀着蜡烛。布伦特拉着艾芙拉穿过人群,来到了马戏团表演的地方。

数堆篝火错落在拥挤的人群里,中间的戏台上是尖耳朵的精灵,她头发是银白色,头顶戴着花冠,穿着白色的长裙在唱歌。旁边的人们吹起竖琴,在帷幕后也传来缥缈歌声,好像来自深海。

如果说精灵的歌谣是幽谷密林的预言,那人鱼的歌声则是来自神秘深海的绝响。缠绵与空灵,神秘又深情的歌声仿佛带着穿越时空的预言。台下的艾芙拉看着粗糙舞台上的精灵,她好像自带圣光,一旁的布伦特也看着呆愣住,围观的人群逐渐狂热,他们欢呼着,眼神里充满着崇拜。

等台上的精灵离开,艾芙拉和布伦特也依旧沉浸在那神秘中,而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围着篝火跳起舞蹈,包括带来精灵与矮人的威尼斯商人,大家用杯子盛着麦酒,跳舞、唱歌,似乎为这最为奇迹的生物而狂欢。

“真的是精灵啊!”在人群中的布伦特这样喃喃自语,而艾芙拉早就溜到一边去了,她想再看看那个精灵,想要了解更多这种神奇的存在。

在大广场的旁边有着美第奇家族的旧宫,恰好就借给他们使用了。凭借美第奇家族小姐的名号,艾芙拉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精灵所在的房间。靠阿诺河的房间没有点蜡烛,只有月光静谧流淌在她银白的发丝上,美丽的精灵在夜里好像会发光,听见有人进来,她碧蓝的眼睛望了过来。

“你是?”精灵声音婉转动听,月光里静谧美好。艾芙拉注意到她裸露出来的脚踝上有被禁锢的痕迹,也注意到她美丽眼睛里的悲伤。看到艾芙拉观察自己,精灵也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只是坦然的任她看。

“我是艾芙拉·美第奇。”艾芙拉坦荡的说,“你不是和他们一起的,你是强迫上台表演的。”

“嗯哼。”精灵点头,微笑,就很自然的当着艾芙拉的面换衣服。长裙下面的身体上有很多斑驳的痕迹,陈年伤口、淤青或者是新增的细密的刀口。她弯下身子,换上了麻布裙,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

“我没有听过威尼斯有精灵,你家乡是哪里的呢?”

“呵,”精灵整理裙子,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你听说过绿岛吗?”

“绿岛?”艾芙拉揽了裙子坐在她旁边,视线有些贪恋的停留在精灵美丽的脸上。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翠绿的乡村,绵延的沙滩,蜿蜒曲折的湖岸和河流。”精灵陷入回忆,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发出奇异的光芒,“我们居住在基拉尼湖,哪儿有无数的岛屿,城堡。我们会在这样的夜晚唱歌、约会,然后一起度过美妙的夜晚。”

艾芙拉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用婉转的声音讲述自己的家乡,然后慢慢地出神。

“……我们在预言中看到未来,战争摧毁了绿岛,英雄战死,”她说,声音低沉,如同涓涓流水,“来自康诺特的女王,她如同神灵,在这片大地上创造战争,让神与精灵的鲜血灌溉绿岛。”

“所以你逃了?”艾芙拉问,少女碧蓝的眼眸如同星星坠落。

“森林里的德鲁伊告诉我们,远渡重洋的永恒之城,有拯救的圣女降临,她会踏浪而来,让绿岛恢复生机。”精灵声音又变得轻轻巧巧,似乎在吟唱。

“UndnunbeginneichihrWesenzuverstehen,

undwartewiedieVögelaufdasersteMorgenlicht,

dassmeinLeibvorWonnemussvergehen.”

精灵就是在唱歌,歌声流淌过月色,她趴在精灵的膝盖上睡着了。梦境随着歌声,漂洋过海,来到了欧洲大陆的另一边,那里有着绿色的村庄和尚未远离人世的精灵与神明。

透过窗子传来翡冷翠欢迎来客的热闹声,精灵坐在窗前,伸手撑着自己的脸,她看着少女微笑,“BringmichnachHaus,WodieBäumeundGärtenerblühen。”

艾芙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佛罗伦萨的秋天并没有多少雨,今天的天气并不好,乌云在天空中聚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群,她先是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布伦特也在人群里,并且穿上了黑色的斗篷。艾芙拉也给自己套了个斗篷就匆匆的跑了下去,挤在人群里找到他。

“布伦特,这是怎么了?”

“精灵死了。”他说,少年人跟大家一起悲伤难过。

“什么?”艾芙拉不信,“怎么死的?”

