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泡沫之羽（一）
上报调查结果的次日上午，谢莉娅再次被面具人叫来办公室，对方坐在桌前，手头悠然抚着一只狸花猫。
“又是什么事？”
“兰的长期委托。要派一位说服者过去，指名了要年轻女性，在这园区名不见经传者为佳。”
对方要一位“说服者”，说难听点就是专干脏活的雇佣兵，谢莉娅知道这行难免要夺人性命。这几周在花语会手下时，她之所以主动专职押运工作，就是想尽量避开血光，可即便这样自己也不免动了几回匕首。眼下这件差事，自己虽符合对方的要求，但自己也有自己的底线。她抱起双臂望向面具人：“来时我就说过，我不想干太脏的活，你们还记得吧？”
“自然。给虚拟偶像当当保镖，应该不算是脏活吧？”
“哦，说说？”
“具体的就由委托人亲自告诉你吧。”
像是已等候多时，面具人刚一言毕，手头的猫就两步蹿到桌上。它一边用腿挠痒，一边伸长脖子瞅着那位年轻的说服者：“小姐，鄙人是兰直属的事务所P&B的直接运营者，敝社的情况，想必您已了解过了。”
“说话了——！”谢莉娅一个激灵，几乎要跳起来。这般脱口而出后，她自知有失礼节，脸上立即转为严肃：“咳咳。谢莉娅。说正事吧。”
“谢莉娅小姐，敝社近期亟需一名私人保镖，用以确保某位艺人及其虚拟形象的人身安全。我们已了解过，您的资历和身份无疑相当合适。这份工作为期半月或更久，需要全职，期间不得自行退出。如您有意还请签下合同，具体事宜我们再做商议。”
她合上眼开始思索，而方才起就默默聆听的丽莎也犹豫地开口了：
（你……真的又要去接花企的合同吗？）
她自然明白，“雏菊”没找自己麻烦离不开花语会的长期介入，但往事告诉她，安于现状而与帮派沆瀣一气，自己迟早会再次招来祸患。自己背井离乡，如果想改变过度依赖帮派的现状，就不能放过结交其他势力的机会。
“没办法，花企的庇护也是不可或缺的……”她握起挂坠低声呢喃，下定决心后，倏地睁开双眼：“没问题。”
她确认着签下了合同，这回一个字也没有放过——好在其中并没有诈。狸花猫告诉她一个地址，叫她今晚前往繁华地带的某个写字楼里，并记得提前收拾好随身行李。当天下午，花语会准许她自由活动，这是她留在旧城区的最后半天。她随意乱逛，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小插曲：
（如果不是我，你本可以继续作为牛仔生活下去的，有一个像样的家……）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谢莉娅听出丽莎话中略带失落。
（为了我，你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
“别、别自作多情了。在那种地方待了几年，我早就想出去走走了！何况我也一点都不在乎住在哪里，毕竟……有家人在的地方……才算是家。”
（呵呵……谢谢你。）
“唉，不过……”街角有远远的人影，她一望见，面色就晴转多云。她切断与丽莎的视听共享，气得咬牙切齿：“我本以为大园区的人都能安然度日，没想到即便破戒者如此稀少，这地方也还是糟糕透了。”
（谢莉娅？）
“高利贷、保护费、蜜糖产业……”她呢喃着走过去，花语会的面包车正敞着后门，停在某栋楼下。两三名戴面具的小喽啰用担架把人抬进车厢，见了她，连声鞠躬问好：“嗬，这不是说服者大姐头么！”
她低头瞧见担架上的人，此人已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正是昨日那个独居男子。她清楚，不久之后，男子全身的器官都会流通于地下市场，他的命之花也会被回收，最终转化为新的结晶。心里不是滋味，她不自觉瞥向别处：“他怎么了？”
“借了好几笔都没还。今天一查，这两天不知从哪又搞了点钱，全买了蜜糖，这是直接给吸晕了！反正看他也还不起了，咱们只能止损咯。”
“呵，就当是打水漂了吧。”她轻轻嗤笑一声，像是在嘲弄什么，摆摆手就转身离开了。
Φ
“小宫，请你留一下。”
临近午夜的下班时间，待两位前辈先行离开事务所，狸花猫在直播室叫住了爱。她思来想去不知原因：“运营先生……我又犯什么错了吗？”
“没有的事，接下来有个特殊安排，你需要知道。”
“特殊……安排？”
“是啊，”狸花猫转向走廊的阴影处，“过来吧。”
阴影中缓缓踱出一名银发青眸的少女：面容精巧，目光幽邃，项戴小巧的十字项链，身着黑色外套和迷你裙，明明只比自己高半个头，却莫名散发着如冰山般高不可攀的气场。如此凛丽的女孩子，难道会是新同事吗？爱不敢与她四目相对，视线乱躲，最后只好低头看猫：“运营先生……这位是？”
“给你请的私人保镖——谢莉娅小姐。接下来半个月，请你与她好好相处。”
“等等等等——！”私人？保镖？爱成长于小园区里，这些词汇对她太过遥远，她的大脑一时宕机，全然无法理解为何自己会受到如此待遇。并且，说到保镖，就是可能会发生不妙的事情对吧？她眼冒金星，背爬冷汗，双手无处安置地比划着，说话只能磕磕绊绊：“等下！我、保镖、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接下来的安排了，放心吧，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专心继续活动，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按计划，谢莉娅小姐也会与你的同事们接触。小宫，这件事——请你向她们保密。”
