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我拎着手提包，轻快地从研究所里走出。
“既然工作干完了，那就回去研究一点其他的东西吧！”
我伸了个懒腰，哼着新构思的旋律，转弯走向停车场。
我抬头看向伦蒂尼姆城黄昏的天空，揉了揉脖子。
这几天，我一直在研究所里解析新出土的古代石碑上的术式——这是我这位魔法师应该承担的责任。
但是，正因为工作太忙，我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梅莉克丝每半天都会给我打个电话，嚷嚷着让我赶快回来。
格蕾希尔一直很安静，但她也委婉地向我提出了“不想吃泡面”的想法。我也只能在研究所里熬夜加快进度了。
现在的我，只想回家写点曲子。然而，一位中年大叔在身后叫住了我。
“艾米斯特先生！”他一路小跑着追上了我。
大叔是最近调到我们研究所来的。
“阿克莱先生有什么事吗？”我提高了音量，回过身。
阿克莱的速度渐渐变慢，最后停在我身前。
“非常感谢您送给我女儿的玩具！”
他原来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吗？我有点困惑，因为他不是这种会说闲话的人。
“我的荣幸。”我欠了欠身，“只是听说您的女儿很喜欢亮晶晶的玩具而已，所以我稍微做了点手工的小玩意儿。她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阿克莱稍稍皱眉，看来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客套话。
“艾米斯特先生，我们能换个地方说吗？”他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
我的好奇心推着我跟着阿克莱先生走向大街边上的一家关了门的咖啡厅。
虽然我认识的魔法师们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但像阿克莱这样行迹可疑的还是第一次见。
店面的外墙上，苔藓如同倒在画布上的油画颜料，张牙舞爪地爬向四周。黄色的四瓣小花从夹缝中的泥土里钻出，成为了门口零星的装饰。
我不禁怀疑阿克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取出了钥匙，打开咖啡厅的破旧的木门。
木门吱吱嘎嘎地叫喊着，为我们二人让出一条通向更深处的道路。店里的灰尘涌向外面，呛得我直咳嗽。
阿克莱一言不发，一挥手臂，店里走廊两边的壁灯随即回应他的法术，幽蓝色的微弱光芒填满了漆黑的咖啡厅。
我这才看清所谓“咖啡厅”的真面目：原本为客人提供休息场所的桌椅已经被堆到角落。
摆在最中心的是一张巨大的圆桌，各种各样的仪器整齐有序地静立在桌上，和角落里的那一片混沌截然不同，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请进。”他毫无感情地示意我进来。
我像个刚进学校的孩子，好奇地观察这间店里的装修。四面墙上印花的墙纸可能是咖啡厅原主人的遗留，头顶崭新的鲸鱼挂灯似乎是不久前新加装的，它游弋于蓝色的深海，孤独地向墙上投射出斑驳的黑影。
但令我有点扫兴的是，这间屋子对于更高级的法术研究者来，还是有点太空旷了。除此之外，这确实是一间绝佳的实验室。
“你是把整间咖啡厅盘下来了吗？”我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询问阿克莱。
他自走进这间实验室之后就一改在研究所里的温柔大叔的形象。他面向我，如同没有感情的人偶说道：“这家咖啡厅的主人有事，从这里搬走了，所以我才能接手这里。”
身后的木门轰的一声关上了，幽蓝的灯光摇晃着，一阵寒意从我背后袭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根本没办法想象当时我为什么能保持冷静的与他对峙。明明再刺探到他的一丁点秘密，我都会面临关乎生命的困境。
“艾米斯特先生，我想和您谈一笔交易。”
他那无神的眼睛盯着我藏进裤兜的右手。我也以锐利的目光回敬他，随时准备从这里逃出。
他走到高大的柜子旁，用身体挡住我观察柜子的视线，然后关上柜门，取出一个黑色的盒子。
“我想让您，提纯出其中的‘灵魂’。”
他打开了盒子，一颗闪亮的红宝石静静地躺在盒子中。
这是龙血石，一般用于制作法术释放装置，作为珍贵的精神力传导材料存在。
实话实说，这么大的一块完整的龙血石，我还是第一次见，更别提“提炼灵魂”这样闻所未闻的词汇了。
夜幕降临，我开着车疾驰于公路，最终回到了郊区的小别墅门前。格蕾希尔惯例地没有出门，只有梅莉克丝站在路边，用嫌弃的眼神看着我。
