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满樱中学扮演空气已长达一个多月。

晚春的正午,我像往常那样坐在教室里后排靠窗的位置,边吃着从校内便利店买来的午餐边观赏这所高中独有的风景:

粗壮的树干向上伸展出细长的枝条,静止的空气中混杂着淡雅的芳香,吹拂的微风里有粉白花瓣飞舞。

只要踏进校门,这样的景象就随处可见。

正如其名,这是个到处都种满了樱花树的学校。

相比于市里的其他高中,樱高为什么要建成这样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

在我被校内抬头便能仰望的粉色海洋震撼之初,内心便产生了这一疑问。

樱花树和学校,究竟哪一方先立足与这片平地之上?

是因为学校原本就建在樱花林里,所以取了「满樱」作为校名?

还是由于建校之初本就打算取名为「满樱」,所以从海外移植了数量惊人的樱花树?

为了满足自身无可救药的求知欲,我特地去校内的图书馆翻阅了樱高的校史。

然而,除了樱高建校的日期以外,我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建校之初和第一任校长的档案,就连重大事件的记录,也是从第二位校长上任后才开始被写上校史的。

这根本就是故意不想让后人知道嘛。

最终,我抱怨着那位活在五十多年前的校长将校史放回原位,放弃了对问题的探究。

没有线索就无从下手,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况且,我也不是非要答案知道不可。

没有坚持的必要,「放弃」这一决定便顺理成章了,就和那些我没能做到最后的事情一样。

处理掉空牛奶盒与三明治包装袋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观望窗外的樱花树,并以打发时间为目的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例如……「满樱」的含义,以及神秘的首任校长与樱花之间有何联系之类的?

当然,只是依照基本逻辑作出猜测与假设罢了,如果想要验证猜想的正误,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时间在宁静的空气中流逝,仅有一人的教室气氛显得十分怪异——今天是星期六,学校吵闹才反常呢。

所以说,怪异的根本就不是气氛。

要是节假日大家都不来学校,那奇怪的就是节假日来了学校的人,也就是我。不过,校方也没有明令禁止学生留校就是了。

我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其实就是单纯的不想踏进家门,不想见到自己的家人——虽然听起来非常的任性,但这种理由似乎还不够充分。

除此之外,还存在着某种难以言表的东西,驱使我远离那座房屋,以及那些住在里面的人们。

持续地虚度光阴催生出困意,于是我便顺从着身体的意志趴在课桌上。

心想这又是一个无事发生的中午,然后闭上略微沉重的双眼,让意识往更深处的黑暗沉去。

平平无奇的高中生活,到底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应该感到悲哀呢?

朦胧中,脑海里浮现出这个问题。

人们总是喜新厌旧,抛弃占据已久的物件去追求从未拥有的东西,也就是说,正因为无法拥有,所以才显得格外珍贵。

那么,依照普通人的思维来判断,我应该去追求我所缺少的「多姿多彩的高中校园生活」,而不是对「平平无奇的高中校园生活」感到庆幸。

「那么,应该感到悲哀……吗?」昏昏沉沉地低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应该不会被任何人听见吧。

「那个,打扰一下。」

「你听见了?」

我猛地直起腰板,转头向那个不知何时来到我座位旁边的女生发问道。

突然做出了大动作,其结果就是导致那个女生整个人都被吓退半步,与后方的课桌发生了猛烈碰撞,进而产生一连串的吵闹声响。

「抱、抱歉……」

我连忙向她道歉。

「听到什么……是你做白日梦时说的蠢话吗?那可真是太委屈我的耳朵了。」

她用尖锐而冰冷的眼神瞪着我,说话的语气甚至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寒意。

没听到就好……话说这女的是怎么回事?

「你就是山己门对吧。」

「请在名字后面加『同学』。」

「苍野老师叫你有空去她办公室一趟。」

完全不理会吗……

说完,她便快步从教室的前门离开了。

直到那一头被微风扬起的黑色长发彻底消失在门框边,我也没能在脑海中找出这个女生的名字。

不认识的女生却知道自己的名字,莫非她……

终止掉脑中愚蠢到极点的幻想后,我动身离开座位,迈着下一秒就有可能会后悔的脚步走出了教室。

要说为什么有可能会后悔,也就只有「因为那是苍野吹」这一个原因了。

一般来说,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学生多半是干了什么麻烦事,免不了一顿说教。

然而,被教导主任苍野吹传唤过去的学生结局却大有不同。

因为他们即将摊上各种麻烦。

……

明明是日语老师兼教导主任,办公的地方却在心理咨询室。

学校这是请不起专业的心理老师了吗?还是说苍野吹完全有能力再担任一个心理老师的职务?

