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整。

 

就在见神修背负双手,安静欣赏着窗外雨幕的时刻,大厅内忽然敲响了古朴的铜钟之声。浑厚空灵的钟声连震十响,霎时盖过了大厅内所有的声响。在宴会厅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厅的侧面涌入了一排身穿黑衣的侍者,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在大厅内分为两队夹道而立,低头度步走到见神修的面前。

 

见神修知晓这种礼节。传说中古代的士族祖宅依山而建,屋宇绵延数里。每至餐食需至山顶鸣钟昭示全族,故有“钟鸣鼎食”一词描述其豪奢。但是他没想到到了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在沿用这种数百年前的礼仪。他们甚至还在用地支计时法。铜钟连响十声表示的“酉时”,古人以下午五点为入夜,平民每日两餐在申时用飧,只有豪族一日三餐,才会在酉时进食。

 

队列之中踏出一位身穿黑衣腰佩朱鞘的男人,剑鞘口浮雕的[曜日纹]表示着他的身份是朝比奈家族的世代传承的侍官。世家大族里这个职位的人通常不会直接参与战斗,所以男子身上没有什么肃杀的意味反而显出一种文雅的俊秀感。侍官佩刀只是为了表示家族的威仪,如果需要他们挥舞刀剑说明家族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在更严肃的场合他们应该身穿黑色的和服腰佩血染的太刀,站在家主的身后随时准备以身挡剑。

 

但是今日不是谈判只是宴请,所以和服换成了西装,腰上也只是挂着空鞘。

 

“见神大人。”

 

来人的用词古意而绕口,眉眼低垂,话语里谦敬又不卑躬。只有真正古老的大族才会专门养着这样传话的信使,他们在此道浸淫多年就是为了展现出这“一句话间的风度”。在战国时代远道而来的客人看到这样俊逸的侍官就会肃然起敬,知道他们身后必然有着一个强大而繁盛的家族。

 

“上方的宴席已经备好了,还请您随我移步。”

 

“知道了。”

 

“……”

 

就在那位侍官说话的同时,玛刻夏斯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的回到了见神修的身后,整个过程中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好像见神修的背后忽然就多了一个影子。一直到这一刻大厅各个位置暗中关注着这里的人们才暗暗心惊,意识到自己轻视了这位[助手]的分量。他们所有人都在暗中注视着这个方向,却没人意识到玛刻夏斯是怎么接近的。在他们的印象中,上一秒玛刻夏斯还在宴会的桌前吃着甜点,下一秒就已经出现在了见神修的身后。

 

见神修看到他之后随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对着侍官说道。

 

“带路吧。”

 

“是,您请。”

 

见到玛刻夏斯的忽然出现,侍官的眼神也有一瞬间的微愣,但是长久的训练没有让他的仪态出现任何变化。他再度对着见神修鞠躬行礼,带着两人走向了宴会厅侧面的走道。

 

——玛刻夏斯本就也在邀请的名单之内。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拐角处,大厅内才重新躁动起来,众人窃窃私语刚刚发生的一切。然而没等这些贵宾商议出结果,先前涌入的那些夹道的黑衣侍者就忽然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对着场内的所有人致歉送客。

 

众人哗然,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关门送客是一种莫大的失礼!可那些黑衣侍者嘴上虽在致歉,行动上却完全是一种不容辩驳的姿态。在哗然声中有经理站出来打圆场,对众人致歉,给每个人送上礼物和金卡。经理的态度卑躬屈膝,言语中也同样没给半点商讨的余地。

 

无人敢对朝日组表示不满,但是作为“名流”他们至少有抱怨的权利。有人骂骂咧咧的离开,理都不理经理的礼物;有人还维持了仪态挤出微笑和经理道别,接过了经理手中的金卡。然而不管是哪种态度经理都笑脸相迎,恭送着他们离开。

 

很快,最后一位客人也被送下楼,从窗户能看到朝比奈大酒店的楼下陆陆续续有各种豪车离开。

 

在最后一位客人送出拐弯的下一秒,经理脸上的笑容就瞬间消失了。他干脆利索的转身走回大厅,动作间微风吹拂衣衫贴合皮肤,隐约显现出其下大块的肌肉、以及那微微透过布料的纹身。他回到大厅站直,姿态间居然有暴徒的气场。

 

“清场吧。”

 

经理点起一根烟,对着一众手下冷戾的说到。

 

“所有人,按照计划行事。”

 

“是!”