“匕首插进了心脏。”布伦特垂头丧气,“黑森主教说,她是被geis杀死的。”

Geis,对于她来说,是多么陌生的词语。当天晚上,她又来到了旧宫,她坚信自己是被她送回家的,精灵,多么美好的存在啊。

艾芙拉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阿诺河,听见了人鱼的歌声。虚无缥缈,又仿佛带着魔力。她看到月光下有个人拖着小船,似乎要准备离开。艾芙拉想也没想,大喊一声就从窗口翻了下去,然后向那人跑去。那人似乎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更加手忙脚乱的起锚,艾芙拉直接跳进河里,向他游去。

最后当然是她成功上了那个人的船。

“你是什么人啊?!”发现是个陌生的小姑娘,少年也就放松了心理。

“这话我才要问你,你大晚上的坐船,是要去哪里?”艾芙拉把自己斗篷拧了拧水,然后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我是这儿马戏团老板的儿子,我叫埃里克,”他似乎放弃了趁夜逃走的计划,把船往岸边划,“你呢?我看你也不像是贵族小姐。”

“……我叫艾芙拉·美第奇。”

“……”少年沉默了,然后猛然站起来,“美第奇?!就是那个美第奇?!”

“不然这佛罗伦萨里还有什么别的美第奇吗?”艾芙拉接过他手里的船桨,往岸边继续划。埃里克慢慢地坐下,为自己刚才的断言而懊悔不已。

“话说回来,你还没有说你要去哪里?”船靠在岸边,艾芙拉站起来,撩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我要离开他们。”埃里克没有站起来,依旧坐在船上,抬头看着艾芙拉。

“去哪里?”艾芙拉没有问为什么,她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精灵的身体,觉得他离开是对的。

“去西方,”埃里克眼睛亮亮的,就像乌云后露出来的月亮,“去看一看她的家园。”

“西方啊……”艾芙拉思考了一下,“她的家园,是绿岛吗?”

“你知道?”埃里克一下精神了,“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们——做个交易吧,”艾芙拉又坐下来,“你可以去绿岛,我也可以不告发你,但是,要把我也带上。”

“哈?”

“我有个计划,但你还要在这里再呆一天。”艾芙拉跳上岸,“如果明天我来旧宫看不到你,你知道哦——”她笑眯眯,竖起一根指头。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根据黑森主教的安排,精灵的尸体被放在阿诺河上火化,然后顺河而下。不知道是谁,仅昨天一天,就将精灵的geis传成了诅咒,于是今天送走精灵的时候,只有百花教堂教会的人,和昨天晚上的埃里克以及艾芙拉和布伦特。

“布伦特,想离开佛罗伦萨吗?”艾芙拉和布伦特站在一起,看着逐渐漂流向远方的火船,轻声问他。

“想又能怎样,现在我还是洛林家族的长子。”

“那今天晚上零点,来旧宫后面吧。”艾芙拉和他一起向消失在视线里的火船鞠躬,那美丽的精灵,杀死她的也许是她在月光下和艾芙拉说的那些话,但无论如何,她的那些话——那些饱含思念的话语,打动了这12岁的少女。

“辛苦你们了。”黑森主教直起身子,回头看着艾芙拉和布伦特,“你们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呆在家里?”

“她没有诅咒佛罗伦萨,”艾芙拉抬头看着这位和蔼的白衣主教,“她只是做了违背geis的事情。”

“呵,”白衣主教笑了起来,“它们是神爱的结晶,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他看向远方,神情里充满了感慨。布伦特和埃里克不约而同的先行离开,艾芙拉看着主教视线投向的地方,阿诺河似乎流进了落日里。

“主教,”她问,“西方——是精灵的家园吗?”

“西方?”白衣主教似乎惊讶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这位小姑娘笑了一下,“西方啊——应该是的吧?”诸神并未远离人间,他们只是慢慢地,在人类的时代里退场,就像抚育孩童的父母,在他们学会走路后慢慢地松开双手。

“连主教也不清楚吗?我一直认为主教是佛罗伦萨最有智慧的人。”

“不清楚啊,我的天地只有佛罗伦萨,”白衣主教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我并不是佛罗伦萨最有智慧的人,我只是时代的遗留物。”天地依旧浩大,而神明也在退场,只有这些虔诚的传教士,是神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而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在岁月的风沙里,慢慢地被抹去痕迹。

艾芙拉并不清楚主教为什么会这样说,她看着白衣主教离去的身影融在落日里,好像孤独的旅人在异邦吹奏着家乡的乐器,没有人懂他的哀伤,却不吝啬为他的哀伤镀上一层美丽的假象。

她想,去看一看,那美丽精灵的家乡,去看看那绿色的村庄和沙滩,还有月夜下与青年私会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