“太、太突然了吧！”
“——啊！”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晾着身旁的人，赶忙面向她，不停九十度鞠躬：“小宫 爱！是种级员工！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梦想是成为最棒的虚拟偶像！谢莉娅小姐——请、请多指教！”
“嗯，谢莉娅就可以了。”对方颔首回敬，微皱着眉，讲起话来意外亲切，爱斗胆望向她，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二人互相认识后，狸花猫晃悠着离开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就让她送你回去吧。”
“啊啊，麻烦您了！”爱不自觉又鞠了一躬，对方局促地回以苦笑：
“没、没必要……”
二人出了事务所，爱毕恭毕敬地跨上机车后座，她用只言片语指引银发少女将自己送回公寓，除此之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得罪了她。话说回来，她还觉得少女身上有种莫名的既视感，但的确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另一方面，狸花猫并未向谢莉娅透露更多信息，她只知道自己要保护小宫，却对具体的威胁一无所知。见到这位中之人时，她一眼就认出对方是GAMER爱：与虚拟形象仅少了一道蓝色挑染，虽然衣着朴素，但盖不住作为美少女的本色。最令她惊讶的是，直播时一向话痨的GAMER爱私底下竟是这般怯懦冒失。
到了公寓，她默默跟着小宫走进了门。这是一间三室一厅的单身公寓，客厅大到一个人住有些奢侈：装潢简约，结构明朗，只扫一眼便知道厨房、卧室、盥洗室的位置。然而仔细一瞧，这客厅却凌乱得不成体统：茶几上摆着一台游戏主机，沙发上到处散落着休闲服饰，地上堆满零食袋和空饮料瓶，屋主人的生活习惯可见一斑。
“咦呀——！”身前的粉发少女摸开灯，正要脱鞋进屋，这才一个回头注意到她的存在。对方直接跳了起来，脸上腼然一红就失去重心扑倒在地，明显大吃了一惊：
“谢莉娅小姐？所谓的私人保镖……该不会是……”
“啊，没错。”
谢莉娅心里一阵局促，不由得将视线溜向别处。她挠着头肯定了对方的猜想，此前狸花猫曾告诉过她，保守起见，她有必要住在离这位虚拟偶像最近的地方——至少在半个月内，是这样的。
“我……我还没准备好！这样、屋里这么乱……不行……太丢人了……”
此时，小宫已双手捂脸、语无伦次了，这害得谢莉娅也好不自在。唉，本以为这件差事比在花语会手下轻松得多，为何此刻，自己却要这般纠结呢？她伸手拉起地上的人，考虑到对方的感受，语气只好装作平静：“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啦，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谢谢！请随意坐，我先去洗澡了！”对方疯狂点头，说完这句话就一溜烟蹿进了卧室，又抱出一沓衣物径直冲进了盥洗室，看样子那里和浴室是一体的。她在沙发上找空坐下，盥洗室里传来流水声，而她的脑海里顿时响起丽莎的声音：
（和小偶像同居——你很期待吗？）
“哎哎哎！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嘛。何况我也早就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吗……果然没错……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
“咳咳！”她强行打断对方的话，思绪却不免陷入回忆。她稍作停顿，知道自己脸上已转为落寞，但她也知道，现在的丽莎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尽管如此，她还是仰起首强作笑颜：“算了，有空给你讲讲我的过去吧。”
（总感觉，谢莉娅从以前开始就是个恶劣的人……）
“你之前才说过我是个温柔的人吧？”
四十分钟后，小宫裹着一条浴巾跑出云雾缭绕的盥洗室，面色一阵樱红：“谢莉娅小姐，请用！”
“啊？！”
“向左调是热水！我拿了条新毛巾，啊啊，不嫌弃的话……洗发水和沐浴露也请随意用吧！”
“哦……”她顿了顿，急忙解释起来，像是在掩盖什么：“我、我身上大半都是义体啦，代谢很慢，简单护理一下就好了！”说完，她就从装着行李的背包中取出一套便衣，二话不说躲进盥洗室。
盥洗室的深处就是连体式浴室了，有一个不大的浴缸，虽留有水雾，但明显已经清洁过了。洗浴用品都工整摆在显眼处，还挂着一条新毛巾，没想到看起来毛手毛脚的小宫在待人方面意外细腻。
也罢，既然如此，现在就久违地放松一下吧。她取下外套，正要脱下上衣，却望着镜子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呀！）
“感谢提醒。”她面颊发烫，眼神倏地避开镜子，这才想起来要切断与电子脑的视觉共享。