 

……

 

今天下着暴雨,然而这场宴会的地点居然是在天台。

 

说到底,朝比奈大酒店本身还是二十一世纪的造物。不管外表上再如何朝着和式风格去装饰,其实质都是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建筑物。从建筑学的角度看这本无可指摘,任谁都会认同这种设计。

 

但是习惯了挑剔一切的老豪族却并不接受这种妥协。他们居然在这栋六层酒店的天台上另建了一栋木质的神社。那是最正统的木质建筑,本不该存在于任何现代酒店的楼顶,但是它的设计者丧心病狂的用了上千条钢筋和半米厚的混凝土把整个神社的地基都连上了下方酒店的承重柱,将它牢牢的固定在了顶层那宽阔的天台上。

 

虽然下方的酒店也冠以了“朝比奈”的姓氏,但是此处的神社才是朝比奈家族真正招待来客的地方。这些古老时代传承下来的华族对于神社有非同一般的执念,每个家族都有专门供奉的式神。他们的血统从神话时代一路传承下来,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家系就是神谱的一条分支。

 

“您这边请。”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一路上每过几米就能看到有在旁边肃立的侍者。侍官带他们走的是专为雨天留的侧门。打开天台的推门,进入视线的是一条细长的木质垂廊,直通前方的正室。因为外面下着暴雨,所以垂廊两侧的屋檐下挂着一整排的竹席,将所有的风雨全部隔绝在外。走廊内部挂着两排纸质的灯笼,上面绘着朝日组标志性的曜日纹。暖黄色的烛光透过薄纸照在身上,甚至有种温暖的感觉。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隔绝感。明明风雨的呼啸声就在区区一卷竹帘之外,然而走在廊下,被温暖的烛光所笼罩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两边引导着他们的是身着白色和服的女侍,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手里提着红色的提灯低头微默着,散发着一种安定的力量。走在廊里,透过竹帘间的缝隙还能看到外面“正道”上那座小小红色鸟居,如果不是暴雨天那里就是他们本该走过的路线。回廊的两旁甚至还养着两池金鱼,鱼池的边沿摆着神鬼的石雕。

 

“见神大人可以不用净手,小姐对此专门叮嘱过。”

 

在跨过某条线之前,有侍女走上前来捧上了铜盆,那是专门为玛刻夏斯准备的,是进入神社之前专门的净手仪式。

 

然而她们却没有要求见神修也这样做,显然朝日组在来之前就细致入微的调查过他。这些人知道见神修从不在外人面前摘下他的手套,也非常干脆的在见神修的习惯上选择了妥协。

 

“……”

 

这是让见神修自己都有些诧异的礼遇。不净手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然而背后的意义却格外的深远。因为它代表着即使是在朝比奈家族的地盘上,对方也没有强行要求他遵守这里的“规矩”。对方不声不响的做出了让步,对于这些守旧的古老家族来说这种事情是难以想象的宽容。他们对见神修展现出了令人意外的容忍,按照这些极道世家的风格,这些暴力份子本该将一切敢于挑战他们“规矩”的人都灌进水泥柱子沉入海底。

 

于是见神修更警惕了,他下意识的想到了蛇。毒蛇在遇敌时会将自己的头后仰成一个夸张的角度,但是你最好不要觉得它是在畏惧。它只不过是在蓄势,攻击发出之前表现得越是谦逊恭敬,攻击发出的那一刻就越是迅如惊雷。

 

如果要用毒蛇来比喻朝比奈家族他们必然也是蛇中之王。此刻这只蛇王已经蓄满了威势,没人知道他们准备何时出击,但那一秒必然迅如雷霆。

 

