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月亮从窗帘缝间透过的一点微光,在墙壁上刷出一道惨白的痕迹。小女孩倚靠在门上,不停地发着抖。微光停栖在她的发间,奶白色上浅浅地覆盖上一层青白。水蓝色的眸子盈满了泪水。

“原族万岁!!!”

门外传来歇斯底里的嚎叫,并上钝器击打的闷响声。很快又归于什么东西被拖走的摩擦声,像细屑一般。她听见门外的声响渐渐远去,方才长叹一口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这已经是这个卫时里,她所遭遇的第五次谋杀了。大加伪装的一个个,从天而降的一个个,总之终会凶相毕露,在她脑中留下恐惧的印烙。她也知道,已经经历过的五十五次谋杀,都来自另外两大家族,因为只要她死了,他们自然打着“你们后继无人啦”的幌子,顺理成章地取得下一届“世界领袖”的席位。可是,这能怪父亲吗?父亲他将世界治理的这样好,于是自己的家族得到了顺延的资格,有什么错?没有错,但是在对权力的觊觎里,恶行是易施的,因而她不幸的地成为了政治的羔羊。

小女孩捂住脸,泣不成声,对她而言,自我保护是最艰难的东西。对于一个才活了十二个恒时的孩子,她太早接触到了权谋的残酷。

“公主……殿下?”

黑屋里突兀地插进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精神本高度紧张的她一受惊,身子也更加瘫软了。但她稍微冷静了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陪伴她长大,一直照顾她,犹如家人一般的老女佣的声音罢了。她吁了一口气,安下心来,但也不免要埋怨几句。

“是阿妈啊。你进来了为什么不开灯?黑咕隆咚的,吓到我了。”

“抱歉啊,公主,我只是关心你罢了。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喊大叫,想是公主你被袭击了吧。不好意思,我其实不想提这种事……”

在黑暗的笼罩下,小女孩的脸上其实露出了不快之色。自己遭谋杀,一直都是与老女佣间的禁语,怎么今天又突然说出口来了?

“……我只是想,公主你背负的东西太多了。王子殿下在政治方面是彻底的庸才,于是公主你不得不挑起领袖的大梁,也因此遭遇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诸多不幸……你也很累吧。如果换做是我……他们就算不来,我也会自己了结这受诅咒的……”老女佣说的很慢,沙哑的声音异常平和,简直就像是在做祈祷或是忏悔一样。

小女孩有一些恍惚,半是心酸半是无奈。她又何尝没有过轻生的念头呢。但是成为世界领袖的责任却像缰绳用力勒着她这匹疲倦的马,让她艰难地抬起头前行,继续在危机中活着。她一定要活着。

可是……对她而言,“活下去”最多只是个宣言罢了。无情的谋杀者不会服从她的意愿。她并没有权利要求敌人对她仁慈。

我怎样才能找到自我保护的方法呢。她想。这个业已思考了无数次的问题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脑海。但这一次,她还是找不到答案。

秩序世界,也就是她生活的这个庞大国度,人们最有效的自卫方法就是人体单一异能“秩序”(Architecture),通过编辑人体的精神生物学程式,能让个体对周围某些事件的发生获得感知,甚至产生影响。

可惜的是,自己的秩序……是主动调动自己的血细胞,没什么用,顶多只能用来止血而已吧,不具有什么攻击性。

她叹了一口气。

“我哪有这样坚强……我也活得很痛苦的。”

她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手,在墙上摸索着灯的开关。

“……或许我可以帮公主你,永远摆脱这痛苦。”老女佣自言自语着。

小女孩的身体莫名颤抖了一下。

……

“你……你……不要过来!不要……”

她被逼到了墙角,满脸泪痕,不敢正视面前那人狂热的目光,只害怕地盯着那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刃,面容因恐惧而皱巴巴的。

地上曾经是伪装者的礼帽。

而面前是伪装者。

“您也活的很辛苦呢……我也一样,我很缺钱用啊……您也不想再这样担惊受怕地活着了吧……那么请允许我给您带来解脱……这对我们都很好……”

他的声音,如同腐烂的水草,名叫贪婪的恶臭扑鼻,令她喘不上气来。

……

而那股窒息感,又一次攫住了她的喉头。

“喂,阿妈……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僵硬地一点点把头扭过去。看不清,只能依稀地发现老女佣正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呢喃着另一些含糊的话语。而她的手中……托着一把闪着银芒的刀刃,刚好停栖着勉强从帘缝中透进的微光,却似一弯锋利的月牙。

第五十六次。

与此同时,她终于摸到了灯的开关……原来所在的地方。按键被整个卸除了,她只能感知到冰凉而粗糙的电子集成板,还有几根断掉的线状物。

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的老女佣,其实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杀手?

这一定是场梦。耕耘多年,繁花成海,却在一朝尽枯——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一场太真实的梦罢了。我怎么能够怀疑阿妈……阿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可是,为什么我的双腿一点力气也没有呢?为什么我在流着泪水?为什么……我在不自觉地往墙角里缩?

