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某亡灵渴求活在内心最深处

山己门:

寒暄省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工作室的躺椅上永远睡去了。

无需尝试唤醒我,因为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吃下的安眠药远远超过致死量,真要算清楚的话,我大概还欠死神几条命吧。

关于要不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问题,即便我本来就是惯犯,也慎重考虑了很久才做出选择呢。

能让我在寻死这方面产生迟疑的人,全世界就只有己门一个哦。

所以,不必为我的离去感到悲伤——基于自身的特殊性而言,我知道你不会的。

你非常了解我,也一直都十分尊重他人做出的选择。

你很清楚,自己倘若因为我的死而流下眼泪的话,只会为我的灵魂多增添一道罪名罢了。

我这辈子做了太多丢脸的事。

我想,就算是仁慈的上帝也不会同情我吧。

话说回来,上帝真的会向我这种人投来关切的目光吗?

我不清楚。

越信奉神明,就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神从我出生开始,便在我的身上施下无法消除诅咒,把我变成了众多教徒当中最不协调的异教徒。

我与他们一样生而为人,却无法共同感受喜悦,无法共同感受哀伤,教徒们所信奉的一切事物——爱恋、温柔、体贴等都无法切身体会的异教徒,能做的事就只有撒下弥天大谎,欺骗每一个人,违逆着神明羞耻地过活。

人们为何会感到喜悦?

人们又为何会感到悲伤?

每当夜幕降临,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时,即使再困倦也无法安然入睡。

现在应该露出笑容吗?

还是说应该流下眼泪呢?

光是伫立在人群当中思考这些问题,下腹部就会像萎靡一样开始绞痛起来。

我究竟犯了什么错,需要遭受如此酷刑?

当我彻底认定,就算信奉神明也无法获得救赎时,神明却让我遇见了你——披着道袍的无神论者。

你母亲的死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格格不入的异教徒与伪装成教徒的无神论者,两人住在还算宽敞的公寓里,度过了一段短暂而温馨的时光。

相比于常人,你是特殊的,当突如其来的疾风吹开我们的兜帽——我意外将真正的自己展露在你面前,你脸上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以及说话时不以为然的语气,便清楚地告诉了我这一点。

你是我此生以来第二个知道我的真实面目的人,却是唯一能够与我和谐相处、彻底接纳我的人。

你和C——那个我当初许下承诺后便远远逃离的人不同,你绝对是一个我可以去深交的朋友。

如果我们不是以那种形式相遇的话,真想一直待在你身边。

无论年龄差距有多大,即便只是和你做忘年交的朋友,能够随时看见、触碰得到你,可以与你交谈、说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

因为,我杀了人。

悲剧发生的当天,我站在斑马线前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许久之后,终于等到一个合适机会的我,在马路对面的信号灯还亮着红光的时候,悍然冲出人行道。

谁知,就在酿成「事故」的前一瞬,真正的事故发生了——你的母亲从后方追了上来,将打算寻死的我一把推开。

紧接着,毫不知情、奋不顾身地救下了一条可悲性命的女人,纤细的身躯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撞飞。

腾空的身躯、坠落的身躯、停下之后就再也不会活动的身躯,如同幻灯片播放一般相继映入我的眼帘。

柔软的皮肉破碎,鲜红的血液在黑色的油泊路面上扩散开来——坐倒在道路中央的我,眼神空洞地眺望着那个因我而死的女人的尸体。

是我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

无论在脑海中重复多少遍这句话语,内心也依旧如同死水一般平静,没能掀起半分涟漪。

那一天,我再次犯下了连最慈悲的神也无法饶恕的罪孽。

是我害死了你的母亲。

我无法容忍自己那颗缺失情感的心,以及事故当天的所作所为,每时每刻都羞愧得想以死谢罪,就算到了正在撰写这封信的时候也一样。

但是,当我得知那个被我害死的女人的独生子——也就是你,己门,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其他能依靠的亲人时,道德与良知却让我无法抛下你不管。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在帮你铺设好今后的道路前先不去寻死。

还记得前面提到的C吗?

我曾经有恩于他,并且仅有一次,只要是由我提出的请求,能做到的事情他一定尽力而为——这就是我们之间立下的「契约」。

所以,我打算把你托付给他。

在我的记忆里,C是个善良正直的好人——这点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就在前几天,我和C取得了联系。

在了解完他的近况后,我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并提出相应的请求,他也答应会兑现当年许下的承诺。

至于我的后事,我也会让C来帮我处理好。报完警后,你只需要回到公寓再住上几天,等待C过来接你离开这座城市即可。

在C那边,你的生活应该会比在我这边要好过很多。

另外,如果C中途反悔将你遗弃,我在遗嘱上面写了会将四分之三的遗产分给你。

虽然金额不多,但至少可以保证你在没有工作的情况下,三年以内过得寝食无忧,合理分配的话或许还能用得更久。

按收下吧,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同时,也算是我对你赎罪的另一种方式吧。

突然丢下你独自离开真是对不起。

但你要明白,我绝不是因为讨厌跟你一起生活才寻死的,相反,我倒是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说服你,让你能够发自内心地责骂、怨恨我。

毕竟,无论你多么不在乎,我也始终是害死你母亲的仇人啊。

我只有在内心了无牵挂的时候,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死了,就代表着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之后的生活也能得到保障。

我已经为你铺设好了前方的道路。

你就沿着那条道路,去往另一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吧。

之后的人生,请务必坚毅而不失体面地活下去。

我想说的差不多也该说完了。

希望在遥远的未来,当你偶然翻出这封书信的时候,能够回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不懂人心的异教徒,彻底扰乱了你的人生。

那么——

后会无期,我的朋友。

请不要忘记我。

渴求活在你内心最深处的亡灵

20XX年XX月XX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