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究竟是什么?

霙在嘴里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她在保持身系安全带的姿势的同时,不露声色地将自己的脚从矮腰皮鞋里抽了出来,再用食指悄悄地伸进袜子与皮肤之间的空隙,将脚上的袜子脱了下来。她坐在狭窄的车内座椅上,蜷曲双腿抱着膝盖,上半身一直保持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因为她的小腿上长时间绑着松紧带,只见她雪白的小腿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红色勒痕。霙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道红色印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肺部随着气流膨胀起来,旋即又收缩了回去。她反复进行了好几次深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层水雾,眼眶灼热,好像即将燃烧起来一般。霙立刻逃也似的望向车窗外,只见四周已经是黑蒙蒙的一片,笼罩在夜色之中的柏油路反射着车灯刺眼的光芒。

“你是晕车了吗?”

希美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朝她这边窥探着她的脸色,关切地问道。与此同时,她们所乘坐的大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为了抑制住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霙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等到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格外分明。

“没有,我没事。”

“真的吗?那我就放心了。”

希美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车内显得格外响亮。她那略带浅咖啡色的睛瞳在日光灯的映射之下略微眨了眨,只见她的眼皮略微有点肿,看上去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比赛,终于结束了啊!”希美说道。

霙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以为今年咱们肯定能够晋级全国大赛呢。想成功果然没那么容易。”

“嗯。”

“一想到我们只能止步于此了,真的好不甘心啊!”

“嗯。”

“你这个人呀……”

希美说到这儿,突然停顿了一下,迷惑不解地蹙着眉头。霙用力抱紧双腿,格子百褶裙由于她奇怪的坐姿已经变得七皱八褶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希美问道。

“真的。”

从霙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冷静,几乎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她瞥了一眼希美,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希美或许是心里有些动摇,眼神变得扑朔迷离。她突然低下头,刻意转过脸去。

“不好意思,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一定也感到非常不甘心吧。”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我现在有点不在状态。抱歉,我还是保持沉默吧。”

希美说完这句话后便缄默不语了。霙偷偷地望着她默不作声的侧脸,略显暧昧的光线从窗外射了进来,光影不断地在希美光滑的皮肤表面游走着。霙以目光临摹着希美端正的身影,喃喃自语道:“比赛究竟是什么?”

 

霙所就读的南中算得上是京都府的吹奏乐强校,这所学校一共参加过六次关西大赛,荣获了六枚奖牌,分别是银奖、金奖、金奖、银奖、金奖、银奖。每年都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折戟沉沙,最终错失晋级全国大赛的机会。他们甚至还曾在京都大赛上获得过“徒有虚名的金奖”。可见,如果想要晋级全国大赛,一定还有不足之处。但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明年咱们一定要晋级全国大赛。”

霙的脑海中冷不丁想起顾问去年所说的话。初二的夏天,南中在关西大赛中荣获了银奖,大家在深感不甘的同时,又只能望洋兴叹。因为初一时,他们拿下了关西大赛的金奖,导致大家都有些麻痹大意,小看了比赛。没办法,这怨不得任何人,是他们自己过于自信了。

“明年就是我们初中生涯的最后一年了,咱们一定要晋级全国大赛。”

成为新部长的希美说道,霙只能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关西地区实力强劲的高中大多都位于大阪一带,通往全国大赛的车票相当于都被大阪一带的学校垄断了,京都府的高中几乎没有机会参加。因此,如果他们想要站上那个面朝全国的大舞台,就只能把握当下,趁着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拼一把。对于霙等人来说,明年的比赛真的是初中生涯中最后的参赛机会了,因此所有人都拼尽全力练习。尤其是初三的学生,他们练得最刻苦,几乎可以说已经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们每天早上甚至比运动社团部的部员们来得还要早,大家完全没有顾及自己同时也是初中毕业生的身份。这次的自选曲目是芭蕾舞曲《达夫妮斯与克罗埃·第二组曲》,指定曲目也准备得非常周全。今年一定要晋级全国大赛!全体部员上下一条心,相互鼓励着。毕竟大家都已经如此刻苦地练习了,不可能晋级不了全国大赛—这种想法在大家脑海中潜移默化。

“结果竟然是这样……”

不知道是谁在喃喃自语。这句话敲打着霙的鼓膜。现在分明是夏天,脖子却感到凉飕飕的。太阳一直躲在云层里,怎么也不肯露脸,周围已经完全幽暗下来。

当看见公示结果时,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当场愣在原地。

 

京都府吹奏乐大赛 初中组A部门

 

这是多么眼熟的一行字。初一时看到过,初二时也看到过,都已经眼熟到再也不想看到了。可是对他们来说,过去的比赛成绩只是成长历程中的一个环节,是为了赶赴日本关西地区大赛的必经之路,因此,他们过去从未如此在意过比赛结果。

“不会吧?!”希美连忙说道。她的语气非常苦涩,音色却又显得特别真实。

“怎么可能只拿到银奖呢?!还是京都大赛的!”

所有人都敛气屏声,一动也不动地怔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似的。喉咙咕哝咕哝上下蠕动,霙不经意间吞下一口口水。

他们或许还心怀憧憬,期待着成绩表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过后一定会有工作人员前来修订公示结果,一定会有人出现在顾问的跟前说道“南中的诸位同学,真的非常抱歉”。是的,那张榜单一定是写错了——

“终于可以参加关西大赛啦!”

旁边传来一阵天真无邪的声音,打断了霙的思绪。欢呼声是从北中那边传来的,喊叫声好像来势汹汹的疾风骤雨,听起来非常刺耳,那种感觉就像是落榜的现实在自己的脑门上猛地拍了一巴掌。

“……大家都快点回到车上去吧!”顾问说道。

“好的。”大家从嘴里面悻悻地挤出这两个字。

年过五旬的顾问一脸失落地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号。

“非常抱歉,让你们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顾问出口道歉的样子让霙感到窒息。

 

大巴不停地晃动着,剧烈的震动顺着身体的各个部分冲击着大脑。大家或许是哭倦了,车上鸦雀无声。坐在一旁的希美也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不语地凝望着窗外。霙和希美的夏天,霙和希美的比赛,到此就全部结束了。刻苦的练习,所有的一切,全都在此画下了句号。

“霙,你喜欢参加比赛吗?”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霙往希美的方向瞥了一眼,后者仍然面朝窗外。车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射着她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神情。霙觉察到希美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阵阵灼热再度从霙的喉咙深处涌出来,她将下巴置于膝盖上,紧紧地闭上眼睛,将嘴唇抿成一道缝,佯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我讨厌比赛。”

如果没有假装睡着了的话,她可能会说出这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