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第奇的车队被大雪困在特拉西梅诺湖北岸。

罕见的大雪让车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湖边的松树林结满了白色的雾凇。灰色的天空落下冰冷的雪,冷空气无孔不入的侵入科恩的肺部,这是在地狱时候没有过的感觉,就像湿润的肺叶被干冷的空气带走所有水汽,然后肺叶就这样黏合在一起,连带着喉咙都干痒起来。

冷风还在不断地吹拂,雪也没有停过。

灰白的天空下是红色的美第奇家族的旗帜,苍白的雪花从白色的树枝间掠过美第奇的旗帜,冲向不断拍打湖岸的特拉西梅诺湖水。

科恩伸出手去接透过栏杆落下来的雪花,精致、晶莹的雪花落在他脏兮兮的手掌上,安安静静的呆着,并没有融化。肚子里传来突兀的咕噜声,他在勉强咽口水的时候,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一起吞到胃里。

真的好饿啊。他盯着那片晶莹的雪花这样想,然后伸手去拽囚笼旁边的树枝,把那上面的雾凇薅下来塞在嘴里。

冰凉的、带着灰尘味道的冰雪被带了一点点温度的唇舌融化成水,流进食道、流进胃里,引起一阵不妙的痉挛,抽搐着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

当初黑森主教给他的披风现在也是灰白黑斑驳的样子,那上面镶嵌着颜色艳丽的细钻,金线滚边,如今连这样华美的装饰都没有办法让这件披风显得高贵。美第奇车队的人并不会觊觎黑森主教送他的披风,他们不至于沦落到争夺神的使者怜悯恶魔的赠礼,但同样的,也没有人会怜悯困境中的恶魔,哪怕他只是个小孩子。

科恩蜷缩在囚笼的一角,沾满污渍的披风紧紧地裹在身上。他此时万分痛恨自己是个恶魔——自己为什么是个恶魔,为什么不能痛快的死掉反而还在这里苟延残喘着遭受折磨?爸爸不是魔王吗?不是地狱之主吗?为什么还没有找到自己?

暗红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些扎起帐篷的人们,野兽一样的竖瞳。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们好像在看自己的食物。他又冷又饿,车队的人升起篝火,在雪地里煮着他们猎来的动物。血腥味、柴火味夹杂着煮熟肉的腥味混在一起,让嗅觉本来就很好的科恩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他是第一次与饥饿相伴这么久,从他来到红海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从未吃饱过。今天是撒旦之子、地狱王子科恩失踪一个月整的日子,也是路西法和姬凌离开地狱第五天、美第奇车队前往梵蒂冈第八天。科恩觉得眼前是一片虚无的白光,不停痉挛的胃和无孔不入的冷与疼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了。

吉安·加斯托内·德·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贵族美第奇家族第七位家主。现在的美第奇家族已经不如科西莫在任时期那么辉煌了,至少现在,他们家族已经被梅毒和教廷控制,吉安想要摆脱这样的情况,就必须和教廷那边做一个了断,至少不能再被他们摆弄。

他会变成这样完全出乎达米的意料——那是一个褐色头发的男人,他面容英俊,棕色的眼睛好像含着无尽的柔情——他是吉安的心腹,他还记得几个月前的吉安连信件都不想打开,这样就不用回复,他整天整天的坐在房间里喝酒,喝醉了就睡觉,醒来再继续。

作息混乱,昼夜不分,思维都不正常。然而在某一天之后,突然就清醒过来了。吉安似乎恢复正常了,他变得杀伐果决,直接回到佛罗伦萨,掌控了美第奇家族和宗教国。

目前佛罗伦萨的情况并不怎么乐观,不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都好像在面临一场致命灾难。然而吉安带领着大家正在不断的走向复兴。他想要时代回到文艺复兴之前,那时人们对于教廷和神的崇拜达到一个顶峰。

达米不知道吉安想要做什么,但他知道吉安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吉安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有魔鬼控制了他的心智,然而他却找到撒旦的儿子,并准备把他交给梵蒂冈……如果他真的成了神的使者,那他应该怎么办?

