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火种

“修!?”

第二天一早,修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了艾芙妮的声音。

“拜托了修!请帮……”

没等艾芙妮把话说完,那声音就随着疾驰而过的马车消失在了向北的道路之中。

修挣扎着从一堆掉光了叶的灌木中爬起身来,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身体也不怎么使得上力,最重要的是有一股强烈的畏寒感。

看来是病得不轻。

昨天在造访了教堂之后,修又冒着雨去城中的四个贵族府邸外个转了一圈,向附近的店铺的人打听了一下关于上午进城的银发女孩的消息,结果得到的答复基本都是没见过。

最后修退了本来写好的旅店,一路找到北城外科迪菲索亚伯爵的公馆。一路上修在不断的打听之下,终于还是问到了几个有看到过疑似诺拉的女孩的人,据他们说,似乎是被几个士兵带着向城北去了,这便更加印证了修“诺拉被科迪菲索亚伯爵带走了”的猜想。

修走到北城外科迪菲索亚伯爵的公馆时已经是晚上的十点过了,按照无角人的概念,这个点已经算是深夜,修也没办法做点什么。

考虑到伯爵应该不至于那么快把诺拉送走,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送走,无奈之下修只能在伯爵公馆庭院大门外的树丛中过了一夜。

不过,由于这伯爵公馆外有不少卫兵站岗巡逻,修也不想横生什么事端,一晚上也没敢生火。而且一晚上修都担心诺拉会不会在自己睡着了的时候被送出伯爵公馆,一晚上也基本没合眼。

结果现在看来,虽然白天的时候是多买了点衣服来加上,傍晚的时候雨也停了,但在没火的冬季夜晚就这么露天熬一个通宵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一点。

刚才的马车是沿着大路向北离开的,修咬着牙忍住头痛摸出手机打开地图来——从伯爵公馆向北只有一条路去向北边的洛泽维拉河,看起来是打算送诺拉向北回克伦托利亚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倒还好,不过问题就在于刚才马车经过时传来的艾芙妮的声音。就修对艾芙妮的了解,她算不上聪明,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但就是这样的她都出面求助了,那多半就是对面图谋不轨的想法太过明显了,这让修的心里产生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修咬牙忍耐着头痛,将力量汇聚在双脚之上,一路向北追去。

“……诺拉殿下,您还是乖乖把艾芙妮大人的甲胄解除掉比较好,这样您也能少受点痛苦不是吗?”

当修一路追赶到洛泽维拉河岸边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充分印证了他心里那些不好的想法——

在大河的岸边,三个人将身覆白甲拄着艾芙妮的新月镰跪倒在地的诺拉团团围住。为首的人手持一把长剑,身上也是一副白甲,而另外两人也是穿着制式的艾菲梅拉尔兵甲,手中也都持着制式长剑。

面对为首的战士的嘲弄,一身白甲的诺拉微微低下了头,看来,尽管对方没法破开艾芙妮白甲的防御,但诺拉本身并没有能招架住他们三人的本事。

“看来您还抱有什么无聊的幻想,那只能让您再吃点苦头了。”

领头的人重新举起手中的长剑,恶狠狠地对诺拉这么说道。

这人身上的白甲,和当初在芬德拉赫山上所见过的菲莉娅的那套一模一样,看来也是一位顶尖的战士。虽然修并不觉得这人能比弗洛莱恩还强,但,修本来就觉得头晕脑胀,再加上用力量追着这群人跑了一上午,现在人都已经快就地倒下了,要正面和他刚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直接带着诺拉跑路呢?

现在修站在这几个人身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暂时还没被他们发现,于是修先观察了一下这周围的情况——

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型的摆渡口,道路在岸边向东西方向延伸而去,而原本南北方向道路的尽头则是一个用木板铺成的小型码头,水面上还泊着四五艘小船,只是周围并没有看到有并没有像是摆渡人的人。

就在修思考着逃跑路线的时候,诺拉拄着新月镰挣扎着想要起来,结果却被白甲的男人一脚踹倒在了地上,也不等诺拉起身,一脚就踩到了她的胸口。

“我亲爱的公主大人,能请您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了吗?”

