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交易

“唔……”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修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意外的安稳,就像是睡在某处高档酒店的床上一般,枕着软硬合适的枕头,裹着不厚不薄质地亲肤的被子,温暖又舒适……

等一下,记得是露宿山野来着?总不至于是一直睡到都被人搬下山了吧?

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修顶着略微有点刺眼的阳光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结果首先印入眼帘的,是诺拉那张精致可爱的脸庞。

此时的诺拉微闭着双眼,脑袋小幅度地向前轻点,看起来是睡着了。她现在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轻型铠甲,闪亮的银白色雕纹金属和淡蓝色的打底皮布搭配起来给人一种华贵的印象。

她现在也没有戴着兜帽,一头蓬松漂亮的银色齐肩发自然地垂落,伴着山间微弱的凉风轻轻地摇曳。由于脸实在隔得有点近,修甚至能感受得到她鼻腔中呼出的平稳微弱的气息,而且仔细观察一下,她的皮肤相当的白皙细嫩,加之本来脸型就娇小可爱,看起来就像是一件精细的陶瓷工艺品一样惹人怜爱。看着这样的诺拉,修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甚至脸也开始发烫起来。

不对不对,现在可不是对着她的睡颜心动的时候,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修尽量不移动自己的头,用眼角的余光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现在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高挂在天空之中,看起来昨夜的雨雪过后天气已经转晴了,只有湿漉漉的地面还保留着雨雪来过的痕迹。就在他的身旁是昨晚上他生的那堆篝火,现在已经完全熄掉,已然焦黑的木柴早已变得冰冷,连一丝的热气都冒不出来。

修现在身上盖着之前诺拉穿在身上的那件袍子,这袍子的质感非常的舒适,而且也有着相当的厚度,虽赶不上被褥,但盖在身上也确实能够抵御寒冷。至于修现在所躺的位置嘛……

嗯……这难道是误入了什么恋爱喜剧小说的世界线?

修闭上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次睁开时眼前的景象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看来是没办法逃避这个现实了。

一直就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尽管现在浑身都很酸痛,但修还是想要摆脱这种处境,况且这会儿他肚子也有点饿了。

为了不弄醒诺拉,修只能绷起脖子上的肌肉用力将自己的头从她的腿上抬了起来,保持在不碰到她的脸的情况下,手脚轻轻用力把自己的身体给抽了出去。

整个过程倒还算顺利,不过成功脱离险境之后,修立马就被浑身剧烈的肌肉酸痛给揍倒在了地上,完全动弹不得。

在地上躺了大概十来分钟后修才缓了过来,有点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然后将诺拉的袍子从地上捡了起来,轻轻地搭回到诺拉身上。

“茵菲诺莱恩先生真是个温柔的人呀。”

“呜哇!……月神大人,您能不能别吓唬我?”

正当修走到背包旁边准备取出手机来看看天气和路线,顺便找点干粮填填肚子的时候,昨晚上听到过的大概是月神艾芙妮的声音突然在他脑中回响了起来,由于四下里本来静得出奇,她来这么一手着实把修吓了一跳。

“抱歉抱歉,我并不是想吓唬您。”

“不是,月神大人您别对我用敬语啊,我感觉自己都要折寿了……”

修从包里翻了件备用的衣服来换上,然后一边从背包里取出饼干和水杯,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并没有发现新月镰的影子。

“抱歉,这样说话习惯了……”

“还有啊……为啥您一直在道歉……”

“啊,呃……抱歉,不自觉就……诶?”

呜哇,看来这个毛病相当严重,她真的是神明吗……

且不提这个,机会难得,比起她的习惯,修还有其他更在意的事情。

“先不说这,其实我一直蛮好奇的,这种交流方式,原来那把镰刀不在也可以?”

“诶,因为我本身算是寄居在那孩子身上的,在一定范围内都可以这样同人交流。不过一般来说,因为突然跟人搭话的话对方可能会被吓到,所以我基本不怎么会主动开口。”

“那就是说,您有什么事找我?”

