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合上左手的过程也意外的顺利,只是肌肉和神经的协调性还欠佳,错键只能在延音踏板的配合下掩盖,不过这样的意外收获也已经让妹妹投来无比崇拜的目光。

当哥哥的不知不觉就又显摆了一个多小时,还有一首自己能记住的爵士曲,虽然左手跨不了那么多的度,只能一阳指的配合,也成功地耗到了父母回来。

“哎哟,自己会练新的曲子了?”

“明天要回去跟莎老师汇报的曲子,你练得咋个咯?”

爸妈的声音比“之前”通过听筒喇叭传来的要精神许多,猛然之间,叶樰铧还没听出来。

“老妈回来了?”樰铧手指突然抽筋。

“哥……你这样喊,”妹妹小声问着,没反应过来哥哥手指那样僵硬是怎么了,“不怕唉皮(批评)啊?”

“欸?”

读中学之后,叶樰铧跟父母的关系随着叛逆期的到来而变差,那时候变化的称呼一直延续到了出国许多年以后。妹妹也是那段时间,由于一些他后来无比后悔犯过的错而被福利院接走。

“饭没蒸起?”母亲的语气不太和善,劣质塑胶拖鞋在水泥地板上拍出的啪嗒声比节拍器还尖锐,“饿到你倒是无所谓,妹妹身体本来就不好……”

站起身来,看着头发还没花白的父母,这个快三十岁的灵魂一时不能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要搞哪样?!男子巴撒嘞,还在妹妹面前,羞不羞……”母亲眼角抽了两下,捏着拳头打算过来教训这个怕是闯祸了才哭得结结巴巴的臭小子,“是又欺负妹妹了?枂枂,他咋个咯?”

“没得!妈……哥他今天有点不太舒服……”妹妹解释着,还忙着踮起脚尖给她哥拿手绢,“他牛奶喝了两口。”

“喊他乳糖不耐受,就该多喝点!”

当年为了锻炼叶樰铧这没法喝牛奶的体质,家里甚至还交了点智商税,买了些所谓东洋进口的乳糖酶什么的。

那东西直接从嘴里吃下去,那个时候的肠溶胶囊可没那么普及,所以就是吃了点三位数价格的酵母片而已,自然是没啥用,但父母还顺道接受了些说是从东北亚进口的鸡汤文的洗礼,就强迫他俩的亲生儿子每天得灌半斤牛奶,让他自己锻炼一下。

当然,如果不是父母亲自监督着樰铧把牛奶咽下,那多半会被他塞给妹妹樰枂来解决。虽然有白化病外加一堆过敏,但牛奶对她来说没什么问题,不然她哥也不敢强塞的。但樰铧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妹妹每次在门后边量的身高,都能超过这个哥哥三年前的纪录一大截。

“枂儿,不要老是惯着你哥!”

母亲俯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她干枯的白发。动作跟樰铧一样,不过本来她哥也是跟母亲学的。

年轻白化病人的头发一般来说并不是向樰枂的那样干枯,但樰枂还有些肠胃不好,营养这块跟不上,头发的发质就很差。这也是她一般只留短发的原因,再长一些的话就很容易掉得一地都是。

虽然家里人并不介意灰白的水泥地上偶尔出现些白毛什么的,而且打扫卫生的活基本上丢给“不争气”的儿子来做,但妹妹格外心疼每次都把肉让给她吃的哥哥。虽然她哥不喜欢吃肉是由于肝功能不太好(出国以后查明的原因),如果咽下肥肉就会想吐,所以都吃饭格外磨蹭,等爸妈吃完离席让最后一个吃完饭的人洗碗,这时候才赶紧把被夹进他碗里作为吃饭任务的肉给赶到妹妹那边去。

“如果被欺负了,一定要讲,妈帮你逮着他!被欺负了就要打回去,不能吃亏!”

听着父母对自己的抱怨,樰铧一下子想起了许多的往事,马上哭得更厉害,不过看着依旧年轻的二老,樰铧还没控制住泪腺就又笑了起来,“爸……妈……我,我回来了。”

孩子又哭又笑的,弄得爸妈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来?”

父母在这边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才注意到钢琴旁边放着妹妹外出时候需要准备的帽子和墨镜。

“你是不是又带起妹妹偷偷出门了!”父亲过来用力揪着樰铧的耳朵,“外面这么乱,你咋个不听念呢?”

“爸,哥哥他没……今天本来是打算……”父亲是对兄妹两都很严格,妹妹跟他说话的时候常常也是畏畏缩缩地,“本来是哥哥要带我去书店,是我要让他……带我去的。”

“书店?他肯定顺道又要去一趟电脑城买游戏的嘛?”父亲看樰铧还在笑,觉得莫名其妙的,怕把儿子揪傻了,就赶忙把手放开,“寒假作业做完没得?就想带你妹儿出去耍?”

“家里面也没菜的咯……”母亲到饭厅去翻了下冰箱。

那时候的房子很小,在那边抱怨,琴房这边就能听着。

“要不,出去下馆子嘛?”父亲问。

“外面味精那么多,枂儿又不能吃那些,”母亲把刚放下的头发又扎了起来,“算了,你陪我再去一趟菜市场,买点肉,给你那个傻儿子补一下脑壳。”

“妈……”揉着耳朵的儿子叫住了又要出门的父母,“明天,带着妹妹去一趟书店吧?莎老师那边……我,该交的‘作业’都忘了,晚上也不能练琴嘛?”

