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泡沫之羽（三）
一下午的游乐过后，二人各回各家，休息了一天，时间来到周日。梅洛辛的毕业LIVE就在今晚，爱一大早就来事务所做最后的排练了。离开练还有十几分钟，梅前辈罕见地还未到场，谢莉娅小姐也不知为何总是站在屋外，此时，休息室里只有自己和小鹭前辈二人。
“早啊，小爱。”
“早安，小鹭。”
“嗯？不对吧，你是不是该叫我‘前辈’呀？”
爱一道出早安，空气就好像忽然凝固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叫了对方的名字，这听上去似乎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可是……明明都已经一起进过更衣室了，这样称呼也没问题吧？何况对方也没叫自己“小宫”不是吗？这些不会都是自己的擅自解读吧？她不禁瞥向身旁的前辈，对方仍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但爱却已如坐针毡，难为情地低下头，发颤着嗫嚅起来：
“对……对不起，前辈，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
“小爱呀，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
前辈依然在用温柔的视线抚弄自己，但她的话却令人愈发心寒：“前天的事，你说过，是作为我关照你的感谢对吧？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玩得很开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已经是朋友了，这只是职场交际而已，我们只是恰巧在同一家事务所工作的同事，这一点，不要搞错了哦。”
爱悄悄倒吸一口凉气，避开了视线，头几乎要缩进衣领里。前辈的话压在她的心上，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原来，自己从根本上就误会了对方的关照呀。这位本已熟识的前辈，此刻就连笑容都显得分外陌生。她不自觉想向对方示好，想借此挽回些什么，却只能词不达意：
“黎、黎前辈，谢谢你那天唱的歌……”
前辈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窘迫，笑着和她打趣：“哦？那也算一份人情是吗，记得要还哦。”
爱点了点头，抄出终端便假装看起了策划案。她欲哭无泪，只想把头埋进屏幕里，刚才勉强平复了心情，谢莉娅小姐就带着猫推门而入，不仅如此，进屋的还有一位衣着时尚的陌生少女，爱肯定自己与她素未谋面。
正当她疑惑时，猫开口了：“梅缺席了，这位是从‘233事务所’请来的替补，也是一位职业虚拟偶像，请你们多多关照。”
那位少女向众人鞠躬问好，举止十分优雅，但眼下爱更担心梅的情况。在她的印象里，梅前辈从未缺席过一场直播，更不必说今晚的毕业LIVE了，如今不得不找人替她，一定有什么突发状况。迅速与替补互相认识后，爱匆匆抱起了猫：“运营先生，梅前辈她……”
“辞职了，联系不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运营的说辞令她匪夷所思，但对方似乎不想多言，嘱咐了些工作事项就默默离开了，她不好多问什么。她颤抖地点开终端的通讯软件，梅的账号果然已从列表悄然消失了，望向黎前辈和谢莉娅小姐，二人也都是一样的惊愕，半天才缓过神来。
后来在虚拟空间排练时，爱才重新认识了皮套人格这项技术：当那位替补启用皮套并熟悉标签后，她就完完全全变成了真正的梅洛辛。无论是整体上给人的欢脱印象，还是小到如“早安梅”的细微措辞，她的一切举止，都正如那个她所认识的“蓝色笨蛋”，令人完全无法想象皮套之下竟是另一个人。毋庸置疑，只需练好今晚的曲目，她就能完全胜任梅的职能了。这一上午，爱都在思索皮套人格的事，就连黎前辈早上的话都不那么令人在意了。
午休时间，爱急匆匆找到黎鹭，似乎有话要说，而谢莉娅则被猫叫进了办公室里。虽然委托期的这半个月都风平浪静，但她清楚今晚必定是个不眠之夜。这些事，狸花猫自然要再三确认：
“武装程序怎么样了？”
这段时间，趁着艺人直播时，谢莉娅就一个人学着操控武装程序。尽管她以为凭自己的身手任何武器都能手到擒来，但初次上手武装程序时，她还是不免感叹自己想象力的贫瘠。
不过现在，她已游刃有余：“放心吧。”
“安全通道如何？”
“之前试过一次，没有异常。”
“这场LIVE的尾声，系统会消除舞台前台的空气墙，渗透者就会在那时趁虚而入，你做好准备，把爱带回现实，合同就算结束了。”
她听出对方说辞与自己理解的微妙差异。
“等一下，莉卡露呢？不用把她也带回来吗？”
“说服者，你的任务是保护小宫和她的皮套人格，仅此而已。别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着。”
谢莉娅不禁咂舌。这只狸花猫算得这么清楚，却向艺人们瞒着一切，好让她们赴汤蹈火。无论它的计划是什么，手段可真够卑劣的！她再次认识到，无论是此前的“雏菊”，还是这个园区里的“樱”和“兰”，花企果然都是一般货色。她没心情搭理对方，随口应付几句就离开了办公室。