我急忙和她解释自己被某个大叔同事抓过去并且被提了一些奇怪的要求的事情。
梅莉克丝叹了声气，说：“等会把那颗龙血石拿给我看看。”
我把车稳稳地停在了停车坪，下车之后把黑盒子递给了她。
她打开盒子，拿出那颗血红色的宝石。在路灯柔和的黄色光晕渲染下，宝石的每一棱、每一面都映射出诱惑的光芒。
最后，梅莉克丝小心地把这颗珍贵的龙血石放回黑盒子里。
“这是真货。”她一口咬定，“还是最上乘的那种龙血结晶，但我也看不出来是从我的哪个身体里挖出来的。”
我点点头。梅莉克丝是这个王国里唯一的龙，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即使她有无数具能力相似但外形各异的个体，他们总共的“自我”是永恒不变的。“梅莉克丝”便是其中一具身体的名字——虽然从外观上来看，她完全没有所谓的“龙”的一点特征，但“龙血”这一力量的象征确确实实流淌在她的体内。
可以把这位龙小姐看作由一个巨大的电脑——也就是“龙”本身的意识控制的——同时存在于数量未知、外形未知的身体中的小显示器。
无数个存在同时接受信息，无数个存在同时输出着思想，可谓是没有“个体”概念的集合生命体。
与此同时，每一具身体里，都流淌着“龙血”这一充满能量的魔法物质。那颗龙血石也是实实在在地由龙血凝结而来的。
“总之那个身体肯定是被废弃了，不然我肯定会知道。”她思考了一会，疑惑地问，“但是从龙血中提炼灵魂又是什么……”
按照传统的魔法理念，“龙血”象征的应是纯粹的生命力，与灵魂所代表的精神可谓是千差万别。
梅莉克丝猜测：“说不定是从龙血结晶把龙的精神给提炼出来？到时候就有第二个我了……太棒了，那我就可以做双份的料理……”
“那就不必了！”我赶紧打断她的想象。
根据格蕾希尔的描述，在我没回来的这几天里，梅莉克丝一直在“尝试全新的烹饪思路”，导致她除了自己房间里的泡面存货之外压根就没吃过任何东西。
当时，我听了她的话，反驳说：“你不是不用吃饭的精神体吗？为什么非要纠结餐桌上的那些焦炭呢？”
“总之我就是想吃你做的饭！”格蕾希尔气冲冲地回答。
要是真的有第二个梅莉克丝，那我的整个房子应该也会变成格蕾希尔发来的照片上那样的，放在桌子上的恐怖黑色焦炭状固体吧。
想到这里，我立刻做出了决定。
“明天我就把石头还回去！”我理直气壮地说。
梅莉克丝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她就把我拉进了家门。
“干什么？”
“快去做饭。我去练会歌。”她说。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屋外的黑夜里，一切嗓音都沉睡了下来，只有厨房里切菜的声音传出了房子……以平时的情况来看，理应是这样的。
但今天，我在厨房里甚至能听见走廊尽头小房间里两个女人用法术打架的声音。即使我知道她们能闹出很大的动静，我的隔音法术应该也可以把噪音降到听不到的程度。
我离开厨房，决定去看个究竟。然而，一出厨房，震耳欲聋的爆破魔法直接把我吓得跪倒在地。
“梅莉克丝！”我捂着耳机，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大喊。
爆破的音浪从走廊的另一头涌入餐厅，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被扭曲、撕碎，但从物理的角度来看，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只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打开了房门，朝我奔来。我只听到了她那像地震一样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轰动了整座房子。
等她站在我身前时，她把视线转向了桌子。之后，她跳起来，向桌子狠狠一劈。
无数或细碎或沉重的声音萦绕在屋里，塞进了我的耳朵。在我晕过去的前一秒，我听到了轻脆的宝石碎裂的声音。
醒来之后，世界重归于平静。我躺在地板上，偏着头，看着仔细研究宝石碎片的梅莉克丝。
我站起身，想问她个究竟。她白了我一眼，训斥道：“你这家伙，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自觉吗！”
我愣了一会，立刻明白了那颗龙血石的问题所在。
“那颗石头确实是真品没错，但你有没有检查过上面的术式！”梅莉克丝相当生气地说，红色的头发上似乎还冒着烟。
“这个破石头会把自己蕴含的生命力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导致那个倒霉蛋的感官变得极其敏锐，然后因为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信息量而倒下！”