“咦你个鬼崽子……”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但看外面天都快黑了,就在父亲的催促下把外面的栏杆铁门关上,在儿子樰铧过来关木门挡蚊子之前还指着他的鼻子补了一句:“回来再跟你爷子一道收拾你!”

“哥,明天不去钢琴老师那边……后天呢?”

“后天……可能也得不到去,”樰铧搔着头皮,冲他妹妹傻笑,“可能因为昨天是趴着睡的……脑壳有点缺氧,好像不小心就把指法啥的忘干净了。”

虽然认谱什么的没多大问题,但是现在自己的手指生疏成度就跟荒废了十几年的长大以后一样。

按理说只是未来的记忆被投射到这个身躯来,乐器的熟练度不应该也被替换掉,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打算浪费家里的课时费,就想着之后怎么跟爸妈打马虎眼。

“那……我陪你做作业吧?怕你把学校里面学的也忘干净了……”

“好呀~”小学的作业,对他来说应该还是信手拈来的。

跑到客厅,叶樰铧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小学五年级才开始用的那个双肩包。

“还没烂呢……”

“哥,”妹妹皱着眉,“你是又去打架了么?”

“没……”樰铧不停躲闪着妹妹投来的充满怀疑的目光,“嗯,还没……”

作为好学生,打架斗殴什么的事,按理说他不应该是参与方,或者按照那时候他小学的老师们的说法,他不应该还手或者挑事。但是,在那个年代的那所学校里,他遇到的有相当一部分的小孩子也谈不上有啥素质。

他们中有一部分可以说是没有家教也不服从管教,脑子里完全不存在什么尊老爱幼、关照老弱病残的道德观念,而且还会对班里表现出一些残障、需要额外照顾的同学加以欺辱,对有个白化病妹妹的樰铧也是各种嘲弄。

那些小混混就经常说他妹妹是个“白毛老妖婆”之类的,当然他们说的话大部分更加恶毒。

妹妹还在学校的时候,这些家伙经常纠结在一起,用墨水、颜料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往她身上泼,还说她的眼睛颜色怪异、不吉利,歹毒一些的熊孩子还吓唬她或者就是打算挖她的眼珠。樰枂在家自学就是因为她每次放学总是带着新伤回来,头顶和后颈经常有没擦洗掉的墨迹或者涂改液。

当哥的当年虽然在家总是主动跟这个相处了快一年的妹妹开始偶尔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在学校是容不下半句针对他妹的怪话。之前欺负过他妹的人,哪怕是低年级的,也会去教训一顿,而且不管是男生女生,也不管对面是几个人,常常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拳。

这种行事风格,当然免不了通报批评,樰铧还被勒令休学过。他家为了他,也是不知道给学校那些不管坏学生的老师和校领导送了多少礼、赔了多少不是。但由于他成绩好到能够拉动全校的平均分,后来也被请回去代表学校参加奥数之类的,好给学校撑牌面、拉新生。

“还没……是什么意思?”樰枂叉起腰,摆出一副极不开心的表情。

“就……他们不是常说你没长眉毛什么的嘛。”

“他们说他们的,又不是真没有……”

看妹妹撩开刘海,樰铧猛然想起一个格外难为情的事。

当年他曾偷过母亲的眉笔和睫毛膏,说帮妹妹化妆,结果樰枂对这些普通的日用化妆品也有点过敏,长了些红疹子,当哥的自然免不了挨一阵打。

“哎呀,谁让他们说的是你的坏话啊……而且,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的!”

回过神来,樰铧已经是满头大汗,但他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让面前的全身雪白的小丫头更是害羞。

“然后又鼻青脸肿的……打坏脑子了怎么办?”

“反正咱家的智商担当是你呀,”樰铧用食指轻触了一下妹妹的鼻尖,“每次不都是你指导我功课的么?外公吧微积分都教你了的嘛~”

打开书包,一通翻找,摸到了本用来记家庭假期作业的所谓家长联系册,里面都是自己仿照父母的草书签的“家长已阅”,弄得樰铧原本还感动得满眼泪水,顿时又傻笑了起来。

“你今天的任务是啥?多不?”

妹妹打开了客厅的灯,暗黄色,慢慢才亮起来,倒是很柔和,也不闪。

“数学就那个习题册上的,还好……然后,语文应该就是点成语的摘抄。”

刚看到这里,妹妹就过来又帮他擦了下鼻涕。

“不晓得睡一觉起来,会不会又……嘛,今天我晚点睡吧?”接过妹妹手里那张已经黏糊糊的手绢,樰铧破涕为笑,“妹儿,想听哥哥摆龙门阵不?”

“啥子龙门阵?”妹妹帮她哥把已经弄脏了的手绢拿去水池那边,踮脚伸手去够水龙头,“哥,帮我一下?”

“唔……”哥哥过来帮力气不大的妹妹拧开阀门,“新故事,听不?”

樰铧捧着樰枂的纤手,接过被自己弄脏的手绢搓揉了起来。

“哥,你今天……感觉变了个人一样。”

“嘛,太晚怕影响你休息,”自顾自说着,冬衣里虽没有衬衫,但樰铧还是按他从差不多二十年后带回来的习惯,在领口的位置调整了一下,“那是个……关于一个忘记妹妹的混蛋的哥哥的故事。”

“好奇怪的主题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