与此同时，反锁着的休息室中——
“你说的是认真的吗！一直以来……你都没有贴过标签。”
黎鹭近乎失态地喊了出来，她就杵在爱的面前，瞪眼盯着她，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肩，脸上凝着一副难以置信。
爱心弦紧绷，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掉了。几分钟前，她找到黎前辈，并向对方袒露了一个从未告人的秘密。此刻她浑身颤抖，眉头拧成两团，眼睑不受控地翻动着，恐慌在眼角攒成了泪珠：
“我……我不擅长做选择嘛！所以当初才……”
没错，当初调试皮套人格时，她绞尽脑汁、不得要领，干脆直接清空了自己的标签库。无论是对游戏的执着也好，还是得意忘形的口嗨也罢，她心里清楚——这些全都是自己人格的一部分。
“所谓的‘本色出演’吗……”前辈呢喃着回头望了一眼，好在没有其他人在。她神情复杂，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相当严肃：“你知道这是严重的违约行为吗？让运营知道，会被直接开除的。”
爱点了点头，双手捂住脸，终于忍不住纵声抽噎起来：“但是……皮套难道不该是我们专属的吗？前辈你也看见了，明明是梅前辈的东西，却被那样轻易交给了别人。我、我的就不行呢，因为——因为‘爱’是没贴任何标签的啊！暴露的话，呜呜……前辈，我到底该……”
对方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冷静了些，她上前抱住了爱，轻抚着后脑，脸凑到耳畔：“小爱，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直播也维持原状，短期是不会有事的。运营只看数据，观众也不会察觉，即便你本色出演，他们也还是会把你解读为一个个标签，毕竟——这就是他们的认知方式呀。”
爱依偎着黎前辈哭了好一阵子，午休时间结束才平复了心情。下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夜幕降临，梅洛辛的毕业LIVE终于要开始了。
众人进入虚拟空间并在后台做着最后的准备，爱借着幕布的缝隙窥了一眼前台，蓝色的花和缎带将舞台装饰得十分华丽。在她身边，黎鹭和那位替补都已启用皮套人格，整个人变成“莉卡露”和“梅洛辛”的虚拟形象，但作为客串的谢莉娅小姐没有皮套，她只需打扮成预设的形象即可。见识到焕然一新的她，爱不禁悄悄欣赏起来……
谢莉娅小姐身着一套洛丽塔风格的演出服，银发已扎成了两簇双马尾。演出服的主色调是白色与浅青色，给人一种清甜的印象：内衬领口系着精致的小领结，袖子包着轻细的肩头，纤柔的束腰盈盈可握，背后是蝴蝶结，下面则连着蓬松的格子裙。裙子有三层花边下摆，尚未及膝，却刚好掩着丝袜筒口，使奶白色的蕾丝包边若隐若现。
自从换上这套演出服，谢莉娅小姐就一言不发，面庞漾起了丝丝红晕。她原本给人以冰山的感觉，现在那棱角却消融得不再分明了，这般别致，令人不忍挪开视线。对了，要是她也一起来做虚拟偶像就好了，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别、别看了……”谢莉娅低下头，双手捂住裙摆，嘟囔着背过了身。
“谢莉娅小姐，一起来做虚拟偶像吗？”
未经思考说了出来。
“我……我会考虑一下……”
被这么答复了！
Φ
幕布掀开，灯光亮起，梅洛辛走向舞台中央，唱起了抒情的歌。今夜的直播间观众人数突破新高，想必任何一位粉丝都不能错过这场最后的直播吧。几曲过后，其余三人也加入进来，气氛变得更加活跃。留言板上大多在表达不舍和感谢，但也夹杂着诸如“快看！是青眼白毛！”之类的奇怪弹幕……
按照策划案，在最后独唱一曲之前，梅洛辛要向观众发表毕业致辞。她抹掉眼角的泪珠，挤出一抹标志性的灿烂笑容，似乎在有意压抑着哭腔：“嘿嘿，再唱一首，小梅就要和大家说再见了，不对不对——是说晚安梅才对呀！哈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应援，即使毕业了，小梅也不会忘记大家的。毕竟，和大家一起度过的时日，就是小梅最重要的宝物呢！”
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一想起皮套人格之下的中之人并非梅前辈本人，她的心里就五味杂陈。从留言板可以看出，一无所知的观众们已被这份虚假的致辞深深打动，他们挥金如土地赠送着虚拟礼物，但这么多的心意，梅前辈却已一份都接收不到了。
作为虚拟形象的梅洛辛开始了最后的独唱，她从舞台中央向前步步踱去，爱注意到本应存在的空气墙已在不知何时悄然消失了，梅洛辛就这样走到边缘，含泪含笑，对着摄像头唱完最后一曲。
那之后。
像是要拥抱观众一般——
她张开双臂，跃下了舞台。
爱倏地反应过来，梅洛辛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了。同一时间，舞台开始剧烈晃动，四面八方接连响起系统报错的声音，她几乎要站不稳了，不禁慌张叫了出来。
“咦咦？！虚拟空间也会地震吗！”