修一边嚼着手头的饼干,一边在脑海中与月神艾芙妮进行着交谈,然而在听到修这么问之后,艾芙妮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嗯……那个……”

总不至于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这种事吧?话说她这种状态的话应该并不需要吃东西才对。

也不好开口追问,总之修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等着支支吾吾的艾芙妮作出答复。老实说修从艾芙妮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的,像是神的威严之类的东西,倒不如说有点弱气过头了,让人会不禁去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神明。

“……虽然我知道这么说有些厚脸皮,可是……能请您再帮帮那孩子吗?”

艾芙妮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让人感觉有些可怜。不过,神明也好,可怜也罢,修可不会随口答应什么不明不白的事情。

“具体来说?”

“呃……就是……那个……能请您送她回艾菲梅拉尔吗?”

脑海中艾芙妮支支吾吾的声音越来越小,让修心中充满了疑惑。

“诺拉殿下不是有您陪着?”

“唔……可、可是……我并不是很擅长战斗,那孩子也是,因为我的缘故,从小就被送到教堂,没有接受过武技的训练……”

脑海中艾芙妮的声音明显带着自责和失落的情绪,令修开始有些为难起来。

“可能我这么问有点失礼,艾芙妮大人,您是一般被人们称作‘新月之神’的那个艾芙妮大人吧?”

“诶?啊……嗯……参照《世界神话总集》的话,那个说的确实是我……”

“……怎么说呢,总觉得和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是……?”

听到艾芙妮的反问,修开始回忆起过去读过的神话书籍里关于艾芙妮的内容。

艾芙妮和阿克修同时代的神明,可不知是不是由于有关阿克修的记载都过于光明伟大,各类神话书籍对艾芙妮的记载都算不上多。而且修也没找到过关于艾芙妮的官方的独立传记,现在也只能回想起《世界神话总集》里对她的记载——

艾芙妮曾也是艾菲梅拉尔的一位王女,但比起王室贵族间的社交,她更喜欢乔装打扮后游走于市井之间体验平民的生活,而且她也热爱研究花草植物,在药理学上颇有造诣,经常免费为城里的穷人看病。

艾芙妮之所以人称“新月之神”,最早似乎是因为当地的教会为了表达对她的敬意而授予了她象征纯洁仁爱的新月权杖——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新月之镰,而且由于她在民众间极高的人望,原本的教会也逐渐演变成了供奉艾芙妮的教会。

在兰切斯与艾菲梅拉尔的战争之后,艾芙妮作为战败国的王女被阿克修带回了兰切斯,那之后就鲜有关于艾芙妮的文献记载了。

这么一说,“神明都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或是能征善战的感觉”这种想法好像确实有失偏颇,艾芙妮确实不像是那种神明,不过……

“虽然也可能是我的偏见,受人景仰的神明不应该满怀自信吗?艾芙妮大人看上去有些弱气过头……”

“呜……茵菲诺莱恩先生真是嘴下不留情……”

艾芙妮用一种失落的语气这么说道,感觉快要哭出来了一样,面对这样的艾芙妮,修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了一股想要再欺负她一下的冲动。

难道是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属性?

“咳,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您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另外,您刚才说‘参照《世界神话总集》’,难道说其他书里有记载别的新月之神?”

修并没有再《世界神话总集》以外的书中读到过有关艾芙妮的故事,照着艾芙妮的说法,搞不好还有其他能被称得上月神的人物。

被修这么一问,艾芙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

“您对我的事了解多少?”

“并不多,只是在神话总集里看过您的传说。”

“……这样啊。一般来说也确实只能读到神话总集里的事。”

艾芙妮的声音中充满了犹豫,修能感觉得到她月神名号之下还隐藏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故事。

修并不喜欢强求别人讲不想讲的事情,而且本来也只是出于对神话传说真实性的好奇而已,看来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最开始是在聊什么来着?