男人把自己的脸凑到诺拉的耳旁放出狠话,同时脚上似乎还加强了力道,疼得诺拉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呻吟声。

得快去帮帮她才行。

修揉了揉疼得要死的双眼,快步走上前去。

“那个……?”

“什么人!?”

修走到他们背后十来米左右的地方发出声响后,这三个男人终于察觉到了修的存在,两个卫兵转过身来架好剑,一副随时都会冲上来的样子。

“呀,大哥们别那么紧张。”

修尴尬地笑了笑,顺便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打算参与战斗。

“我只是个路过的旅人而已,请问今天这里能过得了河吗?”

“过河?今天伯爵大人有令禁止出城,可没有船夫来给你摇船。”

“这样啊,抱歉,看来来得不是时候。”

修挠着头哈哈地干笑了两声,准备转身就走。

然而,正如修所料的那样,目击了这番场景,这群人势必不会轻易放他离去,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这两个卫兵立马就举起剑砍了过来。

修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催动自己的力量覆遍全身,两步闪身穿过这两个卫兵,直接侧身一个冲撞将踩在诺拉身上的那个白甲男人撞开。

虽然事情看起来还比较顺利,可是在撞开那个男人的同时,修的脑袋也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差点直接就让他失去了意识。

“可恶,你这家伙。”

被撞开的战士快速回过身,嘴里咒骂着就抬剑朝修砍来。

仅仅是刚才那一下反作用力修就已经觉得有点快撑不住了,正面硬刚这个男人实在不太明智,看来只能用紧急预案了。

面对白甲男正面砍过来的长剑,修有些吃力地闪避开,转身绕到他身后时还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

就在男人和另外两个卫兵再次举剑准备杀过来的时候,修小退一步,按下事先藏在手里的微型闪光弹和烟雾弹的按钮后随手往面前的地上一扔,然后闭上了眼睛——

“呜啊!”

“可恶!怎么回事!?”

在感受到强光一闪之后,修睁开眼来,这时烟雾弹已经开始产生浓烟,修赶紧一把抓住倒在地上的诺拉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然后忍着头痛架着她跳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小船。

“修……”

“没时间解释了,唔……咳、咳咳……总之、咳,得先过河。”

不等带着哭腔的诺拉把话说完,修快速地将临近的船上的桨全都收集了过来,然后顺手夺过诺拉手中的新月镰来将拴着小船的绳索挑断,然后捡起一根桨来,将力量集中在手上操桨用力一蹬岸边,让小船一瞬间被推出近三十米远。

那之后过了好一会儿岸边的烟雾才消散了下来,当那三个人再次取回视野寻找修和诺拉的身影的时候,修已经将船划出近百米远了。他们三个也慌忙跳上留在岸边的小船,结果却因为没有可以划船的工具而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修他们的船渐行渐远。

“咳咳、咳咳咳咳……”

感觉差不多安全了之后,修接触了自己身上的强化,结果头痛欲裂、四肢乏力、浑身发冷等各种症状一下子就让修软到在了船上。

“修!不、不要紧吗?”

看见修这个样子,诺拉解除了艾芙妮的白甲想要上前确认他的情况,结果却引得船一阵颠簸,只好乖乖地坐回原处。

“咳咳咳、呃咳咳……哈啊……没、没事,咳咳,小感冒,不打紧。”

修倒在船上深吸了几口气后,用像是被火灼烧着一般疼痛的喉咙勉强挤出了这么几个词语,然后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渐行渐远。

“抱歉,能麻烦你……咳咳、咳咳咳咳……能麻烦你……哈……把船划到岸边吗?”

