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滴嗒,滴嗒,滴嗒……

仿佛从无止尽的寂灭中重新获得了一丝含混的知觉……首先因为受到外界刺激而复苏的是……藏在冗长通道里面的……那层薄薄的仿佛轻而易举就会被声波震破的耳膜……

滴嗒,嗒,嗒,嗒……

耳畔,液体滴落的声音,让脑中的感性逐渐清晰,而液体滴落的频率似乎也在加速,最终汇聚成如同密集的鼓点的高速循环……

给我安静一点啊……

刺耳的声音让黏稠的思维发出厌恶的无音嘶吼,拼命撕扯开如同已经黏合在一起的上下眼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时间就连眼皮外那黯淡的光线也无法立刻适应,模糊的视界中,似乎隐隐约约似乎看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

是谁啊……

我努力挤弄着双眼想要看清,然而由于用力过度,产生的那种酸涩的感觉却如同数不尽的爬虫在眼球上蔓延,令人十分不适……但也因为终于完全将双眼睁开,能够略微看清出那个人的轮廓……

似乎是一个头发很长的人……

是一个女人吗……

对于目前的现状一无所知的我,如同过往的记忆都被挖空,想要蠕动嘴唇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发出声音,嗓子如同被什么黏稠的东西粘在一起,随着蠕动而产生的堵塞感却让我几乎要吐出来……

嗤,嗤,嗤……

忽然,耳膜上毫无预兆地附着上了一种如同有着细密绒毛的令人作呕的蜈蚣在耳中伸展着无数细足爬行的恐绝感触……脑中如同血髓被吸取的抓狂,而此时,空间中却又突然多出了另外一种声音……

吱,吱,吱……

这又是什么声音……

几乎接近崩溃的听觉输入,却无法宣泄万一的输出关闭,让我的神经可能出了些问题……但是当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所产生的诡谲却反而几乎令我冷静了下来……

难道是……我甚至不敢去想钻入我的脑子里的那个恐怖的想法……背脊已经完全冰凉……

……

啪嗒……

突然的声响让我昏沉的意识再次被惊醒,那似乎是一滩什么黏稠的恶心的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不敢去想这些肮脏的声音的来源究竟是什么……我只想离开这里……

然而……不争气的眼睑再次沉重地相互碰撞,可是当它们再次分开的时候……突然,眼前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微光……

那是什么……我拼命睁大双眼,其中一只眼睛却似乎被什么挡住了视线,而另一只眼睛却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寒冷微光的来源,那是一个长条形的东西……那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迟钝的神经帮我完成了自动的延时,在我终于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我只感觉自己的官能的系统就像被人用带着尖顶的锤子砸开了一样,不,就算这样说也还不能完全还原当时的感受……

我所看到的蓝色的微光,那是一柄镰刀的刀尖在不知名光源的映射下散发出的——而当我看清它的时候,它其实已经刺入我的眼睛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了……就在刀尖在我的左眼里扭动的那一刻,终于一切由于迟钝而造成的平静的幻象被打破,一切痛苦到扭曲的感知被唤醒!痛苦……只不过是一道开胃菜……

我已经不清楚我在那一瞬究竟发出了怎样的声音,不过得到的回应却是这样的……

“吱哈哈哈哈哈哈哈……”

令人战栗的诡异笑声响彻我的耳道,明明是在外面的世界,却如同已经将整个声源寄居在了我的脑髓里……在剧痛与混沌之间,我看到了眼前的景象……那是……一只血蓝色的眸子……瞳孔中倒映着我的脸——不如说是一张染满鲜血的皮……

那眸子仿佛在为我的遭遇而狂喜不已……然而……在这之外,为什么我还读到了一些……似乎是一些我所不理解的什么……

咔!咔!啪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

一阵剧痛从下方传来,几乎令我窒息,我拼命低下头,颅内却一阵晕眩,双眼发黑——眼前是无法描述的血肉分离的恐怖场景——腹部一片漆黑,红黑的黏稠液体不停地滴落到地面上,还散发着刺鼻的腥味,向四周不停地蔓延……