“这只是我的个人兴趣,您不愿意说的话我也不勉强您。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吧,您是希望我能保护诺拉殿下回去艾菲梅拉尔?”

“诶?是、是这么回事。”

“那请问您能给我什么好处?”

“诶?啊……那个……”

其实修本来也有带诺拉回国去的打算,不过既然艾芙妮都站出来拜托自己了,趁机捞点好处也没什么问题吧?

“艾芙妮大人。”

“在、在的。”

怎么感觉她的身份比自己还要卑微……

“有句话叫‘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你想让我帮忙,总得有点报酬吧?”

“啊,嗯……这个您不必担心,您能带那孩子回到艾菲梅拉尔的话,不管是金钱还是名誉……”

“艾芙妮大人。”

“噫!?怎么了吗……?”

修大概明白了艾芙妮所说的报酬基本就是让艾菲梅拉尔的王族进行封赏,所幸直接打断了艾芙妮的话。

“这是您和我之间的交易,我希望能直接从您这里获得报酬。”

“我、我这里?我这里……您是觉得我能给您什么强大的力量?可是好像您身上的力量远强于我才是……难道是希望我能治疗一下您身上的伤病?还是说您对我的草药知识感兴趣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话说原来她身上的力量还远不及我?我已经是超越神的存在了?啊,不过她好像也说过自己不擅长战斗之类的……

被艾芙妮这么一说,修突然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一丝的困惑。不过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和她谈生意才是,于是修稍微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对艾芙妮解释道:

“我并不需要那么复杂的东西。我只是个四处游走寻找生活乐趣的旅人而已,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东西莫过于各地的文化、风俗,以及过往的历史故事,没记错的话,艾芙妮大人和阿克修都是两千五百年前就存在于世了吧?”

“诶?啊……确实……算起来是有那么长时间了……”

“嗯嗯,那么,如果您愿意当我的故事书的话,我就答应您的请求怎样?”

要求被人景仰的神明当自己的故事书什么的,修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要是换个神,估计修已经被暴打一顿了吧?

“故事书……是指?”

“啊,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我对一些过去你可能会知道的事情感到在意但是却找不到什么文献记载的时候,希望您能给我讲讲故事,就是这样。”

“只要给您讲讲故事就可以了吗?”

“对,没错。”

“……茵菲诺莱恩先生真是个奇怪的人。”

艾芙妮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可能在她看来,修的要求确实比较古怪,但对于修来说这确实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首先修并不缺钱,其次在无角人这边再怎么达官显贵,生活质量也是远比不上角族人那边的,论力量艾芙妮也拿不出手。反而是过往的故事,能够向她这种存在了上千年的神明直接了解的话就就方便很多了,一来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来也可以作为交易素材应付一下阿斯特蕾雅那边。

“这么说来过去也曾有个旅人跟你一样对这些事情感兴趣,记得当时他在新春祭上帮我的宿主收拾了在祭典上捣乱的家伙,当时的艾菲梅拉尔王本打算赏他一些钱财,结果他却跟王讨价还价说想跟我打听一些过去的事情。”

原来以前还有人跟我干过类似的事情吗?

修突然有点好奇那个旅人前辈的事情,但是艾芙妮在陷入回忆后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慌张起来:

“不好意思茵菲诺莱恩先生,我可以答应当您的故事书,不过那孩子差不多要醒了,之后有机会我们再聊可以吗?”

“您别忘了就好。”

“嗯……我不会忘记的。啊对了,我拜托您的事情能向那孩子保密吗?我不想让她觉得欠了我人情……”

“倒是没问题。”

得到修的答复后,艾芙妮当场就没了声响。

老实说修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她就寄宿在诺拉身上,却要在她睡醒的时候回避,难道她平时都不和诺拉聊天的吗?

