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暮楚转身再次开始狂奔，但是紧接着，脚步声就变得杂乱无章起来，像暴风骤雨的钢琴曲中，一只手突然斜插进来，把旋律搅得稀烂。敌人追上来了。他再顾不得前方有什么，拼命地扎进雾中，满溢着浓雾的通道怎么跑都是一个模样，但恰恰相反，少年不得不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面前那一小块能见地上，才能保证自己不突然撞上什么东西。

——敌人是谁？

只要他回过头去看一眼，应该就能知道。

苏暮楚真的很想知道。但他更清楚，以对方的追赶速度，大概只耽搁一秒钟，他就会变成下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虽然其实在这里被杀掉也不是什么大事，充其量只是往下掉一点排名。但他就是没法不去害怕，被杀太痛了，太难受了，他早晚会被人杀掉，但是，就算只是垂死挣扎，他也想它尽可能来得再晚一点。

啊，前面分岔了……少年没多想，脚下一刹，直接朝右侧的岔路拐去。

“——咿？！”

然而就在他冲破路口的雾的一瞬间，另一个人影扑面而来。他听见一声短促的女孩的尖叫，几乎都没来得及反应，直接迎面和她撞在了一起。两个人狼狈地失去平衡，滚倒在地，几乎同一时间，苏暮楚感觉到，后颈擦过一阵凉风，将他的发梢削去了一缕。

锵！

他再顾不得什么，抬手拔刀，向后抽出一弯新月。袭击者距离他仅半步之遥，但刀刃也没击中他，那人灵巧地避开，朝背后的雾中隐没。这惊鸿一瞥仍然没让他看清对方的容貌，那人好像用一块布状的东西挡住了脸。唯一得到的信息，是对方的身形意料之外地瘦小，穿着和他们同样的白色制服，胸前染红了一片。

紧接着，他的心就凉了半截。

被他撞倒的那个女孩，现在就在他的背后，而他只顾着对付身后的追赶者，直接把浑身的破绽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

咔——

如他所想。

下一秒钟，他就听到了清脆的，弓弩上膛的声音。

但是，当他几乎要闭上眼睛，等待尖锐的箭头穿透后背的时候，却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来自面前的雾中，袭击者仿佛突然放弃了进攻，就这么丢下他们，疾步远去。苏暮楚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回身，一脚踢飞了那女孩手中的十字弓，刀刃反手顶上对方的喉咙，用力向下一抹——

但刹那间他也停下了。

在身体做完这一连串动作之后，他的大脑才突然反应过来。

刚刚被他踢飞的那把弓，并不是对着自己的，而是那个雾中的袭击者。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个挡了他的路的，害得他跌倒的，不知为何没有杀他的姑娘的模样，她是个白人，有一头仿佛发着光的柔顺金发，和童话里的海水一样，蓝得透明的眼睛。奇怪的是，即便被刀顶着，流出一丝血来，苏暮楚也没从她的眼中看到恐惧和敌意。他离得那么近，深深地望进去，却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苏暮楚突然间不知所措起来。

他好像，想起来她是谁了。

她的学号是E-13，耳朵是聋的。这大概就是刚才他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跑过来，却仍旧撞在了她身上的理由。她在班里的人缘好像不太好，苏暮楚不太清楚原因，但过去的六场考试中，他每次都能看到她——的尸体。她有着如此美丽的头发和双眸，却每一次都毫无血色地扭曲着躺在地上，被刺穿，被割喉，被绞杀，被子弹打成筛子，死状被人刻意虐待过一样难看，像一只落在大街上，被人踩得稀烂的的白色小摄像鸟。

然而，此时此刻的E-13是活着的。

是柔软的，温暖的。他掐着她的颈动脉的时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强烈心跳。

……苏暮楚没有放下刀。刀刃在少女的脖颈上几乎嵌入了一毫米。

那又怎样呢，他跟她又不熟。

他过去的成绩可不是零，而她早晚会死在其他人手里。那么干嘛要把这一分拱手让人？他又不是傻的。

——可他的刀刃就是割不下去。他搞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杀自己，现在又为什么不反抗，好像他一旦动手，就成了恩将仇报似的。苏暮楚莫名地烦躁起来，他知道自己僵持在这就是浪费时间，可时间凝固了，时间动不了，直到对方的嘴唇动了两下，苏暮楚从蝴蝶的振翼中，辨认出了一个单词。

她好像冲他笑了一下。

她说……

“你好。”

突然间，少年紧绷的神经就像是被冲断了一样，他猛地推开对方，收回刀子，接着拔腿就跑。他跑过三个路口，也没听到对方追上来的声音，但他不想停下，也不想回头，就像仍旧还在全力逃命一样。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听到了几声钟鸣。直到跑到气喘吁吁，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通讯环上，已经多出快要十几条消息了。

「苏，我找到了一把枪！今天运气真的太好了！」

「我应该已经到中央广场了，这附近好像没有人，你那边还好吗？」

「看到的时候回一下我的消息啦，一个字也行，我很担心……」

「苏？你还在的吧？我没听到新的通知……」

「苏？？？」

「我又听到通知了，拜托，告诉我不是你……」

「我真的很担心，真的」

「刚刚有人从附近过去了！不过他们没发现我……」

……

苏暮楚飞速刷到最后一条，赶紧在屏幕上打了个「抱歉」，发了过去。而在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刚才的事情的时候，米迦尔几乎就秒回了：「你还好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活着。」