已经不堪重负的喉咙终于在一伸一缩之间,作为通道将不明液体从口中呕了出来,想要伸手捂住嘴,然而无论如何调动,却居然几乎感受不到手臂的存在,当我扭动如同折掉的脖颈看向我的手的时候,却看到了那早被紧紧铜环缚住的双手,无论如何挣扎,根本纹丝不动……如果说为何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一点……可能只是因为我的四肢已经彻底麻木了,甚至就连一丝外界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家伙看起来很开心啊……至始至终,我所能看到的,关于那家伙的信息……由于仅存一半的无比昏暗的视界……实际上只有那只血蓝色的眼珠,以及披散着的长发……

我的内心甚至连波澜都很难翻涌,剧痛之下,双眼又开始有些失神,头有些发沉,最后就连沉重的痛觉也有些若隐若现……

然而……就在这样绝望的处境下……“死亡”这两个字……这两个最应该被在脑中唤起的两个字……我甚至从来没有思考过……毕竟……它“曾经”离我……离每一个直到此刻还活着的人都是那么的遥远……远到会被彻底遗忘……

以至于……我在最后一刻,愚蠢地抬起了头,在朦胧的世界里,我重新看到那只眼睛,那只血蓝色的眼睛……其中喜悦是如此的刺眼而令人发指……然而,我却又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股与那只浑浊的眼睛极不相称的清澈的液体从“它”的眼眶中流淌下来,不停地流淌,流过时间……坠落在尘埃里……

难道……你也会……哭泣吗?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我这样毫无理智的思考着……

……

意识如同在激流险滩里盘旋了无数个世纪,当它停泊在一处平静的浅滩时,如同已经被折断的脆弱的意志强行扒开我的眼球……然而,眼睑分离的一刹那,光线的突入又让我立刻再次闭上眼睛……那突如其来的明亮让我用双手捂住眼睛,发出了苦涩的“唔”的一声……

“殿下!您怎么了?”

有些沙哑但洪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用双手尽量遮住刺目的光亮,微微侧头看去,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白发白须的男子,看起来年纪有五十岁左右……

“柯尔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男人,我再熟悉不过了……他担任着我的家族——阿黎菲斯家族的总执事的职位,是一个和我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从者,也有着很深的羁绊,是我的长辈一般的存在,教导了我很多事情,因此,我也很一直尊敬这个虽然年过半百,但依旧精明老练的男人——路易斯·柯尔律治。

白发的男人被我没头没脑的一问,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奈地笑道:“殿下,您又神游天外了吧,今日是您十二岁的诞辰,老爷召集公国上下的权贵高贤,专门为您庆生,您不记得了吗?”

“十二岁……生日……?”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视线也逐渐恢复,我才看清周围刺目的光亮原来是高挂在棚顶的琉璃灯,还有散发着亮黄色朦胧光芒的镶嵌在石壁上的兽纹灯盏……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这个布置……是如此的熟悉……就如同……我曾经真真切切的经历过这一切一样……而且,这种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同时,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也在心中生发……那是一种如此强烈的违和感……就仿佛我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在想到这个词汇的一瞬间,胸口中仿佛突然堵住了什么……整个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尽管表面上努力表现着镇定,但内心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是啊……殿下,一转眼您已经十二岁了……从您十岁起,我就跟在您身边,当时您才这么高……”

白发的男人蹲下身子,笑着把手横在我的胸口,“可如今你已经长这么高了……老臣也真的老了……”,说着,抚摸着我的头颅,有些伤感地笑了笑,随后侧了侧强健的身体,指向远处的一群人说道:“殿下,您也长大了……虽然老臣知道您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世俗的繁文缛节,但你也该为老爷的脸面考虑着些,毕竟老爷的身份与众不同……”