修晃眼看了一下诺拉的样子——她坐在树下微低着头,紧闭着双眼呼吸也很平稳,完全没看出来有马上要醒过来的迹象。

顺便又再环视了一下周围,昨晚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在地面的积水之下还残留着血迹,但四下里却已看不到一具尸体,看来应该已经被诺拉处理掉了。

本来还打算能不能捡点那些士兵的装备来使使,看来只能等诺拉醒了之后再问问了。

修将吃剩下的饼干重新包好放进背包里,这才取出手机来看了一看。

现在时间是上午的十一点过几分,该地区的天气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大后天都是大晴天,对于之后还要赶路的修他们来说无异是个好消息。

除此之外修还注意到昨晚快十点的时候自己有一通来自菲莉娅的未接来电,那之后还有一条同样来自菲莉娅的短消息,内容大概是说听伊莉丝讲修有事找她所以问问情况。

本来修是打算向菲莉娅打听一下诺拉的情况的,不过现在感觉也没什么好打听的了,干脆随意地回复了一个“事已解决”,然后关掉社交软件打开了地图。

修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大致是在坎米比城的西偏北一点的山头上,从地图上的精确环境分析来看,要往北走的话只有先往东或西下到半山腰处才有路,从山顶向北的话就只有山岩峭壁。测算一下具体的行程,从现在的位置出发在山间徒步到索亚里拉山脉的最北端大约有七百多公里,预估时间一百四十多小时,修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概就是大半个月都得在山里边过了。

正当修研究着前进路线的时候,一旁树下的诺拉扭了扭身子,从盖在她身上的袍子后边慢慢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像是终于睡醒了的样子。

“早上好啊,诺拉殿下。”

“早,上好……?”

察觉到诺拉动静的修,一边用手拉动手机上的地图,一边漫不经心地向她道了声早安。

刚睡醒的诺拉似乎是还有点迷糊,先是扭头半眯着眼睛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石头上的修,接着慢慢地又目光下垂看了看盖在自己身上的袍子,在愣了好几秒之后,突然慢慢缩起身子,一头扎进了袍子里。

嗯?这是咋了?

“抱、抱歉,我竟然睡着了……”

不知是对自己睡着了一事感到愧疚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诺拉说话的时候甚至带着点哭腔,让修一时还不知如何应对才是。

“没事没事,被人在山里追着跑,您也累了不是吗?”

虽说毫无防备地在这深山里就睡着了确实有点不太妥当,但现在这个情况说这种话去指责她未免也太不识气氛了。

“让您看到我如此不成体统的样子,真的很抱歉……”

原来重点在这里吗?不过与其说不成体统,她的睡颜其实还蛮可……

想着想着,修脑海中不自觉又回想起了刚醒来时诺拉那张近在咫尺的睡脸,突然一下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咳咳,那什么,您要不要先整点吃的垫垫肚子?”

趁着气氛还没尬死,修赶紧干咳了两声把话题引向别的方向,从背包里重新把饼干取了出来递到诺拉的面前。

听到修这么说之后,诺拉稍稍抬起脸来,先是看了看修递到她面前的饼干,然后又看了看修,眼中流露出的尽是些犹豫的神色。

“让我猜猜,您是在想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不好意思收下对不对?”

“诶?那个……”

“诺拉殿下。”

“啊,在!”

不是,她怎么和艾芙妮都是这么个德行?

“您都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了不是?我还会在乎这几个饼干?”

“呜……”

被修这么一说,诺拉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样,怏怏地低下了头,不过最后还是接过了修递给她的饼干,慢慢地送入口中。

“唔,这个饼干味道真好。”

“能合您口味就好。”

修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复着诺拉,一边继续低头规划着前往艾菲梅拉尔的路线。

不一会儿诺拉将饼干吃完之后,将包饼干的布小心翼翼地叠好之后递给修。修本只打算随意抬手接过那方布,结果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不知何时,诺拉凑过来端端正正地跪在他身旁,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巾,低垂的脸上满是愧疚的神色。

“您在干什么啊……”

“那个……我……”

“总之您能先起来吗?您这样我压力很大诶。”

“抱、抱歉……”

修本来并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可是听了修的话过后,诺拉的表情看起来更忧郁了。

诺拉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站到修的身旁,依旧哭丧着脸,让修不禁觉得有些糟蹋了她那张可爱的脸蛋。

有什么法子能开导开导她吗?