透进屋内的柔和月光,逐渐变得凶狠。

老女佣垂眸,看着失神落魄的小女孩,闭上双眼,似是在回忆她们逐渐模糊的温柔过往,又像是在对这个受尽苦难的孩子做最后的悔罪。

她的嘴嗫嚅了几下。

“原族……万岁。”

瘦弱的小女孩被老女佣用力压在门板上。她用双手艰难地推阻着老女佣持刀下落的右臂,但另一条臂膀却抓住自己的手腕,疯狂地想要扯开。那铁钳一般的手爪,如野兽撕咬着自己的皮肉。她惊恐地发现,那只左手,在黑暗之中其实氤氲着极为微弱的蓝色弧光,但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未能有所注意。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她接受了另外一大家族的肢体改造,只为在这个绝望的时刻,粉碎自己与她所见证过的所有希望呢?

手臂越来越沉了。两只柔弱的手依然负荷不住来自金属的重压。右手腕被钳住的地方湿热湿热的,大概是出血了吧。终于……在这泯灭希望的第五十六次暗杀中……她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最危险的处境。

好累。痛感已经朦朦胧胧的了。方才的恐惧逃亡,以及现在的竭力抵抗,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她的身体似乎被抛进一团如梦境一般的白光之中,周围的一切,随着她精神的恍惚,晃动着,变形着。此消彼长的浪花,侵刷着她疲惫的意识。她渴望让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放松下来,放松下来……

噗嗤。

她的肩头被刀刃撕裂开来。就在那水草浮动,如梦如幻的恍惚一瞬,她的手臂失去了力量。红的透明的血液飞溅,停在了墙上,地上,锋锐的刀上,还有老女佣的脸上。

花海真的枯萎了。

她本想尖叫,可嘴巴却被老女佣的左手一把捂住。疼痛与缺氧驱散了身体的乏力,小女孩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堪堪将刀从自己的血肉间推离。她的眼中已满是泪花,哀求似的看着老女佣,仿佛想用泪水唤醒陪伴自己多年的,阿妈的回忆。

但……老女佣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事情。她早已闭上了眼睛,将自己所最无法抵抗的,来自小女孩含泪的凝视,决绝地挡在了外面。

尽管那对紧闭的双眼,眼泪正在扑簌簌地滚落。

老女佣却没有卸去任何一点力气。

最后的力气正在她的身体中流失,可相反的,绝望漫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似乎能艰难地看见,不远处的终点,发出白灼灼的刺目光芒,在自己的眼中急遽地放大——

“主啊……求求您告诉我活下去的方法……什么手段都可以……求您了。”

走投无路的小女孩,徒劳地向上帝发出最后的祈祷。

窗外透入的月光,依然冷漠。

但小女孩突然睁大了双眼。

溅在老女佣脸上的大片血迹,突然发出了微弱的红光,却似乎只有自己看见了。这些血液随即以匪夷所思的渗透率,几乎完全进入了她的皮下组织中。并且以比血液循环快上无数倍的速度,那些血细胞向老女佣的脖颈处聚集,成一个红色圆环,像一圈……已然收紧的绞索。

突然所有的血细胞都朝外发起了一次猛烈的冲刺,圆环瞬间扩大,十几滴热乎乎的东西溅在小女孩的脸颊,以及背后的墙壁上。

绞索似乎松开了。

但,从已然松弛的绞索上,取下来的人却自然已经……

老女佣忽然卸去了压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量,反被仍在施力的小女孩向后一推,踉跄着退了几步。她的瞳孔惊恐地睁大,并且迅速地黯淡下去。她捂住自己的脖子。

细细的血线,像高压水枪一般,从老女佣的脖颈,向各个方向喷溅而出,或是从指缝间汩汩地涌流。

小女孩跌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这一切。老女佣仍然握着刀柄,颤抖着又向她迈出一小步,可就在此时,一股指宽的血流从其颈动脉激射而出,在墙壁上绽开一朵赤色的花朵,滴滴答答坠落着鲜红的露珠。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老女佣的嘴里漫溢出血沫,头猛地一歪,侧着身子倒了下去,造成一声沉闷的声响。

然后,房间里又回归了死水一般的寂静。

小女孩没有站起身,她瘫坐在地上,呆滞地凝视着地上阿妈的尸体,迟迟没有从震悚中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中才又有了光采。

这一切突然莫名其妙地结束了。阿妈莫名奇妙的死了,而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

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不,这哪是什么莫名其妙。

自己的秩序——动能赋予(Cells in Movement),可以调动自己的血细胞以极快的速度运动,它既可以帮自己快速止血,如果进入了其他生物的体内,足以在任何血管乃至组织细胞上开出一个洞来,使对方经历大出血。这不是自己新的能力,只不过,在方才的殊死搏命之前,自己从未想过这样使用罢了。

那么,问题是,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

她突然愉悦地笑了。愉悦得有些疯狂。

“大概是……以前的我……太过善良了吧。”

她来到窗边,一把拽开了半掩的窗帘,推开了窗棂。涌入的冷风,卷起了她奶白色的长发,清辉顺着发梢流淌,坠落在满地的血污之上,溅起了一滴令人不安的血红。

“咦?我好像……找到了能保护自己的方法了呢……”

那双本应幼稚的瞳孔,却浸透了残忍。

在她的身后,月光所无法触及的地方,凝结出她纤弱的影子。但惊悚的是,这条影子,莫名地开始伸长,伸长……

降低一个维度,地球上,那秩序世界的实验场,在她的三维化身身上,正在酝酿着一次同时的异变……

那一台安静了十年的故事机器,齿轮突然开始剧烈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