正在煮着肉汤的达米不经意的转头,就看到那个小恶魔正蜷缩在囚车里,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这边,那样可怕的眼神,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扑出来把他们都杀了。

“想吃吗?”达米看着他笑起来,吹了个口哨,向那个小恶魔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生肉。

科恩不为所动,半晌点了点头,就看到那个人把手里的生肉向自己丢了过来,“啪嗒”一下落在他面前。科恩迟疑着伸出手抓起来,喉咙动了一下,把那块肉凑在嘴边,先是小心翼翼的舔了一下,接着就大口的撕咬吞咽。

达米冷眼看着狼吞虎咽的小恶魔,转头又往锅里扔了一块肉——他不信神,已经死了一次的人是不会相信万能的父会拯救每一个人的。

天启大爆炸或许让很多人重拾信仰,但也让一些忠实的信徒信仰破碎,拉斐尔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救,至少他的家人死在那场爆炸中,而他的祈祷并没有任何作用。

把美第奇从颓废中拯救出来的天使是谁呢?达米想着,既然你能救美第奇,那就请一直守护着他吧,因为只要自己还活着,那必然会成为他人生中的一块绊脚石和审判之剑。

既然神不能把每个人都从困境中拯救出来,那至少要做到真正的人人平等。

这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冬夜,无风无雪,月明星稀。松针林的影子寂静的投在雪地上,科恩蜷缩着闭上眼睛,听着那人的脚步逐渐、逐渐的近了,然后他停在自己的笼子前,于是他睁开眼睛,看到男人棕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好像在发光——他是白天给自己丢了一块肉的达米。

达米看着小恶魔睁开眼睛,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神,随即立马扯回自己逃跑的思绪,“在我们这里有一句古话,‘天下没有免费午餐’,所以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当然对你也没有坏处。”

“……什、么?”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科恩几乎都忘了唇舌要怎么运动才是讲话的方式。

“记得把你买下来的那个人吗?”达米好像一点也不想说出吉安的名字。看到科恩点了点头,于是他继续说,“我会给你逃脱的机会,但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你把他杀了。你会杀人吧?”科恩沉默着,他在思考这个人话的可信度。达米看科恩沉默,他也有点忐忑,这个恶魔看起来不过是几岁孩子的模样,然而他实际活了多久呢?如果他真是个孩子,自己岂不是很吃亏?自从吉安·加斯托内回归佛罗伦萨之后,对自己的信任度几乎一落千丈,连饮食起居似乎都有意无意的在避开自己。此时若失势,那必然是致命的,因此他必须要重新获得美第奇的信任,或者杀了他。

“我、会尽量。”科恩迟疑,但现在只能依靠自己,至于到底能不能成功,就再说吧。他在这个又脏又臭的囚笼里呆了半个多月,在这冷漠的红海辗转了一个月,他明白如果路西法能找到他早就找到了,又何必这么久让他在这里被人欺辱、流浪?

这是最开始找到他的那个神父说的话,虽然很残忍,但不可否认的是,科恩无法反驳,只能相信他的说法。

第二天雪停了,蓝色的晴空中有细碎的雪花旋转飞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远处的湖水波光粼粼。美第奇的车队在这里驻扎了三天之后,终于再次开始前进。

达米给科恩的建议是等车队再次前进、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再逃跑,到时候由达米制造混乱,他再趁乱杀了吉安·加斯托内·德·美第奇。到时候他到底能不能成功逃脱,就全看他自己了。

科恩觉得这很公平,不管怎么样,他好像终于遇见了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人了。

大概是终于能看到一丝希望了,科恩觉得今天的阳光都比以前可爱,风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他一双红色的眼睛看起来也没有之前那么颓废,好像伺机而动的毒蛇。

“那个小恶魔,”吉安·加斯托内发现科恩似乎比之前更精神了,于是问了骑马跟在身边的达米,“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回光返照。”达米回头看了一眼科恩,目光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随即他没有停顿的转过视线,和吉安·加斯托内说道。

“恶魔还有回光返照吗?”吉安·加斯托内淡淡的说,然后驱马走到队伍的最前面,达米微微的皱了一下眉——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锐了?