修仰头望着一脸惊恐的诺拉把手中的桨递了过去,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修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在看起来有些破旧的小屋里的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床温暖的棉被。

这一觉,修感觉睡得相当安稳,醒来之后身上的乏力感和畏寒感都已经消退了,虽然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嗓子也还不大舒服,不过至少症状已经算不上严重了。

“抱歉,修。一开始我没注意到你病得那么厉害……”

正当修想要坐起身来的时候,脑海中传来了艾芙妮有些愧疚的声音。修四下里看了一下,才发现诺拉趴在床边,枕在自己的右手上陷入了熟睡。

现在大概是晚上了,屋里黑漆漆的,只能借着从床边窗外投射进来月光大致看清屋内的情况。不过,由于月光正好打在诺拉脸上的缘故,在这朦胧的夜色之下,那张脸就宛若一件由名匠精雕细琢而成的工艺品一般般,让修的目光一时难以移开。

虽然之前在索亚里拉山的时候都在她的大腿上睡过了,但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诺拉身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点之后,修还是觉得脸颊开始微微有些发烫了。

该不会又烧起来了吧?

“呀,没什么,总归还是自己作。”

修重新躺下,微微闭上眼睛,虽然在山里时和艾芙妮交流了挺长一段时间,渐渐的也习惯了这种在脑海里对话的方式,不过现在对于身体还有点虚的修来说,这种交流方式还是很费神的,而且顺带还能平复一下心情。

“说起来了,艾芙妮大人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计划的?”

“诶?啊,你也知道我可以在诺拉身边一定范围内活动,所以就稍微听了一下他们晚上的谈话。”

“没想到艾芙妮大人还挺靠谱。”

“你这也太失礼了吧?好歹我也曾是一国公主,也活了两千多年了,这些贵族什么德行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哈哈,抱歉抱歉。”

“哼,不过,真没想到你那时竟然会在那里。”

“这个嘛……我进城之后看了报纸,不自觉就有些担心她了,去教堂也没找得到人,只好看看是不是被哪家贵族带跑了。”

“哎呀哎呀,你这么关心这孩子,这不结婚很难收场呀。没事的,这门婚事我替她家里人同意了。”

嗯?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开始谈结婚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只是出于一起旅行了这么久的情谊,想表达一下基本的慰问而已。”

“哦?跑到伯爵家门口呆一晚上到高烧不下的基本慰问?”

唔……她怎么在这种时候这么敏锐。

“这个……算是受人所托?”

“嘿~?修弟弟你也是个很有背景的人嘛?”

虽然艾芙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修还是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了几分敌意。

“告诉你倒也无妨啊。之前我不是说过我和朋友从雷吉斯哈出来后翻了船被人救了嘛,救我们的是一个叫菲莉娅的人,你多半也认识。我看了报纸之后跟她汇报了一下新闻里说的事情,然后她也觉得那些贵族信不过,让我帮忙送诺拉到克伦托利亚去。”

“呃……菲莉娅……啊!泰勒斯先生那个叛逆的妹妹?”

呃,好像她这么理解也没有问题,不过对菲莉娅的这个评价还真是有点微妙。

“对,没错,就是她。”

“没想到你竟然和她有来往……如果是她的话,问题倒不大……”

“哦?你和她很熟吗?”

“我的上一任宿主和她还有她那两个恩爱的情侣朋友一起上过战场,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作为一个王女来说性格是有些古怪,不过本质不坏是个好孩子。”

艾芙妮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谈自己女儿一样,语气中带着几分怀念与慈爱。

“总觉得你的说法有点诡异。这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啊?”

“为什么非夸即损?我和菲莉娅小姐的交集本也不多,要说的话也只有这种印象了。不过,就算我不了解菲莉娅小姐,我觉得修还是可信的。”

“……你会不会太轻信我了?”

虽然是已经救过诺拉好几次了,但在知道背后还有人的时候,多少还是怀疑一下吧?

“呵呵,我们都相处一个月了不是?这点判断能力我还是有的。”

艾芙妮发出了轻盈的笑声,反过来修则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对这孩子就没什么想法吗?”

想法?修一时有些发懵,看起来艾芙妮还打算继续刚才那个话题……

“……想法?赶紧带她回克伦托利亚?”

修试图采用装傻战术,结果艾芙妮倒是重新采取了更直接了当的说法:

“我是指婚姻方面的想法。”

“……为什么你要揪着这个不放?”