白发男人说着,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似乎在示意我赶快去到那边,我抬眼看去,远远地,我首先瞥到的是人群中一个身体有些臃肿的年轻人直勾勾地射过来的眼神……就在目光对上的一刹那,那人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毫不遮掩的传递出的一股蔑视让我微微皱眉,那是斯佩忒侯爵……一些不想再记起陈年旧事在心底深处微微涌动,我整理了整理燕尾服,拍了拍衣襟,不再理会斯佩忒的眼神,向那群人走去。

“吾儿,到这里来……”这时,人群中一个浑厚的中年男性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到这个声音,身着华服的这群贵族打扮的人立刻自觉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个空隙……透过这条空隙,向声源处望去,这才看到原来这群人正围着一个斜躺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方正刚毅的面庞,一缕髭须尽显威严,身披黄金色交龙纹长袍,浑身傲然之气,侧身招手,正呼唤我到他那里去……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在这个阿黎菲斯公国上下,能使举国权贵围站在身旁的人,除了这个国家的主人——阿黎菲斯公爵本人,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这也就是说,这个人无疑就是我的父亲——克里斯托夫·范·阿黎菲斯……然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现实就摆在我的眼前——

「我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

心脏收缩着……在身为阿黎菲斯公国的国王,也就是我的父亲的四十五岁这样的鼎盛的年纪,同时也是我的七岁生日的那天,母亲离奇地去世了……个中缘由似乎涉及贵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深究,只能承认这样既定的事实,然而也因此,父亲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此时此刻,我看着眼前的那个男人……却恐怖地发现……我居然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的脸……

“怎么了?”那个中年男人看到我突然在原地驻足不前,身子微微扶正,微微皱眉,不解地向我发问。

然而此刻,我只感觉脑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在众人的目光下,我也只能将恐惧屈服于众判,强忍着心中的战栗,低着头向前走去,因为……如果这时抬起头,可能会被众人看到我那一脸苍白得像是要死了的表情吧……

“吾儿……是身体有哪里不适吗?”代替了我的「父亲」的那个男人的语气中依旧充满上位者的威严,但我却能听出其中带有的担忧……那是父子之间才能感受到的情绪的流通……然而……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父亲的样貌……怎么会这样……不对……我真的清楚吗……

“没有……没有……父亲大人,儿臣一切安好……”我尽力表现得自然,表现得如同平时一样冷静,心里不停地祈求着不要被发现破绽,然而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由于个人演技的拙劣,不被发现出现了某种异常是不可能的……

“吾儿……”可能是终于觉察到了我的异常,那个男人轻轻叹了口气,顿了顿,继续说道,“看来……你的心魔还是没有根除……今日本是你十二岁的生日,为父本想让你见识见识我公国上上下下的前辈!既然你不愿意,为父也就不强求了……”说罢,抬起举着酒杯的手向着远处伺立的柯尔叔叔摆了摆手,眉宇间似有些不悦的情绪……

「心魔」……那是什么?由于听到了不熟悉的名词,我的内心自然滋生出一丝困惑……

“是,公爵大人!”柯尔叔叔立刻走到我的身边,向着我的「父亲」深深鞠了一躬,九十度的标准动作让不知情者丝毫看不出这个男人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随后,柯尔便转向我,微微欠身,彰显出不同对象之间也有所差异的礼节,“殿下,随我来吧……”说罢,便做出请的动作,指引着我出了宴会厅,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些礼数过于繁琐,但毕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得过于轻率,便也回身向「父亲」鞫了一躬……然而,在眼角的余光中……我似乎看到了「父亲」脸上闪过的一丝诧异……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吗……心中忽然忐忑起来……汗珠从额头瞬间渗出……

行走在红毯上,周围身后传来人们小声的议论声,“艾尔维斯殿下今日也是这样无精打采的……那将来……”,“嘘……在公爵大人的面前也敢胡说……”无非也就是这些在我听来有些刺耳的声音罢了……以及最后终于从宝座上坐起的我的「父亲」的响彻整个殿堂的发言,“各位,今日都散了吧,菲克,领着各位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名为菲克的执事领命,一脸虚伪的笑容,迎着众人离席……

那……真的是我的父亲吗……?