我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见的也不少了。
但梅莉克丝的反应实在是过激了，我实在是没有见过她这么生气过。
她深吸几口气，试图保持自己作为前辈的形象。
“明天我去你们那里找阿克莱谈谈。”她转过身，打开了厨房的门。
顿时，一阵碳化的味道涌了出来，我赶紧捂住了鼻子。
“梅莉克丝，你在我晕倒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我连忙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墙。
她端着一盘黑炭，笑眯眯地走上来。我也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到走廊的尽头，打开格蕾希尔的房间，大喊道：
“格蕾希尔，你还有泡面吗！”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像平常一样，从郊区开车到研究所上班。
梅莉克丝早早地离开了，放在客厅里的皮箱子也被她拿走了。
按格蕾希尔的话来说，她可能是想大干一场。当我想要找这个宅女问个究竟的时候，她早已把房门锁上，打起了游戏。
果然自己猜不透女人的心思啊。我一边感慨着，一边走进了研究所的大门。
梅莉克丝正在咨询处登记。
“梅莉克丝·莉扎尔，魔女院的见习魔女。这是我的证件。”
我忽略了她，径直走向阿克莱在研究所的实验室。然而，同事说从他进房间开始，就再也没有看见他的人影了，就算敲门也没有反应。
梅莉克丝已经走到了我身旁。她指了指实验室的门，问：“这就是他的地盘吗？”
我点点头。
“他不在？”
我接着点点头。
她左顾右盼，确认四周的人都离开之后才抓紧我的手，向那扇木门一跳。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进入了房间内部。
梅莉克丝看起来有点失望，因为这里并没有直接的禁术证据。她的身上像是烧起来了一样热——这是她打算使用高危法术的前兆。
“要是能找到一点证据就好了……”她无奈地说，“这样就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你想把他收拾一顿？”尽管她的想法有点过激，我也并不惊讶，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正常情况下，我应该找他问个究竟。于是我劝她还是冷静下来比较好。
她的身体还是冷却下来了。我先离开了房间，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毕竟人可以一天不找，工作不能一天不干。
然而，当我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就撞上了比我高半个头的阿克莱。
“阿克莱，你送给我的‘礼物’真是太好了呢。”我笑眯眯地和他说。
他先是愣了一会，然后迅速也假惺惺的笑了起来。
“哈哈，不愧是研究所最年轻有为的魔法师，果然识货！”他挠了挠头说。
我哼了一声，说：“把那个摆在我的床头，我差点就把头晕眼花、食欲不振的毛病全治好了啊！”
“艾米斯特先生真是的，不必说的这么夸张吧！”
我们在走廊上说说笑笑时，埋伏在房间里的梅莉克丝突然冲出来，把阿克莱拖进了房间，捂住了他的嘴。
“老实交代，你到底有何居心？”她把阿克莱按在地上，即便二人体型悬殊，梅莉克丝也毫无疑问地占据着力量上的优势。
梅莉克丝可是根正苗红的龙，任何人类的智慧在她的绝对力量面前，都只会显得无比渺小。
阿克莱的行动彻底停止了。当梅莉克丝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时，他却化成了一滩黑泥，从梅莉克丝的指尖溜了出去。
“该死！”她用力一锤地，跟着黑泥的方向追了上去。
我没有他们的速度，只好在房间里休息一会。
总之，梅莉克丝会把事情给处理好的。我环顾四周，发现了她落在这里的皮箱子。
“怎么还是这样丢三落四……”我嘀咕着，想追上去把箱子交到她手上。不过，挂在门后面的一把黑色的钥匙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我猜测可能是房间里某个抽屉的钥匙。梅莉克丝已经把外面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也许所谓的证据就藏在被锁着的抽屉里面呢？
怀着试试看的心态，我准备用魔法稍微作个弊。我先把钥匙取下来，平放在地上，然后集中精神，抬起手臂。
银白色的粉末在房间里飞舞，最终凝结为无数的丝线，穿住钥匙，送进了房间一角柜子上的钥匙孔。