（快把我摘下来啦！我猜我会怕水的，毕竟以前就没沾过水……）
她取下挂坠更衣沐浴，出了盥洗室后，看见小宫正坐在客厅的游戏主机跟前。对方手上握着手柄，身上披着一件大了几号的宽松T恤衫，茶几上摆着一碟速冻饺子，看上去刚热好，小宫时不时叼上一口。
“已经很晚了吧？”谢莉娅忍不住向她搭话，对方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生活，淡然端起碟子，眼睛却依然盯着屏幕：“明天是休息日嘛。啊，这个——谢莉娅小姐要来点吗？”
她摇着头坐到对方身旁：“我只是好奇这么晚了……”
“嘿嘿，不太健康吗？但直播真的太忙了……完全抽不出空吃饭呢。”
坐在身边，她才注意到小宫正在攻略一个剧情类文字游戏，在她的印象里，“GAMER爱”从未玩过这类游戏：“哦？你玩的游戏还挺多嘛。”
对方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游戏画面里，光标在剧情分支的两个选项之间来回跳跃。谢莉娅瞥见她的双唇缓缓开合：“哈哈，我呢，一直都是个不擅长做出选择的人呀，干什么都无法下定决心，游戏也干脆什么类型都玩一玩呢。”
“为什么不播这个呢？”
“没有节目效果啦……观众们都喜欢一局很快很刺激的那种，嗯……比如说战术竞技？啊不过，谢莉娅小姐……”小宫的视线一下子从屏幕滑向了她，泛着漩涡的双瞳微微颤抖：“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播过这类游戏呢？”
谢莉娅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下意识低头左顾右盼，一阵纠结后，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一副漫不经心：“我有……我有看过你的频道啦……”
“真的吗——！”手柄被从小宫手上直接吓掉了。谢莉娅心里跟着一慌，要是冒犯对方就不好了，她连忙想到什么说什么，嘴动得比脑子快：“啊，但我丝毫不觉得你有在口嗨哦！一点也不觉得！技术很厉害，性格也不恶劣，不如说那样也很可爱呢！”
“呜呜，谢谢你……”对方把脸捂得严严实实，有点欲哭无泪，整个人像一壶冒气的开水。
“呃，小宫，给我讲讲这个游戏吧……”
“好、好的！我们继续！故事是这样的……”
随着她转移话题，小宫再次抄起手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屏幕之中。两小时后，游戏进度告一段落，谢莉娅被小宫打着呵欠领进卧室。卧室很小，有个窗户，靠墙摆着衣柜和橱柜，脚下是一整块榻榻米，没有床而只摆着一张地铺，空余之处刚好能再摆一张。
“晚安——！”给她翻出一套备用被褥后，打了一天游戏的人倒头钻进被窝，头一沾枕就沉入了梦乡，小小的卧室全然冷清下来，只剩下远处似有似无的车流声。
“唉……”一静下来，谢莉娅反而心绪不宁，她回顾起一个多月来的闯荡生活，抛出硬币的那晚仍像在昨天，但她知道，自己已然回不去从前的那个舒适圈了。那个承载着往事、被自己擅自抛下的事务所——现在变得怎样了呢？她默默坐下，轻叹一声，不禁昂首侧望明窗。
除去霓虹灯，窗外仍是染着些许淡蓝的银月辉光……
（还不睡吗？）
她不想吵醒身旁的人，于是取出终端，开始打字回复丽莎的话：“我以前的确是个恶劣的人。”
（我不想听。）
她原本几乎要陷入回忆了，现在却如鲠在喉，手悬在虚拟键盘上，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不想听，你说过你曾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你失去很多，但那些都已被一笔勾销了。谢莉娅，你现在并不需要来自过去的救赎吧？所以我也不想听你说过去的事。）
“好吧。还要攒钱给你准备新的躯体呢，猫型傀儡怎么样？”
（不管你了！你还是太恶劣了！）
谢莉娅左手握着终端，右手微蜷着，明明空空如也，掌心却仿佛正有一把匕首。正如丽莎所言，现在的她已与往事达成和解，她只想把握住活着的感觉——把握住那银月之下的尽力一挥。她的嘴角释然一弯，手上开始输入文字：“我想我今后也一定会守护点什么的，或许还会因此得罪更多的人，以至于必须再次逃离也说不定。”
（嗯，那时，我们就再次一起逃走吧。）
这时，小宫嘟囔着说起了梦话，向二人展露这位少女不为人知的一面：“莉卡露……嘿嘿……莉卡露……”二人都被她的梦呓逗笑了，原本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互道晚安之后，谢莉娅久违地一夜无梦。
Φ
两日后，狸花猫把谢莉娅单独叫来办公室，有要事通知她：
“半个月后是梅洛辛的毕业LIVE，兰方面已得知，有渗透者要在这场LIVE上暗杀小宫和黎的皮套人格。”
“暗杀……皮套人格？”
“没错，在虚拟空间之中。”
“所以你怎么计划，延期还是取消？”
“不，”狸花猫趴在办公桌上悠然舔着爪子，“这场LIVE会照常举行，并最终有惊无险地落幕。”
这个答复，谢莉娅自然难以置信：“你……你明知有这种阴谋存在？”
“说服者，别忘了你是拿钱办事的，你的工作，也正是计划的一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