可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了……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人……

跟在柯尔律治身后低头看着脚下的漆黑,方才的头痛又开始发生,我抚了抚额头,无法制止的思维的藤蔓向敏感的神经深处刺触……

“殿下……”柯尔律治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剪子将我脑子里面肆虐的无根蔓草瞬间剪碎,我也随之清醒过来,“……恕老臣直言,我陪在您身边这么多年,觉得您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心魔」……即便有,那也不是外界赐予的,而只是您内心中有一道薄薄的障壁,这道障壁是需要您自己亲自打破的……”柯尔律治边走着,一边这样平静地对我说着,我转过头看向他的侧脸,突然想起……似乎很久以前,在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与其他的仆人不同的地方就已经展示了出来……绝对不会欺骗,却可以以很温和的方式指出我的错误……以至于我对于他的这些忠言已经丝毫不为所动了……

如果知道了他的努力反而造成了相反的结果……他会怎么想呢?一定会很心痛吧……

两人穿过无数雕栏玉砌的宫殿楼宇,终于抵达了一处幽静的所在,这里便是我的居所,金碧辉煌,宏伟壮观,一共有三层楼阁,最顶部有一个六芒星的巨大装饰物,在夜里闪烁着微光……明明是平日里每日居住的所在……今日看时,却生发出真是奢侈的想法……为什么……

“殿下,老臣就送您到这里了,您要时刻记得,您所顶戴的是何人的王冠,您所取代的是何人的姓名,愿主保佑殿下……”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躬身行礼离开后,我这才在门前伫立的侍女的照料下,踏入我的居所……

穿花圃,越楼院,行至阁楼,上到二楼,已经伺立两侧的侍女立刻打开其中一间卧室的房门,迈入屋内,我就立刻把门反锁了起来,门外的侍女早就已经习惯了我的作风,没有特殊的事情,就不会再来打扰我,我这才一头仰倒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逐渐陷入了对于刚才我所经历的一切的回忆……

果然,最让我在意的还是……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起抖来,方才强忍着的寒意从头到脚蔓延开来,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深处的痉挛,然而,还是无法控制地战战兢兢地起身脱下全身的衣物,站在铜镜面前仔细查看自己的身体……然而……一处伤口都没有……就连伤疤也根本看不到……

“怎么可能……?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吗?可是那种无与伦比的真实的疼痛……究竟……”

我颓废地瘫软到软绵绵的床上,大脑重新陷入了混沌……是啊……记忆从那一刻其实就开始有些混乱了,就如同突然发现有些很平常的东西从我的记忆中被抽离了一样……

那里丢失的究竟是什么?!在那漆黑的濒死的记忆之前的一切……就仿佛……从来……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

所残留下的记忆……如同被摔在地上四散崩裂的玻璃球……

一阵恶心,我捂住嘴巴,想要喝些什么来压抑一下自己,披上衣服,随手拿起一杯侍女放在茶几上的微微冒着热气的茶水,却因为身体的颤抖,没有拿稳,手一松,松玉制成的表面过于光滑的茶杯就这样溜出手掌,落向地面……“啪”的一声,瞬间摔了个粉碎……

被那些混杂的焦躁支配着的我现在又听到这样的噪音让我有些懊恼,俯身想要去收拾一下地面上的残局,却在眼光接触到地面那滩碎裂时……盯视着洒出来的茶水,眼神逐渐变化,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片被茶水溅到的地毯……如今居然已经化作泡沫,如同灼烧一般正冒发着浓郁的恶臭的气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