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悠长、悠长的小路。小路由相隔一拳的花岗岩石板铺就而成。路的两旁栽满了针状叶的松柏。夜间,远处的公路上寂寥无声,公路两旁孤寂而明澈的灯光,经过了那层层叠叠针状叶的打磨,到了这边,已如萤火般黯淡深邃了。小路蜿蜒在教学楼后,其周围没有任何一处地方需要特意走这条路才能抵达,因而在早上便鲜有人光临。而到了晚间,这小路则显得更加幽静孤僻,颇有一种恐怖游戏的压抑氛围,寻常人既无理由也无兴趣在夜间走上这不似人间的地方,就是孤魂野鬼也不愿在这没人气的贫瘠地界上停留过多。

至于我为何每日都要从这小道上走过一番才肯回寝,其实原因解释起来确有些复杂。早先由于这边是翻窗逃课的捷径,因而无论早晚,我都经常出没于这小道之上。到了后来我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必要躲躲藏藏,大大方方的自正门走出才更有成就感与叛逆精神。但每日在小道上走一遍的习惯还是遗下了。我习惯在这路上思考、钻研,有的问题不来这边就没有思路,一来则茅塞顿开。这路是的的确确的公共场所,却也是我的秘密基地。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每日的在那路上做长久的停留——即便是没有东西要思考时,我亦然如此。或许我心底始终是相信自己能碰上什么奇遇,才期年如一日的在那路上徘徊。说实在的,可能是我这虔诚的行为感动了上帝,那天晚上,我真正遇到了非比寻常的遭遇。那遭遇甚至超过了一般奇遇的范畴,总之我十分清楚地记忆着那晚发生的事情,详细处我可以说出鼻腔里的味道,言语间每个字的语气,甚至是那穿过针叶林的路灯光具体打在了什么位置上。那晚上我头次尝到了人家的口中“爱情”味道,也多了关于这物的许多肤浅的愁思与感悟。

时间回到当下,今日的花岗岩石板与往日无两,深秋的寒意冷冷地浸入每一处难以掩饰的缝隙,松林间穿插种植的阔叶树也零零落落,稀疏只剩下斑驳几片枯叶。这是北方最常见的晚秋,直爽的冷:风冷、气冷、天冷、地冷、万物俱冷。我十分欢喜这气候,尤其抬头的一霎,看见星空高远而璀璨,而后寒风袭过,彻骨间幡然醒悟,颇有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大空寂寥之感。

在这时候,仅是站立仰望是不尽兴的,我通常会将我那校服的绿皮外套铺在地上,而后仰面卧于其上,令整个身体感受天地之气。今晚依旧如此,怪异的是今日的温度格外舒适,竟有种如沐春风的时空错落之感,而且这春风有声有色,不光温暖,还夹杂着草籽与花瓣的芬芳味,而且愈闻愈迷人,甚至令人春心萌动。

正当我仰面思忖这怪异现象的产生原因之时,突然耳边“咚”的一声响。那声响好似天上突然掉下了一块石头,砸进了结着薄冰的湖里,第一下是清脆,而后是悠长——石头沉入水底的挣扎声音。紧随着那“咚”一声的是一段人类的语言,我之所以这样描述是因为我的大脑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那会是一个人在与我说话,因而它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那响动原来是一句语言。

那语言这样说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霎时间我浑身都僵硬了,仿佛是渡劫遭了天雷。说实在的,那女人的出现实在太过离奇古怪了,我头枕在传声极好的固态岩石上,四周又静的出奇,没有任何理由听不见她接近时的响动,更何况我眼角的余光中也有附近的动向,在这路上,就是一只赶路的蚂蚁我也能感知的到,然而我却对偌大一个活人的接近丝毫没有察觉。第一时间内我只能做出两种假设,第一种是这女人穿着与环境极接近的迷彩,于这地方守候一夜,而后见我躺下方才于环境当中显身,另一种是这女人故意蹑手蹑脚,不激起任何响动,想故意来打搅陌生人的休息,吓人一跳。其实无论那种都十分低级且见不到任何意义,因而我难免有些不耐烦的回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那女人无趣的说道,而后又略微思考了一会,问我道:“你还记得我吗?”

我抬头看了看那女人的正脸,那真是一张十分耐看的脸,尤其是嘴角挂的一抹不深不浅的微笑,她应该是所谓天生“笑面虎”,嘴角自然状态下便是上扬的模样,因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难过的时候笑,开心的时候笑,吃饭的时候笑,睡觉的时候笑,或许就连出生哇哇大哭的时候,与死后一脸安详躺进棺材的时候也是笑着的。这样的面孔十分罕见而独特,因而我十分清楚的记得每个拥有过这面庞的人,但是很遗憾,这其中并没有人能与她匹配,我确信这一点,我不曾知道她的姓名,也无法给予她肯定的回答。

于是,我摇了摇头,说道:“抱歉,你可能认错人了。”

“哦,没关系,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可是你以后就知道了,等我再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得说个不同的答案啊。知道了不?”她说道,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冷落,也不希望我特意去回答她。因而我只是点点头,她也不出所料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为难我。

“你从哪里来?我都听不见你的脚步声。刚才差点没给吓死。”我问道。

“我?”她笑笑,说实在的,那可能算不得笑,或许只能称作是一种心中涟漪的反射。很难从她的表情上看出这世上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她感兴趣,也可以说她是时时刻刻的,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在感兴趣。