确认了一眼门上的名牌后,我敲了敲门,然后转动门把。

「老师,您找我?」

「嗯,你先在那边的沙发坐一下,顺便睡个觉也行,我这边马上就好。」

喂喂,既然「马上就好」为什么还要建议「先睡一觉」啊?这两者矛盾了吧。

我撇了一眼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操纵着键盘和鼠标的年轻女子。

把自己叫来的学生晾在一旁的她,似乎还有很紧急的工作要赶着完成样子。

可事实上,人家只是在忙着攻略某个操作极其复杂的大型网游罢了。

当然,只有在节假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工作日的苍野老师可不会干这种不务正业的事情……大概吧。

因为正好能补一觉,所以我对苍野老师把人叫来又不理人的行为并没有产生太多的不满。

于是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瘫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都沉浸在坐垫和靠垫的柔软触感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来自脸颊的一阵瘙痒让我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瘙痒的来源——在工作场所穿着一身休闲服的苍野老师,正一只手抱米白色的靠枕,另一只手伸出食指轻戳我的面颊。

她的脸上居然还带着戏弄小动物的神情,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倾斜身体避开她的食指,接着往反方向移动拉远与她的距离,以此来表示自己对这种行为的不理解,以及讨厌被别人这样捉弄。

「明明睡着的时候像一只家猫一样安稳,醒来之后就变成一张厌世脸了啊,山己门。」

苍野老师收回刚才戳我的手,以教师看待学生的正常目光直视着我。

不过,她现在这副样子实在让人感受不到一名教师该有的气场。

「先说正事吧。」

我看了一眼手表催促她道。

离开教室时一点没到,现在都已经接近两点半,居然比平时多睡了半个小时,果然有了沙发睡眠质量就是不一样。

「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说着,苍野老师前倾身体,伸手取来不知何时放在桌面上的一沓白纸。

然后生怕我看不清似的,展示在我面前几乎要被鼻尖触碰到的位置。

拉远距离后,我才看出这是我在这周周五上交的社会实践作业。

「这是你自己弄的?」

白纸黑字后方传来苍野老师试探性的提问。

「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吗?」

我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说道。

白纸——关于「本地人对音乐艺术的了解情况」的调查报告,其封面上清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她刚才无异于是在明知故问。

「我、的、意、思、是,这份调查报告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吗?不是在问这是不是你的。」

苍野老师收回手中伸到我面前的白纸,用银框眼镜下的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一字一句地强调自己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

「是我自己做的……有哪里不达标吗老师?」

「那倒没有,我粗略地看了看,甚至还完成得挺好。不过,把你叫来的原因不是这个……你看。」

她拿出手机操作了一番后向我展示,简洁的页面上显示的内容似乎是本班的学习小组成员名单。

在被置于屏幕中央的表格里,上面清晰地填写着我以及其他几个人的名字。

「?!」

「星期五放学后,这个小组的组长向我举报你,说你在上交作业时擅自篡改成员信息,独占了他们的努力成果,还拿出了各种各样的证据来证明你的『罪行』……我事先说明,学校可是很重视这种社会实践活动的,所以关于这件事,你想好要怎么解释了吗?」

苍野老师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

思索片刻后,我平静地说道:

「『各种各样的证据』,其中也包括调查问卷和调查报告的设计原理,以及整个社会实践作业从头到尾的行动方案吗?」

「这……我不是很清楚。」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我写进小组名单里的,但是我可以保证一点,他们绝对拿不出以上我所说的两样证据,因为我根本没有将它们写入电子档案当中去,只有在我的笔记本里才能找到相关记录。」

「那你的意思是,是你的名字被强制写入了电子档案里,而非你篡改了调查报告封面的成员信息,然后你根本没有剥夺他们的劳动成果,而是那个小组的人想要占有你的社交实践作业,对吧。」

这人难道会读心术吗?

苍野老师一下子就说出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

「正是……不过,您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我的说辞,是因为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不是我干的吗?」

「小孩子太过敏锐可不好哦。」

「的确,以老师的年龄来看我就是个小孩子。」

「你小子皮痒了是吗?」

我的日语老师一边举起咔咔作响的拳头,一边向我露出了「善意」笑容。

「话说回来,您又是怎么知道我没有加入学习小组的?」

我立即转移话题向她问道。

「这个啊,有好几次我上下午放学后到学生会视察工作时都看见你在借旧电脑,我就问了那边的人你用电脑来做什么,他们说你是在弄调查报告我就没有去深究。虽然没有去确认,但我多少都能猜到你是在自己完成调查报告。」

相比于多人合作,一个人完成任务需要更多的时间。

为此,我牺牲了中午的休息时间,还推迟了下午放学回家的时间,然后利用这些空余时间来做调查问卷和调查报告,估计她就是从这点推断到我没有加入学习小组的吧。

「原来如此……教导主任也管学生会吗?」

「不管,但团委书记管。」

「职位可真多。」

「心理老师和团委书记只是代理而已,真要让我干的话我肯定不愿意啊,除非校长给我加工资……你都问了我这么多,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