“唉……你知道吗?在艾菲梅拉尔,贵族家的女儿大多会沦为政治联姻的工具,想要和一个真正爱惜自己的人结婚是很困难的。所以……”

艾芙妮的话听起来有些无力。

修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艾菲梅拉尔的贵族女士——菲莉娅,大龄未婚;菲莉娅的姐姐,男友被杀被迫远嫁他国……啊,好像就连艾芙妮本人也是因为艾菲梅拉尔战败赔给阿克修做夫人的……

这么一想好像又可以理解她为什么对结婚这件事这么执着,两千多年来想必这类似的事情见过了太多。

不过,理解归理解,修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和谁结婚这类的问题,突然面对艾芙妮穷追不舍的提问,修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虽然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我还没想过要结婚。而且这种事应该让诺拉自己来考虑比较好不是?”

就这么干躺着果然还是有些不舒服,于是修一边回复着艾芙妮,一边僵着右手坐起身来,结果似乎是手僵硬过头让诺拉察觉到了异样,睡梦中的诺拉握着修手的手上又增添了几分力道。

“别丢下我……父亲大人……哥……哥……别……走……”

修本来无意去听,但在这寂静的房间内,诺拉浅浅的梦呓又显得格外有力,让修跟着心里也难受起来。

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呢?

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但却依然没法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更重要的是,借着透过窗户洒下的月光,修注意到诺拉的侧脸上有一道自眼角而起的晶莹的泪痕。

艾芙妮像是察觉到了修心情的变化,也沉默了下来,这反倒让修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结果注意到的时候,左手已经不自觉地放到诺拉的头顶抚摸了起来,感觉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呵呵,今天就这样吧。修弟弟要好好加油哦。”

脑海中传来了一阵浅笑声,之后艾芙妮便没了声响。

取而代之的,是诺拉发出了一阵“唔唔”的闷哼声。

“……修……?”

诺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微微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床上的修,吓得修赶紧把放在她头上的手收了回来。

“抱、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

诺拉半眯着眼睛,对于修慌张的道歉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在愣了一下之后,眼角又泛起了泪光,突然向前探出身子,一把抱在了修的腰间:

“呜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诶!?诶!?”

对于诺拉突如其来的举动,修一时大脑一片空白,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半天,甚至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是。

“都是我不好……害死了父王和王兄……就连修差点也……”

“我才没那么容易死好吧?”

修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搭在诺拉的肩上,一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心里还思考着该说点什么话来安慰她。

“没必要把责任都归在自己身上,你也已经很努力了不是?”

“可是……”

“我知道的,你觉得自己不够中用,没能帮得上父亲和兄长的忙,还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可是呢,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能控制的吧?生而为王族也好,被选中为神使也好,被安排上前线也好,哪条路都不是你自己选的吧?人总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事,被赶鸭子上架还要给予过高的期待本就没有道理,所以你也不必硬把所有的问题归在自己身上。”

修一边抚摸着诺拉的头,一边慢慢地说出一些类似鸡汤的话。

“呜……可是……”

“好啦,哭泣也不是什么坏事,负面的情绪压在心里反而会出问题。所以你想哭的话就尽情的哭吧,不过,在哭过之后,还请别忘记属于你的那份笑容。”

等等,这怎么好像是哪部以前看过的影视作品的主题曲里的歌词来着?

也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修绞尽脑汁的安抚起了点作用,诺拉的情绪比起刚才稍微安定了一点,抱住修的双臂力道也稍微缓和了下来。

“你这说法还真是……像个油嘴滑舌的诗人……”

诺拉将头埋在修的腹部,用不知是哭是笑,还是说是赌气的腔调如此评价道。

“呀……谁叫我姓茵菲诺莱恩呢?”

修一边轻抚着诺拉的脑袋,一边尝试着开了个玩笑,结果却好像是戳中了诺拉的笑点,引得她发出了一阵“咯咯”的笑声。

在保持这种状态沉默了半分钟后,诺拉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放开了修的身体稍微坐直了身子,一边擦试着眼角的泪水,一边苦笑着说道:

“抱歉……我果然还是太不中用了……”

“没那回事。就像我刚才说的,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比如,我生病能这么快好,一定是多亏了你的照顾对不对?”