“总觉得诺拉殿下和艾芙妮大人很像。”

“诶?没、才没那回事!我怎么能和艾芙妮大人相提并论……”

对于修的说法,诺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两手慌慌张张地在胸前摆动了几下,同时矢口否认修的言论。

“诺拉殿下是艾菲梅拉尔的王女对吧?”

“呃……嗯……抱歉,昨天对您说了谎……”

“既然如此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您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

看着诺拉毕恭毕敬的模样,修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开口问道:

“您作为一个王女,为啥要张口闭口对我用敬语啊……?”

“诶?诶?”

被修这么一问,诺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而修则又叹了口气,接着追问道:

“而且还总是在道歉?”

“啊……呜……抱、抱歉……”

“看吧?”

“啊……那、那个……”

诺拉慌慌张张地捂起嘴来,修只觉得有点好笑。

“诺拉殿下,作为一个王族,您未免也太缺乏自信了。”

在修毫不留情的指摘之下,诺拉有些无力地垂下了头,沉默了大约有半分来钟,才弱弱地开口说道:

“那个……茵菲诺莱恩先生……您愿意听听我的事情吗……?”

“倒是没问题,不过您能先坐下来说话吗?”

修拍了拍自己坐着的石头,示意她坐下。诺拉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修所坐的那块石头上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

“所以您想说什么?”

修将手头的手机屏幕熄掉后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诺拉,她在连张了好几次嘴之后,才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始讲了起来:

“那个……其实,我并不是您想的那种王女……”

“嗯。”

“呃……那个、就是说……在艾菲梅拉尔,王室贵族和教会的关系并不怎么好……艾芙妮大人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降临的,那之后我就被父王送去了教会……那个……平时除了接受一些基本的礼仪课程和出席一些重要的社交舞会之外,我都得在教会和其他神职人员一起接待来参拜的人……”

诺拉低着头慢慢地讲述着,双手在膝盖上轻轻握起了拳头,看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慢慢地开始有些颤抖起来。

她该不会说着说着就开始哭了吧?

修不禁深吸了口气,从现在的角度,诺拉的侧脸因为低着头而被她的头发完全隐藏了起来,修没办法去确认她的表情。老实说修并不曾有过安慰哭泣的女孩子的经历,万一她真的哭出来,修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诺拉没有明说,可仔细想想她的话,好像也不难理解其中的内情——王室贵族和教会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而作为王室一员的她却被迫得到教会工作,大概就是属于两头都不讨好吧?

“所以经常被人欺负?”

“诶?呃……不、不是那样的……虽然平时大家都有些严厉,但作为王女我想那应该是必要的功课……”

“……好吧,然后呢?”

不知为何,修总感觉她像是那种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人,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在这种生活环境下被洗脑了。

“呃……那个……可能是我比较笨吧,很多事情总是做不好……和父王出席接见仪式经常被说礼节不到位……每次参加舞会都会出洋相……教会的工作也经常出岔子……”

诺拉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她还忍不住朝修相反的方向侧了一下脸。

“嗯,然后呢?”

“……这次也是,被要求到前线上来指挥作战,说是让我来鼓舞士兵们的士气,结果我却完全没能起到作用,反而被弗洛莱恩阁下的队伍逼到山里来东躲西藏……跟着我的士兵们也都是为了保护我才……”

说着,诺拉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身体都有些打颤,看起来怪可怜的。

她应该不至于是在装可怜吧?