「先帮我把学校录入网络的学习小组名单改回来我就回答。」

「本来就打算改……」苍野老师坐回电脑前,操作了一会后问我:「你想去哪个小组?」

「不去哪个小组,直接删掉我的名字就好。」我答道,然后摆放好被她随手丢在沙发上的靠枕。

「真是个怪人。」

她边敲打着键盘边苦笑着说。

「为什么不肯加入学习小组呢?以后可还是会有很多类似的社会实践活动哦,大家一起做不是会轻松很多吗?」

修改完名单后,苍野老师重新坐到我旁边,双手又抱起了那个米白色的靠枕。

「『力所能及的事独自完成,力所不及的事一概不理』,一向是本人的行动准则。」

「这是什么歪理?」

才第一次听就认定这是歪理了啊,这句话听起来有那么不讲道理吗?

「不过既然是你的行为准则,我也没资格站在自己的角度说三道四了……山己门,你有参加社团吗?」

提这个问题时,苍野老师望向我的目光稍微变得柔和了一些。

「没有。」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你跟我去个地方。」

没等我反应过来,苍野老师就已经离开沙发,迈着短裤下的修长双腿往心理咨询室的门口走去。

我利索地收拾好沙发,关掉了咨询室的灯和风扇。

拿走桌面的调查报告后,我快步追上了老师的步伐。

……

我跟随苍野老师来到学生会旁的空教室门前。

「山己门,『做的到的话就会去做』这是你的意思吧。」

苍野老师左手放在门把上,头也不回地背对着我说道。

「您似乎对我说的话有什么误解……」

「啊,总之我从你嘴里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仿佛能看到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脸上正逐渐展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毕竟是苍野吹嘛,遇上她的话被麻烦缠身才算得上是正常结局。

「花鸟月,我进来啰。」

苍野老师猛地推开空教室的前门,宛如热血动漫当中的主角登场一般,双手叉腰、气势十足地站在门口。

「我好像提醒过您进来前要先敲门的吧。还有,请不要像个小孩似的玩突然出现,这样会显得您很幼稚。」

回应苍野老师的是一名黑长发少女。

我见过这个人,虽然带着淡黄色镜片的防蓝光眼镜,但中午到我的班级替苍野老师传话的就是她。

除去后方堆放的诸多杂物,教室剩余的空间当中只摆放了一套桌椅,黑长发少女正使用着它们,在桌面上放置了一台手提电脑专心致志地进行某样工作。

「然后,那个脸上写满厌世的家伙又是谁?」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躲在苍野老师身后的我。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贵人多忘事吗,明明大约两个小时之前我们才见过面。

「你好,我是高一F班的山己门。」

「F……日语班?我是高一A班的花鸟月,你有什么事情要委托吗?」

她回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快速敲打键盘,没有再往我这边投来视线。

委托?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是这样的,我想让这个家伙入部,所以就先来跟你打声招呼。」

苍野老师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话说您就不能切身体会一下学生的感受吗?先问一下意见再自做主张也行啊。

「但我认为要是跟他共处一室的话,自己的人身安全将会面临极大的威胁。」

花鸟月停下手中的工作,双手交叉在她那平坦的胸部前,然后用充满警惕的眼神盯着我。

看什么看,青春期男生的脑子里也不全是那种色气的东西吧,再说你那个地方根本就色气不起来。

「这点你大可放心,这家伙对伪装成空气一直都很有一套,他既不会主动跟人搭话,更不会去惹是生非。」

「这样啊,不过既然是老师的决定,那我也就只能以身犯险让那个山什么同学入部了。」

她用充满「慈悲」的眼神注视着我说道。

「尽管感谢我吧,杂鱼」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我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为什么两个人才第二次见面关系就变得跟死对头一样?莫非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她吗?

「花鸟月,待会你向他介绍一下支援部的社团活动,我就先走了,你们两个慢慢聊。」

见苍野老师准备离开,我连忙叫住了她:

「苍野老师,小组名单的事我会自行解决,您无需操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有自己的处事方法,我是不会出手干涉的。不过一直单打独斗可不行哦,有需要的话就去委托花鸟月吧。要知道『帮助他人』才是这个社团存在的意义。」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叮嘱后,苍野老师就回到心理咨询室去了。

听完她这番话后,我依旧不是很明白「支援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部门。

从后方的杂物堆当中搬出一张椅子,在自认为绝对不会打扰到花鸟月的位置轻声坐下后,我开始回顾起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莫名其妙地被同学栽赃陷害,莫名其妙地加入了奇怪的社团,又莫名其妙地与长相不错的女生共处一室。

在经历了这些事件过后,即便是平庸至极的高中生活,也突然有了一丝王道校园喜剧的味道。

虽然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此抱有过期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