虽然修完全不知道在昏迷期间发生过什么,不过艾芙妮本就是擅长草药的神,能这么快摆脱感冒肯定也是多亏了她们的用药吧?

“那……都是艾芙妮大人教我的……而且……你也是因为我而患病……”

“啊,关于这点我得说明一下。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擅自跑过去蹲点的,所以要说的话还是我自己作死才对。”

“才、才没有那回事……”

“而且硬要说的话还是因为某个人拜托我,我才会去找你的。”

“咦?”

听了修的话之后,诺拉露出了一脸惊讶的表情。

修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刚才跟艾芙妮解释过一遍的事情又跟诺拉再讲述了一遍。

“……菲莉娅小姐……虽然有听父王提起过,不过……我不记得有见过她……”

听了修的解释,诺拉苦苦回忆了一阵,最后露出了一脸忧伤的表情。

“没事,她都跑出去那么久了,可能是在你不记事的时候有见过吧?”

算起来,诺拉是和伊莉丝同年,菲莉娅离开克伦托利亚的时候她大概也才五岁的样子,如果不是频繁见面的话,不记得倒也正常。

见诺拉的状态差不多是稳定了下来,修起身下床,从被放在屋内一角的木桌上的自己的背包中取出了手机和干粮来。

现在是十九日早上的六点半,看样子自己睡了将近一天了。

另外,修还注意到自己有收到过来自阿斯特蕾雅的一通电话和一条短信——

“有一个多月没汇报情况了吧?不会是把我忘了?今天是伊莉丝的生日,你好像也没跟她联络的样子。你现在是在艾菲梅拉尔?那边是出什么事了?昨天我刚到佩鲁玛斯,菲莉娅就扔了一堆活给我,说是你说艾菲梅拉尔这边出事了她得过去一趟。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学姐的话,看到消息还是回复一下吧。”

被她说到这个份上,不回复她好像实在有些不太礼貌。而且,菲莉娅竟然准备过来?

于是修在桌边坐了下来,一边吃着无味的面包,一边敲了敲手机屏幕,简单地回复了一条道歉的短信并说明了一下最近的状况,顺便也给伊莉丝补发了一条。

“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只是以前学校里的朋友在问我最近的状况。”

“这样啊……”

看着一本正经回复消息的修,诺拉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不过,上面尽是一些角族人的文字,她完全没办法理解。

“那个,菲莉娅小姐在佩鲁玛斯是怎样的存在……呃,我是说,据说佩鲁玛斯现在好像并没有国王的样子?”

“这个啊,怎么说呢……她大概像是佩鲁玛斯的领导人的秘书……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总之就是几个领导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搭把手,平时就随意帮他们几个处理些小事务之类的。”

修在佩鲁玛斯也就呆了半个来月,对于菲莉娅工作的印象就是每天到办公室帮几个领导人处理一些琐碎的小文件,之后会到街上随便逛逛和各种商人店铺交换一些信息。就她本人也表示,自己并没有担任什么特别重要的职务。

而听了修的描述之后,诺拉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随后又接着问道:

“那个……菲莉娅小姐是怎样的人?”

“嗯……算是……平时喜欢放飞自我,关键时候却意外严肃得起来,撑得住场子的人?总的来说,佩鲁玛斯的人都还挺爱戴她的。”

“是、是吗……”

听到这里,诺拉面带愁容地低下了头。

“怎么了?你怕她回来跟你抢王位?”

“不、没、没那回事……我只是稍微……有点羡慕……”

诺拉低着头,说出的话也毫无底气。

所谓羡慕,是指哪一点呢?

“说起来你想见见她吗?”

“诶?”

“就是说,我朋友跟我说她已经朝这边来了。”

说着,修将手机屏幕朝向诺拉晃了晃,上面显示的是修刚查到的菲莉娅现在的方位,从这上面来看,菲莉娅现在人已经是在东边的港口城市托维利亚了。

不过,虽然修在路上有跟诺拉提过手机的用法,可是由于她并不会角族人的语言,最后也没学到多少有用的东西,现在看着手机屏幕,除了一脸的惊讶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感想了。

“诶?那、那个……?”