修托着下巴,略带疑惑地看向低着头的诺拉,却见她握拳按在膝上的手背上,不知何时已被晶莹的泪水沾湿。

唔……还真的哭了啊……

修挠了挠头,感觉有些头痛。诺拉虽然是个王女,但似乎是成长经历所致,身上不但没有一点贵族所应该具备的那种自豪气场,反而自卑的像个贫民。

而且照艾芙妮的说法,她和诺拉都不擅长战斗,估计也没什么带兵打仗的经验,即便如此还是被派出来上前线,就算是为了提高士气,也总感觉有点可疑。

“那什么……士兵这种职业嘛,就是随时都可能丢命,你也不用太自责啦……而且,为了保护大人物而战死,应该也还算光荣吧?”

“才不是那样!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为了我这种人而赴死什么的……”

“嗯……确实也是,可是您想想,如果他们不战斗,敌人一路打到克伦托利亚,他们的家人不也会陷入战火之中?战争可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的事,您可能会因为别人为了您死去而感到悲伤,但想取您性命的人可不会。”

嗯?怎么感觉自己意外还能讲些大道理出来?不过这种话真的能开导人吗?

修已经见过不少人的死亡,战士也好平民也罢,就连自己也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对于死亡可能是有点麻木了,这样一想,诺拉的这种情绪可能才是正常的也说不定。

“茵菲诺莱恩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得了吧,我只不过是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小屁孩罢了。”

“不,没那回事。您拥有与日耀战士一战的力量,却毫不夸耀自己的能力,甚至愿意救助素不相识的我……”

“打住!打住!我可没你说得那么厉害,能打得赢弗洛莱恩还是多亏了艾芙妮大人的那把镰刀不是?”

确实不是,那把新月镰充其量只是加快了战斗的结束罢了,就算没有艾芙妮的协助,修也有把握能耗得赢弗洛莱恩。不过,为了防止诺拉把自己夸上天,这里还是把功劳让给艾芙妮比较好。

听了修的话,诺拉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露出了一丝苦笑:

“阿克修大人自古以来都只会挑选兰切斯最强大的战士成为‘日耀’,上千年的历史记载中日耀战士的战败记录也不超过二十次,就连霍泽拉素有‘战神’之称的希列尔大人的神使也几乎很难撼动日耀的坚盾。您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在与弗洛莱恩阁下的战斗中占到上风,即使被日耀之盾所灼烧也依然毫发无伤,或许就算没有艾芙妮大人的协助……”

“咳咳,没那回事,没那回事。比起这些,还是先继续您的事吧?昨天我应该给你指了向北方的路才对?”

再让她说下去,估计自己真得上天了。修还是头一次被人夸到这种地步,心里多少有些飘飘然,不过最后还是被理性给拉了回来,干咳了两声之后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原本稍微打起了点精神的诺拉,被修这么一问,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

“那、那个……对不起,茵菲诺莱恩先生……原本我是照着您所指的方向走的,可是走到大路上之后被弗洛莱恩阁下的队伍撞了个正着,当时天已经黑掉了,慌忙之中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上了什么路,回过神来就看到了火光还有茵菲诺莱恩先生您……”

“是、是嘛……您运气还挺好……”

毕竟她只身一人,这里又不是艾菲梅拉尔,要不是能正好逃到这个山头来,估计被弗洛莱恩抓到也是迟早的事。

听了修的话后,诺拉皱着眉头微微一笑:

“或许这是艾芙妮大人的指引也说不定……”

“我可不觉得她能办到这种事。”

回想起刚才才跟自己交流过的艾芙妮,修不禁瘪了瘪嘴。

本来这只是修的随口吐槽,可诺拉毕竟是艾芙妮的信奉者兼神使,听到这样的言论,脸上露出了相当惊诧的表情:

“这么说,刚才您也说我和艾芙妮大人很像,虽然我肯定远不如艾芙妮大人,但莫非您对艾芙妮大人很了解吗?”

“呀……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就是了……只是昨晚上拿到那把镰刀的时候她有跟我说过话,当时听她说话句句不离‘抱歉’就觉得,该不会你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吧?”

毕竟答应了会帮艾芙妮保密交易的事情,修只好随便借用了一下昨晚上第一次听到艾芙妮说话时的感受来敷衍解释了一下。

“诶?”