在车队快要到达丘西镇的时候,撒旦之子失踪了。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是给驾车的车夫送饭的人,他发现那个臭烘烘的囚笼里空无一人,然后立刻就大声的说:“撒旦之子不见了!”随后车队里的所有人都开始互相询问,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然后大家都奇异的发现,他们对这小恶魔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这一定是恶魔的魅惑。”人们互相窃窃私语,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兴奋笼罩了他们——这么小的恶魔就有这样让人无法控制的能力,而他们现在要为了圣主而与恶魔直接面对面的斗争。为信仰而献身,听起来多么高贵伟大。

吉安·加斯托内在科恩失踪之后并没有直接去找他,而是先原地祈祷,然后把车队人员分成六组,去不同的方向进行地毯式搜索,他自己则留在原地。

“你知道他是怎么跑的吗?达米。”看着人们离开,吉安·加斯托内这样问达米。面容俊美的褐发男子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应该是有人给他开门吧。”

“你觉得恶魔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吗?”

“他们是邪恶的存在。”

“不,达米,恶魔其实就在我们内心,只是我们都不愿意相信。”吉安·加斯托内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曾经的心腹说道,“我们每个人从一出生便背负原罪,我们活着就是在赎罪。倘若我们不再虔诚,原罪便会吞噬我们,使眼前的路不再清晰。”

达米看着不远处的白色松针林,一言不发。

“你还能看清眼前的路吗达米。”吉安把帽子摘下来理了理再戴上。

“嗯,我的路,就在这里。”达米跺了跺脚,“它一直都在这里,没有变过。”

“这样最好。”

松针林里不时传出人类的惨叫,最后归于平静。

“要去看看吗?”吉安问。

“如你所愿。”

两人并肩走向松针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同时夹杂着一丝排泄物的味道。脚踩积雪的咯吱声此时显得分外明显,达米有一丝紧张和兴奋——是科恩干的吗?

“哟,”一个人坐在他们面前白桦树的树枝上,背后背着一把弓,手里的两把刀血淋淋的,看到他们来了抬了抬拿刀的手,算是打招呼,“你们是来找他们的吗?已经全部睡着了哦。”

“阁下是?”吉安·加斯托内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达米站在吉安前面,有那么一些焦虑:这个人是谁?他是来保护小恶魔的吗?还是说,他也想得到撒旦之子?

“哦哦,你们应该不认识我。”他笑起来,两把刀上的血迹已经被他擦干净。透过稀疏树枝落下来的阳光在他的刀刃上跳跃。他转了转刀,放在背后和弓背一起,跳了下来。

“有点讨厌啊,我一点也不想介绍自己。”他抓了抓自己金黑色的卷发,“我叫布伦特,布伦特·洛林。”

“异教徒洛林?”他的装扮很容易让吉安想到他的诨名,但显然这个名字更让那个人困扰。他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脸皱了起来,“啊……怎么这个名字谁都知道啊每次要解释自己也很痛苦的啊。”他这样抱怨,然后收回了手,端正的站着,“与其说我是异教徒,我更喜欢被叫做无神论者或者是自由主义者。”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吉安决定要和他算账。

“啊,我看到他们在追一个小孩,”布伦特·洛林摊了摊手,“所以我就天降正义了一下。”

“那个孩子,是撒旦之子。”达米其实有些后怕,他没想过会有人帮助小恶魔逃脱。如果恶魔真的就这样再次失去踪迹,那红海会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布伦特无所谓,“你有证据证明他是撒旦的小孩吗?就算他是,那又怎么可能被你们抓到?信你们仁慈的父信到脑子坏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