“前方就是正殿了。”侍者走到正门前对着见神修鞠躬。“左手边是您的位置,下人不便进入正殿,还请允许我在此恭候。”

 

不用他说见神修也看的出来。此刻大殿里面已经摆设完毕,两边依次排列着许多小桌,主座下手的那张桌子明显就是给见神修留的,上面用烫金的名牌写着见神修的名字和职位。见神修的位置后方还有一张略小一点的小桌,上面用同样的名片写着玛刻夏斯的名字。

 

“谢谢。”

 

见神修对他道谢,在殿前的侧门处脱鞋,走到了店内铺设的榻榻米上。殿内的装饰具有极其明显的神道教风格,香炉中点着安神的熏香,墙上挂着三幅色彩绚烂的古画。只是随意一撇就能看出那挂画价值连城,在合成颜料尚未被发明的古代,只有研磨宝石才能得到这般绚丽的色彩。

 

那挂画上的人像也对得起这般昂贵的颜料。见神修对于神道教的了解不多,但也认得出那挂画上的人像分别是神道教的三位主神[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在神道教的神话之中这三位分别掌控日、夜与海洋。其神威浩瀚无可撼动,是高天原至高无上的主宰。

 

真是优雅的示威啊……

 

想到手握的那份海关记录,见神修一时间甚至有些感慨。

 

雪见泽港是世界级的枢纽港口,永夜降临的那一天有上百万吨的各类货物在港区停留。然而在永夜后的极短时间内,这些物资中雪见泽最急需的那部分就在一场惊天爆炸中不翼而飞。在那场爆炸中消失的货物达到了惊人的数十万吨,能装满近数万个集装箱,垒起来堪比一座小型金字塔。

 

然而很快,只是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内,那些本该消失的货物就用过种种阴影间的手段流入了雪见泽市内。那些最关键的生活物资在雪见泽受困于迷雾、最急需的时刻神秘的葬身火海,却在不到半个月神秘的出现。以此为凭借某些群体在混乱年代鲸吸了巨量的财富和威望,摇身一变抵达了金字塔的最顶层。

 

无人敢追查这桩惊天大案,有能力一夜之间运走数万个集装箱的人,当然也有能力一夜之间让一个人的一百多斤人间蒸发。所有人都知道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必然隐藏着通天巨物。甚至Navi政府内部都有人帮助他们抹除痕迹遮掩证据,甚至有人揣测做这些事情的就是Navi政府自己。

 

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他们确实有资格如此自称。

 

[朝日组]、[月读组]和[蜘蛛组]。在雪见泽这片“高天原”上……

 

他们确实神威如海。

 

“……”

 

主人此刻还尚未入席,不过已经有几位“客人”入座其中。雪见泽许多人把进入朝比奈大酒店的宴会厅视作是名流的象征,但是他们之中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朝比奈大酒店的顶层有这样的一座神社存在。能进入这间神社的人才是雪见泽真正的“上位者”,这座格雷帝岛真正的“主人”。和上方的神社内正在进行的这场见面相比,下方的宴会不过是小孩子间过家家的玩闹。

 

殿内原本有人在说话,但是随着见神修两人的步入,殿内的交谈声骤然一滞。那些人的目光同时将见神修锁定,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就像是旧的恶龙们在神殿内盘旋,审视进门的究竟是餐桌上的食物。还是新来的食客。

 

很巧,那几张脸见神修大多都认识——除了其中一位。

 

朝日组是此间的主人,这种宴会主人总是最后入场,因此朝日组的桌子还空着。

 

月读组来的人是他们的大小姐夜渡羽鸦,还带着几位手下坐在她身后,大多是月读组下属一些堂口的堂主。雪见泽的两大极道组织这一代的继承者恰巧是两位同龄的年轻女性,在男性为尊的极道世界这属实是一件相当罕见的事情。

 

蜘蛛组的来的人是最少的,就只来了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男性,像是教师模样。他是场中唯一一位见神修没看过资料的人,也让见神修的目光不由得在他身上有所停留。

 