结果诺拉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瞪大了眼睛看向修。她那双原本漂亮的大眼睛,在哭过之后眼眶略微有些红肿,看起来有点叫人心疼。

“她平时不是这样?”

“呃……那个……艾芙妮大人平时也只有在节日祭典或是有什么重要神谕的时候才会跟我讲话。印象中艾芙妮大人就像是母亲大人一样,怎么会像我这种不中用的人一样……”

“诺拉殿下。”

“在、在的!”

“请您自信一点,如果您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没用,那就真的会什么事都做不好的。”

“可、可是事实如此……”

“听好了,人啊,在办事的时候是很容易受心情左右的。如果您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办不到,那实际做的时候就会被这种思想束缚了自己的手脚,结果也必然好不到哪去。反过来,如果您稍微自信一点,觉得这件事自己是能办好的,这样就能放心大胆地去做,事情的结果就意外地不会坏到哪去。”

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来着?好像是之前在角族人的学校里哪个老师讲的,虽然角族人不会教无角人实用的技术知识,但一些洗脑式的鸡汤还是没少给他们灌的。

不过话说原来艾芙妮平时都不和诺拉交流感情的吗……?

诺拉被修这么一顿说教,一时愣得不知如何回应,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弱弱地感叹道:

“茵菲诺莱恩先生果然很厉害……”

“唉……”

修也不指望自己一席话就能令她这么多年养成的个性有所好转,再这么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刚过十二点。

“总之还是先上路吧,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说着,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头一看,诺拉却还一脸犹豫地坐在原处。

“那个……不好意思茵菲诺莱恩先生,那个……呃……可以再给我指指路吗……”

诺拉沉默了一下之后,一脸尴尬地抬起头来看向修。

看来她还是打算自食其力的,在修的心中诺拉的形象又加了几分。

“您觉得您自己能安全走回艾菲梅拉尔?”

“呃……没、没问题的!艾芙妮大人为我施加了加护,野兽是不会袭击我的……”

“那要是遇到的是兰切斯的士兵呢?”

“那个……没、没关系的!我会小心不被撞见的!”

诺拉双手握拳按在胸前,一副意志坚决的样子。

她为什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谜之自信啊?

“哈……您跟着我走就好了,我会带您去艾菲梅拉尔的。”

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后,修向诺拉摊出了手,示意她赶紧起来。然而诺拉还是有些犹豫,看着修的手迟迟下定不了决心。

“可是……昨晚听您说您是要去班杰雷赫?”

“如您所见,我是个四处游荡的旅人,目的地本就不固定。而且,实不相瞒最开始我是打算去艾菲梅拉尔的,只是听说国境上正在打仗,所以才改道向班杰雷赫的。”

“啊……可、可是……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回去的,真的!”

诺拉坚决地说着拒绝的话,甚至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修大概知道她只是觉得不能再给自己添麻烦了,这种精神还是很让修欣赏的,不过太过执拗的话又确实太麻烦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想开一点?

“其实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去艾菲梅拉尔处理一下,正好也顺路了不是吗?”

修绞尽脑汁想要找点像样的借口,结果最后说出的话却是连自己都不信,诺拉的样子也完全不为所动。

“唉,诺拉殿下,您不必太在意给我添了麻烦什么的,我会选择帮您自然是有我自己的考量,我总不会让自己吃亏。”

“可是……”

“啊,难道……您是在为这荒山野岭的跟着我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一起行动而感到不安?也对,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不!不是那样的……”

被修这么一说,诺拉原本白皙的脸颊一时也羞得绯红,没等修把话说完就慌忙摆手否定了起来。

“就算您有……”

“咳!好了好了,再纠结下去天都要黑了,赶紧赶紧。”

总有种预感她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宣言,修赶紧干咳了两声让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同时转身准备上路。

望着修离去的背影,诺拉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起身跟上。

“抱歉,茵菲诺莱恩先生,受您这么多照顾,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这你不用担心,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向您要的。”

“我、我会等您的。”

不过她也是心大,都不会怀疑自己会利用她做坏事吗?