“我从你而来。”她回答道。

无聊至深之人可真是不缺乏精彩的生活,我不禁如此想到。我的确是认为这女人的脑袋有些错乱,毕竟这荒唐的话在自己脑袋里酝酿也就够奇幻的了,渴极饿甚以至于搬到现实当中演绎,实在是太粉红、太烂漫了。

可能是这女人也发觉了自己这话荒谬的厉害,她紧接着解释道:“我也是这学校里的学生,请你别猜忌得太多。”

实话讲如果她不说这一番话,我仅是怀疑她脑袋错乱,她这样一说,我不得不猜测她在这学校里的目的了。可说到底这校园里也没什么可偷,没什么可窃,而且走廊教室又遍布摄像头,一个女人大晚上出现在这地方,我一时间确实找不出什么头绪。我只能猜测是这小路下埋着什么宝藏古墓,或者是凶杀线索。如果是前者,那倒无所谓,可若是后者,那可实在是大事不妙。早就听闻这学校的前任校长离职事出蹊跷,况且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有学生隔三差五地跳楼自了,暗地里的传闻也多的厉害。这样一想,我心难免慌了起来。“还是赶紧走比较稳妥,回去和老抽商量商量这事才是上策。”我如是考虑着,快速思索着解脱之法。

“这大晚的天你和一个男人待在一起不怕出什么事故?”我试探性的问道。

“什么事故?”这女人又笑笑。她一笑,我心里就一紧,感觉这事越来越不妙,我恨不得拔腿就跑,可这林中里四处黑暗,我又怕突出几个精壮猛汉自己把我如鸡仔般抹除在这地方。

“没什么事故,是我冒犯了。这大冷的天一个人走夜路难免太落寞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吧。”我勾心斗角的挤出了这么一个借口,结果下一秒,她就直接戳穿了我。

“你想走了?”

我心中一黑,眼前也一黑。反正我的撒谎的水平也就如此了,若是老实人活该遭殃,那我便认命做罢了。横竖不过一死,我宁愿勇敢一些。我这样想着,索性承认道:“对,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不过我说之前得闲请你把眼睛闭上。”

“好!”我回应道。不管是什么大刀枪子都往你老子头上招呼吧!我想到,要是老子活该命硬,十八年后再回来清算这狗屁不通的混蛋账。我眼睛一闭,就等着命运发落我的去处。

冥冥之中,我只听见一声鞋跟撞击地面的清脆声音,而后身体上的某处,传来一阵美好的暖热。那地方并不是脖子,也不是胸口,更不属于五脏六腑,而是位于我的面部,更准确地说,是嘴唇。我仔细思索着这百思不得其解的位置究竟为何会感受到如此沁人心脾的暖意,我张开眼睛,看见一颗头颅——一个活着的女人头颅,正在用温热嘴唇吮噬着我,吮噬着我同样温热的嘴唇。

她仰着面,手臂僵直如尸体般紧紧锁着我的颈椎,贪婪地,无情地享受着我的嘴唇,如同对待食物一般咬合、品尝、舔弄、吞咽。

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反抗这令人发指的接吻,我只是单纯着体验着那鲜明的、痛彻心扉地贯彻感极大地冲击着我的全身。我只得这样抽象的形容那感觉——贯彻感,电流打通身体,火焰炙烤肌肤,我不住地颤抖,从头皮到毛发,从指尖到脚尖,从眼睑到心房,从脑干到皮层,从白质到灰质,从他我到自我,从物质到精神,不住地颤抖,兴奋地雀动。我从未如这般感知自己正在活着,也从未发觉活着的感觉同死亡的瞬间竟如此接近。我兴奋,而后恐惧,仿佛是动了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恐惧而后是更大的兴奋,造孽后幸灾乐祸的兴奋。我恨不得立刻全身赤条,即刻就在这大冷的天地间受冻至死。

恍惚中,我贪婪地闭上眼睛,看见眼前无数致盲般闪耀的火光不住地扑朔着。我的心压在喉咙上,紧紧地,不愿放任我呼吸任何一口轻松的空气。鼻腔中,满是陆离玄妙的滋味,我闻到秋季过干燥的风碴割过粘膜的血腥味,闻到松柏出油后闷的要命的膻香味,闻到她衣物上那黯淡似尘埃般的薰衣草芳香,以及强烈的,抑制不住地,似宇宙般无时无刻不在膨胀着的,情欲的贪婪荷尔蒙味道。那气息过于浓烈,过于混杂,顷刻间我便被冲昏了头脑,理性、节制,一切人类长久进化后诞生出的拮抗欲望的美好品质霎时间宛如一张包糖的糯米纸般,在她似迷情药的唾液当中融化殆尽。我彻底失去了自我,在这突如其来的交吻当中,变成了她肆意支配的羔羊。

再次整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嘴唇已离我数米之远了,而她的脸还向着我,我清楚地看见她是在笑的。没错,这一刻我才明白了原来那脸上也是有可以称作真正笑容的表情。那并不只是开心的笑,也不只是满足的笑,那是一种“心中的笑”,我只得这样定性。她笑着退开我的身旁,而后脱掉两支鞋,光着脚,奔跑着,在那石板上边回头朝我招着手,远去了,消失在小路尽头的黑影当中。我大概过了几分钟,方才缓过神来,我捡起那两只鞋,朝着那路尽头的方向狂奔过去,可是直到最后一块石板被我甩在身后,我也没有寻得那女人的半丝踪迹。

于是我将那双鞋子收进背包,一个人,神思混沌地走回了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