现在的情况绝对很不妙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策划案上可没有这种节目呀！她望向同台的莉卡露和谢莉娅小姐，二人虽不像自己这般失态，但也都严肃地四面张望着。注意到她，谢莉娅小姐连忙招手：“爱，到这边来，待在我身边！”
爱连滚带爬来到她的跟前，刚站稳就赶忙调出控制界面，埋头操作起来：“呜呜，虚拟空间故障了吗？没发生过这种事啊！我们赶紧登出系统吧，等一下，怎么完全没有反应，这下不是不能登出了吗！”
她的肩被猛然摇了摇，似乎是在示意她抬起头来。她注意到谢莉娅凝望着舞台边缘，顺着望过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在本应是空气墙的地方，透明的空间冷不丁迸出几道裂痕，裂痕又迅速蔓延至左右两面，使整个舞台支离破碎。
自那裂痕中，漆黑的液体渗透而出，那液体闪烁着马赛克的视觉效果，令人捉摸不清，其表面似乎流淌着数不清的乱码字符，在其映衬下，本就混沌的流体变得更加不可名状了。
一触及地面，那滩液体就果冻般自我塑形，变成了数十个无面的人形，转眼就从三面包围了舞台。
“这……这是什么？！”爱完全没见过这种情况，腿都吓软了，只顾着一把抱住谢莉娅，这才勉强站稳了身。莉卡露也跑了过来，眉头紧蹙，说不出一句话。
未等她们做些什么，无面人一齐发起冲锋。
“听好了，去后台的安全通道，千万别被这些东西碰到了！”
喊出这句话，谢莉娅小姐就从裙下熟稔抽出一把手枪，为什么她的腿上会绑着一个枪套呢！暂且不论这些，眼看打头几个无面人越拉越近，爱只好强迫自己行动起来。谢莉娅小姐挡在身前，果敢地用手枪迎击着无面人，简直就像电影里的保镖一样。趁此空挡，爱拔腿奔向后台，莉卡露也默默跟在身旁。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即使谢莉娅守住正面，她也奈何不了有人从左右绕后。爱和莉卡露还未抵达后台，就瞧见数人挡在幕布前守株待兔，她们只好扭头朝回跑。
一个无面人从身后扑来，爱下意识抱头一蹲，让对方扑空。趁那人未起身，莉卡露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她被牵着继续逃命。
“快起来，发什么呆呢！”
又有二人从左右两面发起夹击，莉卡露竟刹住步，以自身为轴心，双手把爱甩向前去，爱借着惯性冲了几米，回过头，却看见莉卡露已被二人围住，而方才的一人也从后面赶了上来。
“小鹭——！”
爱干脆忘记逃跑，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她屏住呼吸，浑身动弹不得，连眼都合不住，瞳孔中烙印着这危急的一幕。像是为了避开她的视线，莉卡露默默背过了身，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短暂的一瞬无比漫长。
直到谢莉娅从头顶纵身一跃。
她在几人跟前落地，手里正提着一把机枪。随着她口中默念着什么，机枪霎时化作虚幻的黑色粒子，粒子又在她的掌心重组，变成一把巨型镰刀。那梦幻的武器衬着她华丽的演出服，现在的她，简直就像一位魔法少女。
她一把拽出莉卡露，成为三位无面人的攻击目标。面前的人环臂飞扑，胸口却被镰刀抵住，反倒向后飞了几米。右边的人伸出两只魔爪，被一刀削去，又一刀，人也化作两截，消散无形。左边的人撒腿就跑，脚未落地，头颅却先掉了下来。镰刀又在谢莉娅手头化作手枪，她转身朝爱的身后开了一枪，爱目瞪口呆，回头目睹一人捂胸倒下。
“跟我来，我们去后台！莉卡露也一起来！”
爱踉跄站了起来，而惊魂未定的莉卡露也被从恍惚中一声叫醒，二人都跟着她奔向后台。这时，余下的无面人已全数集结在幕布跟前了，谢莉娅虽无法一边保护一边歼敌，但却成功领着她们突出重围。
三人进入后台，不由分说地闯进了安全通道。她们在狭窄的暗道里一路狂奔，十几双脚步声咬在身后，这时，谢莉娅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的遥远记忆。她想起曾有一名被称为“银刃”的女性，领着两名少女在下水道里连夜逃生……
那是无界城里最奇怪的人。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与她踏上了相同的道路。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金属门，照理来说，推开便能返回现实，此前谢莉娅已试过一次，她果断伸手推门。
然而此刻，门却不知为何推不开了。
“不可能！被人动过了吗？别给我开玩笑啊！”
她怒吼着挥刀砍向金属门，门却纹丝不动。脚步声在背后渐近，爱几乎要崩溃了，坐到地上掩面啜泣。莉卡露神情复杂，似乎也被怒意感染了，她绷着脸一步步踏到门前，推开了谢莉娅，摆出一个横踢架势。
“你……你要做什么？”谢莉娅明知故问。
“这种时候！就！应！该！喝——！”
莫名其妙地，金属门被她一脚踢开，谢莉娅想不出她是怎么办到的，只觉得自己一败涂地。门的对面是一望无底的漆黑，三人赶紧跳了出去，一阵短暂的坠落感后，她们都回到了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