一边这么想着,修一边偷偷瞟了一眼走在自己斜后方的诺拉,她的表情虽然不是那么明朗,但嘴角却挂着一丝看起来像是安心的笑意,看上去应该是没想那么多。

“对了,弗洛莱恩和那几个士兵的尸体是被你处理掉了?”

“诶?啊,是的,我把他们搬到下面一点的地方安葬了好。”

安葬敌人的尸体什么的,该怎么说呢……不愧是她?

“他们的装备也一起葬下去了?”

“嗯,是的,毕竟有生前用过的物品陪在身边,应该能走得更安稳一点……啊,茵菲诺莱恩先生的剑昨晚上坏掉了来着……抱歉,我应该早些注意到……”

诺拉在诉说着自己的生死理念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修这么问她的用意,这才发现自己的做法似乎有点不妥当。

“没事没事,埋了就算了,你身上还有剑不是吗?需要的时候就借我用咯?”

“好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把剑可以……”

“那倒不必,我不喜欢这种长得太奢侈的东西,带在身边就像是在跟人说‘我很有钱快来抢我’一样。”

修看了一眼诺拉腰间的那把长剑,外边是一层金质的装饰得相当华贵的剑鞘,刻着什么藤蔓的雕纹还镶着好几颗宝石,金色十字形的剑柄上也镶了共四枚大大小小的宝石,在把手上也雕满了华而不实的纹路。在路上拿来解剖一下猎物的尸体可能勉强还行,但要长时间带在身上走是真的不太行。

听了修的说法,诺拉不禁莞尔:

“您的比喻还真是有趣。”

有趣吗?修不禁托起下巴回味起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好像也就是网上很常见的吐槽而已。

“那个……茵菲诺莱恩先生,恕我冒昧,您本来是打算要去班杰雷赫的吧?”

“在听说兰切斯和艾菲梅拉尔的国境上打起来了之后是这么打算的,怎么了?”

“那个……您昨天说您没有地图,现在改道的话真的没问题吗?”

“先带把您带到班杰雷赫,再整辆车往艾菲梅拉尔走,怎样?”

“啊,确实可以这样呢……”

听修一本正经地这么一说,诺拉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要什么话都信啊!

从这里到班杰雷赫坐车去艾菲梅拉尔的话很方便也能节省很多时间,可是一国的公主在战时前往他国多少还是存在一些风险,虽然在边境村落城市不见得会有人能认出诺拉,而且对于这场战争班杰雷赫方面看似是采取了观望的态度,但实际情况怎样?修可不敢就这么带着诺拉去过边境的关口,毕竟兰切斯发动战争都能说是戍边,班杰雷赫这边是不是真的不参战,情况还真不好说,多个心眼也总没坏处。

“抱歉,刚才那话是逗您的,希望诺拉殿下不要追究我的欺君罪。”

“诶?不,没关系……可是……”

对于修的道歉,诺拉看起来一时不知该先去理解哪一个点,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了起来。

“我觉得带您去班杰雷赫的大城市不太安全,所以大概带你沿着山脚向北走比较妥当。至于能不能坐上车,那只能是看运气了。”

“这样啊……”

“其实昨天跟您说我没有地图也算有一半是骗您的。虽然我是没有纸制的地图,不过我有这个。”

一边说着,修一边举起自己手中的手机在诺拉面前晃了晃。反正既然要同行,一些事情还是向她坦白了比较好,拿出来的时候再被她挨个问也是麻烦。

“这个……其实我之前就有点好奇,这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什么啊?”

看着修手中还亮着地图的手机,诺拉犹豫了一下之后才开口问道。

“这个嘛,说来有些话长,我会慢慢向您解释的,希望您不要太过惊讶就是了。”

于是,作为漫长旅途的闲谈资本,修向诺拉讲起了自己从雷击斯哈开始的一小部分的旅途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