这也符合这三方极道势力的特征。一直以来雪见泽都是世界上少数承认极道组织合法性的地区之一。严格意义上来说朝日组和月读组与Navi政府其实是合作关系。

 

按照当初的协议,雪见泽六区一园之里,商业区、高新区、港区和工业园直接归属Navi政府直接管控。剩下的三区里,富庶的上城区的治安被划给了朝日组,他们是雪见泽最强大的极道组织,是极道世界的正统。而多为工薪阶层的下城区治安被划给月读组,他们和朝日组是竞争关系,但是在navi政府的平衡之下,如今维持了明面上的和平。

 

蜘蛛组是三方极道势力中根基最浅、最弱也最神秘的一个。他们的地盘在实为贫民窟的“边缘区”。是从Navi政府不愿管理、也难以管理的边缘地带行杀出来的黑道组织。外人对他们知之甚少,但是在边缘区他们无所不能,手眼之能甚至超过Navi政府。

 

从某种角度看这场间是一个相当怪异的画面。在坐的都是黑道中的家长,虽然他们用的都是明面上的身份,但是他们的脖子上纹着代表地位的猛鬼、他们的衣衫上绣着代表家族的家纹。他们面容慈祥只是因为他们身居高位无人敢触其虎须,然而他们的羽织之下笼罩的猛虎般精壮的暴徒之躯。

 

即使所有人用的都是明面上的身份,这也是一场毋庸置疑的黑道盛会。却奇怪的误入了一位搜查长和一位搜查官。

 

“见神先生。”

 

出言的是夜渡羽鸦,月读组继承人,一个和朝比奈花名同龄的十七岁少女。在作为主人的朝比奈花名还未抵达的时刻,她作为月读组的继承人,就是此刻场中身份最高的人,理应出言迎接后来者。

 

“小女是夜渡家长女,夜渡羽鸦。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就好像是在竞争着什么或者攀比着什么,又或者是要在某个不知名的层面上压倒对手。这个一身紫红十二单的金发女孩对着见神修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双手放在身前微微屈身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礼节。

 

“先生大名,羽鸦久仰了。”

 

那是一个无须用任何言语去赘述其“贵气”、只是随意一眼就能看出如同孔雀般矜贵优雅的女孩子。一头柔顺的金发优雅的盘在脑后,一身华贵到极点也正式到极点的十二单唐衣,紫红的底色上装饰着月华般绚烂的纹饰。唯独领口处露出一小截光洁的玉颈,显出些许年轻的气息。摆在身前的衣袖宽大而华贵,笼罩住了女孩纤细的臂膀,只在袖口的末端露出几点洁白圆润的指尖,让人想起枝头夜放的月桂,花瓣间氤氲着神秘和月光。

 

“夜渡小姐,久仰。”

 

见神修入座之后对着她缓缓回礼。

 

完美的“大和抚子”——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一定会升起这样的感慨。就好像《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又或者干脆就是神秘清贵的月读命本人。即使是见神修也得承认这位月读组的继承人有着令人惊艳的美丽,是近乎完美的大小姐。

 

很奇妙的,那一瞬间见神修脑海中浮现出无数关于这位月读组继承人的资料。然而这一秒,搜查局竭力搜索的那些珍贵资料都被他下意识的忽略了,思绪最终定格在了十几分钟前在楼下,和朝比奈花名的某一句对话上——

 

[允许我退下更衣,也还要等待另一位更衣的大小姐。]

 

当时那个红发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就像是早料到这场宴会之中月读组的继承人一定会盛装出席。

 

[朝日组和月读组是竞争关系、他们的竞争包括了方方面面]——这个事实从未有一刻在见神修的脑海中如此清晰。在这种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场合,这两位各自家族的继承人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试图压过对方。

 

只是,夜渡羽鸦此刻身穿十二单已经是女士和服中最隆重最盛大的装束了。一身这般盛装需要长达数十分钟的穿戴,而半个小时前朝比奈花名还在楼下和他闲谈,留给她梳洗装扮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最后出场的、身为雪见泽极道势力正统的朝比奈花名,又该是怎样的装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