轻轻一拧，柜门就打开了。我望向柜子里，灰色石头砌成的楼梯在我眼前不断向下延伸、构建着。
“是暗道。”我立刻反应过来。
正常人一定不可能大费周章在这里建造根本没有什么用的设施。看来阿克莱肯定是心怀鬼胎。
我拎着箱子，沿着楼梯走了下去。白色的丝线追随着我，照亮了漆黑的通道。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一阵魔法药水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我不喜欢那群琢磨瓶瓶罐罐的家伙的原因……”我捂住口鼻，推开了那面上面放着各种药水的墙。
通道的这一端果然是阿克莱的咖啡厅实验室。比起那间研究所里的正常房间，这里更加昏暗而诡异。
这扇门就是阿克莱昨天取出盒子的柜子的门，难怪他当时要挡住我的视线，应该是避免我看到通道的真相吧。
梅莉克丝手上抓着一团金黄的火焰，烧尽了冲向她的黑泥。
她的对面是装进阿克莱先生西装里的一团黑泥，看来这应该就是它的本来面貌。
它发觉到了我的闯入，抄起桌子上的匕首就向我冲来。我身后的丝线游向了前方，聚合成一面银色的盾牌，挡住了锐利的匕首。
把它弹开后，盾牌拆散，重构成一把剑，顺势向下劈去。黑泥被劈成了两半，但两半的黑泥重新凝聚成了两滩移动着的湿漉漉的泥巴。
“太恶心了。”梅莉克丝皱眉，用力一挥手，靠近自己的黑泥又被蒸发了，“用基本的物理手段根本抓不住它！”
我让银色的大剑重新分离成银白色的粉末，挡住泥巴的行进。人形的黑泥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抓住了小腿，根本无法移动半步。
趁此良机，我把皮箱扔给了梅莉克丝。
“阿克莱……不，‘深潭的黑泥’，我这么称呼你才比较合适吧。”我一边挡住他，一边试图和他交谈，“你把你从地下挖出的纯粹的龙血制作成对我的定时炸弹，是想把我这个计划外的大炸弹给排除吧。”
“但是，作为妖精，你抢走了原本的阿克莱的身份、工作、甚至家庭，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熊熊烈火从它的身后扑了上来。梅莉克丝打开皮箱，无数只黑色的手爬了出来，将黑泥撕成了碎片。
每片碎片上，都燃烧着金红色的梅莉克丝的怒火。吸入皮箱的风最终把这些黑泥的碎片回收进了皮箱，箱门也立刻关上，不给黑泥任何的机会逃走。
我松了一口气，这里终于重归平静了。
梅莉克丝盯着我，我赶紧检查自己全身上下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拎着我的领子。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克莱的事了，卢西安？”她质问道，“你怎么能理直气壮的说出那种话！”
“你听我解释啊！”我一脸委屈地，把我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
“之前，我不是到阿克莱家做客嘛……”
阿克莱是我们研究所新来的研究员……不，并不是这样的。
他是魔女院派来的秘术调查员——魔女院的成员并非全都是魔女，毕竟它的真名可是“对秘术对策机关”。
因为发现了研究所周围有奇怪的黑泥出没，他把情况及时汇报了上去。
半个月前，我一个人开车去他家吃饭，给他女儿的玩具也是那个时候送去的。那次做客的最终结果是，我一不小心看到了魔女院的报告。
“我真不会说出去的，赌上卢西安·艾米斯特之名！”
“真是那个艾米斯特？”
“真是那个艾米斯特。魔法师世家的艾米斯特。”我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要不然我再赌上……”
“那不必了不必了，我的女儿也算是半个你的小迷妹吧！”
“所以你说这段话的意义是自夸吗？”梅莉克丝冷漠地看着我。
“总之之前加班的那几天我就发现了一些异常。”我叉着腰，说，“所以我就干脆将计就计，把它引出来了。魔女院那边就拜托你来处理吧。”
梅莉克丝先离开了这里。我仍然留在实验室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最后，我翻开一本奇怪的笔记，我拿起来，随便看了几页。
笔记大概讲的是温莎地底的高纯度龙血安全开发的方法。“龙血”也算是一种高危物质，一般人还是不碰为好。
“突然有点想亚尔薇特了……她在滨海市没受欺负吧？”
我回忆起了小时候和妹妹一起躲在角落里研究魔法的经历。突然，一枚闪亮的钥匙从笔记本里掉了出来。
“这是，这间实验室的备用钥匙……”
我微笑着，把钥匙放进了口袋，从暗道离开了这件昏暗的实验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