“怎么了?”

“唔……佩鲁玛斯那边不要紧吗……?”

“就像刚才说的,她也没担任什么重要的职位,而且她还拜托了我朋友帮她代工。”

“唔……”

诺拉低着头,看起来像是想说什么,可是最后却选择了沉默。

“让我猜猜,你果然还是觉得她是来跟你抢王位的?”

“不……不是那样的。倒不如说,我更希望她能成为艾菲梅拉尔的王……毕竟我……并不适合……”

诺拉捏着自己长袍的布料,小声地说着,要不是屋内一片寂静,修可能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是真的没有意愿称王,还是说想要称王却因为自身能力的不足而对这个位置感到恐惧呢?

“我有一个问题。”

“诶?”

听到修突如其来的问话,诺拉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你觉得,艾菲梅拉尔是个怎样的国家?”

“诶?呃……”

“没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就算你跟我说你觉得艾菲梅拉尔是个烂透了的国家想要毁灭它也没关系。”

“咦?”

诺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修。

“啊,我只是说……你看,本来你也不容易,上了战场被敌国追杀也就罢了,回国了还要被自己国家的人暗杀,心里多少会有不满吧?”

修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点太激进了,转而换了一个说法,让诺拉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

“唔,虽然确实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但我对这个国家并没有什么不满。教会的高层也好,王公贵族也好,他们喜欢争权夺势那也是因为他们身处其位。可是一个国家并不只是由贵族、权贵组成,更多的是平凡的百姓。在我小的时候,艾芙妮大人有跟我讲起过她过去偷偷溜出王宫到街上游玩的事,所以我也经常趁着教会空闲的时候上街。在克伦托利亚的大街小巷中,人们并不像贵族或是教廷那样被各种条条框框的东西束缚,即便是不怎么富裕的人,也能在酒馆或是剧院之类的地方寻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我很喜欢艾菲梅拉尔……至少是克伦托利亚的人们,这也是我能作为艾芙妮大人的使者而活下去的一种动力吧?”

诺拉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相当的温和,当她谈到自己穿行与克伦托利亚的市井间的事时,脸上不禁浮现出了些许的笑容。

看着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诺拉,修多少也有些欣慰,她没有因为最近的事情而对这个国家感到厌恶,也算是一件好事。

“啊,抱歉,我好像有点太啰嗦了……”

“哈,倒不如说我还想听你多讲一点。作为一个外乡人,了解当地的民风民俗也是旅途的一大乐趣。”

修笑着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然后重新看向诺拉:

“你要不要到床上再睡会儿?在床边趴一晚上应该没睡好吧?”

“不,没事……要上路了吗?”

“如果你不打算再歇一会儿的话,我是打算说出发的。”

现在刚过七点,窗外虽还是一片漆黑,不过就上路来说已经不算早了。

诺拉看起来并没有要继续休息的意思,修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这间屋子是位于洛泽维拉河以北的一座小村庄的废弃屋,据诺拉说,是她把修背进村之后,村长带她来这里的,而且还借了一套被褥给她。

毕竟受了人关照,走之前诺拉和修将借来的被褥带到了村长家。

“已经要走了吗?身体不要紧?”

这个时间对于正常作息的无角人来说是还有点早,出来应门的村长打了个寒颤,借过了修递过去的被褥。

“嗯,承蒙您关照了。这住宿费……”

“嗨,不用不用。我怎么能收诺拉殿下的钱。”

“咦?”

她都不隐瞒一下身份的?