「不要概括得这么简单啦？！你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也还好，就是被人追杀了一小会……」

苏暮楚确实觉得还好，但米迦尔尖叫得更厉害了。他不停地发消息过来，问那个人是谁，男的女的，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要不要过去帮他一起报仇。苏暮楚被他的短讯轰炸搞得焦头烂额，又没法这样放着不管，只能一边回消息，一边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耳朵把周围的一丝动静漏掉了。

他告诉米迦尔，自己刚才撞到了E-28的尸体，还遇到了很有可能是杀死她的凶手。

不过那个人没有他跑得快，所以就被甩掉了——这当然也是谎言。他只是，一丁点都不想提自己遇到E-13的事情罢了。

米迦尔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话。他发来一长串崇拜的表情，趁着这个空档，苏暮楚赶紧告诉他，自己现在准备过去找他，详细的等见面再聊。米迦尔登时欢呼起来，马上发来一张电子绘图板画的图片，是中央广场周围一圈的迷宫路线图。

——要说米迦尔完全没用也不是。

在这个迷宫大逃杀里，他还是有一件非常擅长的事的，那就是走迷宫。

这小子运气最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直接一条路走到中点，完全不进死胡同，但这对于考试没有任何帮助。米迦尔觉得这至少能让他俩更加方便地找到彼此，于是每次都努力地把自己走过的路画成地图……然而这对苏暮楚来说也没有任何帮助，他的空间想象力糟得不行，就算给他一张完整的迷宫地图，让他照着走，他都不一定能认出来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苏暮楚看着那张图，只觉得像是看着芯片上的电子纹路一样，头痛欲裂。

为什么，我非得去找他不可啊……他一边在心里十连问候对方大爷，一边强撑着面无表情的状态，昧着良心回复：

「谢谢，帮大忙了。」

04

和往常一样，苏暮楚完全没看那张图，继续依靠运气，在迷宫里面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途中接二连三地有人出局，他也因为一直在跑地图而不断地遇上敌人，还好大部分同学都打不过他，有人见了他就逃，有人和他过了两招之后才逃，有一个人刚一露出影子，就对着雾里扛枪一通扫射，把苏暮楚吓个半死，但对方准星着实不行，几十发子弹里他只挨了半枪，擦破了一点胳膊，他忍着疼痛，顺着墙根游到对方背后，那人也完全没发现，直接被勒住脖子，一刀结果。

他在这场里拿的一血是班里最胖的男孩，可能至少有二百斤重。这个人上场考试就被他杀了一次，说不定刚才是来复仇的。这么想着，苏暮楚觉得对方有点儿可怜。

然后，他跨过小胖子的尸体，捡起他握着的那把冲锋枪，回忆着之前课上教过的内容——

三下五除二就给拆了。

苏暮楚对老方教他的警用格斗术还算有自信，目前班里能和他打个来回的人不超过十个。但他的射击准头就有些尴尬了，人体描边水平跟刚才的小胖子半斤八两。枪在他的手里还没一块板砖好用，但他还是更希望自己能多捡到枪，因为场上的武器数量是固定的，被他弄坏的枪越多，能够对他造成威胁的人也就越少，长远来讲，这肯定是件好事。

而且，E班人人谈之色变的“第一名”，如果让她拿到枪，这个场上得有一半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苏暮楚拆了枪，一边祈祷第一名今天已经被人杀了，一边把子弹和几小块零件揣进衣兜，剩下的一脚踢散，继续往前跑。

几分钟之内，他又见到了三具尸体。

其中有一具是E-13。她果然还是死了，今天的死法也格外凄惨，像是被某种钝器重击了头部十几次，整个面部血肉模糊。几乎快要认不出来是谁。

苏暮楚没有停下。他像路过其他尸体一样路过她，没什么感想，只是莫名地觉得有点喉咙发干，里面沉甸甸的，像是装着一块石头。

……

考试时间经过半个小时的时候，迷宫的围墙开始移动了。整个天空和地面像要崩塌一样，剧烈地晃动起来，但苏暮楚知道那些参天的石墙有多么坚固，他在地上一边尽量维持平衡，一边仰望天空，像看着一群散步的白色巨人。这里的迷宫每半个小时就会重组一次，并且总面积不断缩小，目的当然是让幸存的大家更容易找到彼此。

而今天它的目的达到格外地快——重组才刚结束，苏暮楚拐过一条通道，就撞上了新的存活者。

……这次不太妙。

少年看清楚对方的时候，嘴角抽搐了一下。

来人有两个，还都是熟面孔。之所以熟，一个好死不死就是开头那位跟他抢刀的，另外一个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成绩榜上目前的第三……他丝毫不愿称之为朋友的“老熟人”。

雾的浓度比之前散了不少，那两人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同时发现了他，抢刀男立刻看向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后者的视线则一直没离开苏暮楚，他是个戴着单边眼罩的新竺区人，顶着一头鲜艳的橙红色乱发，古铜色的肌肉精瘦而健硕，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三棱军刺，刃部完全被染成了鲜红色，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然后，他像看到了什么惹人怜爱的猎物一样，眯长了仅有的左眼，咧齿一笑：

“哟，哑巴美女，又见面啦。

“听说今天开局的时候，你揍了我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