修感到有些意外,一脸吃惊地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诺拉,但她本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

“没事,您不用客气,我们不能白住你们的屋子。”

修掏出钱袋来,准备多少还是给一点,结果却被村长慌忙制止住:

“也不是客气。最近天气变化得厉害,村里生病的人也很多。昨天诺拉殿下一直帮村里的病人们问诊制药到半夜,我们实在不能再收你们的钱了。”

“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听到村长这么说,诺拉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结果却引得村长一阵发笑:

“诺拉殿下才是太客气了,若是没有您,村里好多人不知挨不挨得过这个冬天呐。本来我们大伙儿还商量着怎么报答您,可是现在打仗,村里实在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啦……这钱,我才是万万不能收啊。”

“呃……那就谢谢您的好意了……?”

既然是这样,再执意要给钱也不太合适,修只好尴尬地收起了钱袋。

村长向诺拉再道过谢之后,便抱着那些被褥钻进了屋内,村庄的小道上变得只剩下修和诺拉两个人。

本来刚才谈话的氛围就有点尴尬,村长关门之后,降临在修与诺拉之间的沉默让修有点喘不过气来。

“呃,要不,你还是再休息一下?”

考虑到她昨天忙到很晚,修觉得是不是还是让她再多睡会儿会比较好,不过,诺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我的状态我心里有数。如果路上觉得累了,我会告诉你的。相比之下,你的身体真的不要紧?”

“没事,多亏了你的照看,我现在精神得不行。”

“不,我并没有做那么厉害的事。”

诺拉微微低下头,她的脸有些泛红,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欣慰的笑意。

“不过你竟然不向这些村民隐藏身份呢。”

修带着诺拉向东北方向出发,从这里前往克伦托利亚,走得快的话差不多也要两周时间,如果路上能蹭得到车的话就好了。

“现在这个时期,像他们这样的村子日子大概很不好过吧?虽然我能力有限,但要是能用王女的身份给他们带去一些安心感就好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这话说出来很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走在修身旁的诺拉微微低着头,脸也不自然地朝向别处。

“挺好的,如果你是艾菲梅拉尔的王的话,人民应该会很幸福吧。”

“没、没那回事……说到底,我根本就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

“嘛,你现在回去克伦托利亚的话,也会被推上去吧?”

修这么说着,瞟了一眼一旁的诺拉,发现她虽然嘴角还保持着上扬,但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要是你不想回去的话,我也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

修将双手搭在脑后,稍微驻足,诺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看向修:

“别的地方?”

“嗯。如果你现在回到克伦托利亚,肯定是会面临王位继承问题的吧?要是你真心觉得不愿意,我觉得你还是别回去比较好。”

话是这么说,其实修也不知道能把她带到哪里去,毕竟她又不擅长说话,就算藏得住一时,指不定哪天就自爆身份了,到那时问题才更大。

而听了这话的诺拉,脸上的表情像是有些犹豫,沉默了半晌后,有些无奈地撇开视线,一脸忧伤地低下了头: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

“你不用考虑那么多。”

修觉得,她大概是想到自己身为艾菲梅拉尔王族的一员或是身为艾芙妮的神使所以对于这个国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之类的,所以没等她说完便先打断了她:

“这里没有别人,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可以。虽然菲莉娅姐是要我带你回去,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尊重你的想法。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己天生就有什么责任或是义务要怎么样。确实,你是这个国家的王女,也是艾芙妮的神使,但最根本的,你也是个人,你完全有权利拒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没有必要万事都看别人脸色行事。”

修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而被他这么一通说教之后,诺拉呆站在原地,几度开口却又说不出话来,又沉默了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正视着修的脸庞一脸苦笑地开口说道:

“我都快搞不懂到底我们谁比较年长了……”

“这个嘛……”

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他这都是第几次在诺拉面前讲大道理了?

“谢谢你,修。虽然我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可即便如此,我也想为这个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诺拉看着修的双眼如此说道。她的脸庞大概是因为害羞而有点泛红,眼神中却又充满了一种不容动摇的意志,看来,她确实是认真的。

这倒也在修的意料之内,毕竟打一开始修就只是想让她学会自己做决定而已。

不过……要是她真的说出不想回克伦托利亚的话的话,修大概也下不了狠心硬带她回克伦托利亚吧……

“哈……既然如此,那就上路吧。”

修叹了口气,带着诺拉踏上了前往克伦托利亚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