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四月。

年复一年,仲春的风依旧温暖。但它仍然无法从凛冬中脱胎换骨,这使风儿不免夹杂着几丝凉意,于是人们便打消了过早脱去冬衣的念想。可喜的是,荒芜的树木枝条萌发出了生机,如潮如海的樱花盛开了。在风的鼓动下,连绵不绝的樱花雨欣欣然降在了土地上。那时候,仿佛连风都被染上樱色,吹向无尽的花海。

这就是京都人所说的“樱季”。在这样一个季节,大概没有人不想在和暖的风中沉睡,任凭樱花落满梦乡吧。

城市的一隅,马路上很安静。道旁的石板路上覆满了樱花花瓣,宛若一条梦幻的丝带,通向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秘圣地。有些街边的店铺早早地卷起了门帘,摆出开始营业的姿态。几个街头小贩也推着卖关东煮的小车沿街而来,却没有吆喝。氤氲的香气伴着樱树间的岚雾,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万物都在一片宁静的诗情画意中渲染开来。

突然,一阵不和谐的脚步声打破了樱花树下的静谧。

一名身穿黑色校服的男生正斜挎着书包,面无表情地匆匆赶路。春风吹拂着他的乱发,路两旁的樱花树不时地把一些花瓣洒到他的身上,好像在嘲弄他的不解风情。

他的名字叫影山铭。

今天是高中的开学日,作为千千万万即将步入京都津叶高中的青涩少年之一,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他只是自顾自的走,没人猜的透他的心思。也许在旁人看来,它更像是穿越到现代,正密谋着一起谋杀的甲贺流忍者。

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对春天的樱花熟视无睹的人!

“孤独与灰色才是生活的最高境界。花开了又落,人合而又离,纵使一时相聚言欢,最后还是要归于永恒的孤独。春天啊,花草啊,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眼前空浮之物,最好还是不要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吧——太宰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巨大的悲伤来袭。’”

不过今天,即使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在他的潜意识里却仿佛有一粒不知名的石子落在了心海之中,泛起阵阵涟漪。至于这是什么情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影山铭驻足拂去了落在肩头的樱花,抬首看了看天。密密匝匝的粉红花瓣中,漏出了几缕阳光。

“总算是抢到座位了。”我暗忖道,同时用力呼出了充斥着肺部的二氧化碳。

早班电车上暖气开的很足。乘客大抵都是些上班族。他们脱了外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或是在打盹。我坐在角落里,观察着车厢里的一切。

车厢外的风从窗缝中涌入,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我把头向后靠在玻璃上,回忆起了一位故人曾经对我说的话。

“影山君,你可以不追求多彩的人生,但总要给自己看风景的自由。”

我的生活并非像常人看到的那般如同一潭死水,我有着与众不同的快乐,那便是推理。用人类几千年来智能的升华去扭转未知,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事吗?

可惜,在这个平行宇宙之内能理解我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是一些凡夫俗子呢?也许,这就是我渴望远离人世,孤独生活的原因吧!

不,不对。人生来便孤独,友谊、爱情、恩怨都不过是我们为了在世界上生存而建立的一种迫不得已的联系。倘若不是焰火能给人类带来光明与希望,却容易随风而逝,只有千万人的躯体才能将其拥簇久而不熄,人类是绝对不会手拉着手,抱团守护普罗米修斯拼命盗来的圣火的。因为他们渴望的是孤独地蜷缩在山洞里,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火苗所带来的温暖。

窗外的光投注入车内的空气中,点亮了我身侧的暗影。我将头向左偏去,不曾想映入眼帘的是一缕泛着柔和光泽的黑发。惊异间,我略微探身,看见了一名和我一样穿着津叶高中校服的少女正抓着车厢顶部扶手昏昏欲睡。

原来她一直处在我的视觉盲区,所以刚才才没有看见啊。

少女的长发倾泻如黑色瀑布,像小猫一样惹人喜爱的洁白脸颊微微泛红。即使是寤寐之间,仍见其清雅秀丽。不知为何,看的久了,我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情愫。我感到她和我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一种遥远而模糊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在寒冷的雨夜忙着避雨,却邂逅路旁一朵无名的小花;亦或是在某个寥落凄清的秋日嗅到落叶的草木味——那种回荡在胸口的温暖再次酝酿。

这一切都是因为看到她吗?

但是……

“奇怪的感觉……近在咫尺……”

这感觉并非来自于她的容颜,而是我的第六感。果不其然,在我的目光转移到她胸前的白色帆布书包上时,一道黑色的缝隙赫然出现。

“小偷!”我警觉地扫视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异样。与此同时,她也回归了现实,摸到了那一条罪恶的裂纹。

“列……列车员!有小偷!”她立即开始寻求帮助。列车员闻讯赶来,开始询问情况。

“请,请不要慌张!”这是个年轻的列车员,似乎没什么工作经验,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手足无措。“请问是什么物品被盗?”

“是……钱包。目前为止没发现别的东西被盗。”

“明白了。”

列车员转身面向围观的乘客,大声说道:“各位也看到了,我们的车厢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请各位留在原地,配合调查!”

“为什么不调取监控啊?”有人发问。

“呃……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是进行搜查为好。”

我明白这个列车员的苦衷,在列车行进时调取相关监控不是一件易事。但只要这么做,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可他却采用搜查这种笨方法,不免让我对他有些失望。

“请等一下!”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少女。难不成她知道谁小偷?

“在我的印象中,有三个人从我面前经过。第一个是这位大叔,第二个是这位穿西装的先生,第三个是这位老婆婆,”他轮流指认了三名嫌疑人,“至于谁才是小偷……”

全车厢屏息凝神,静候答案。

“我也不知道。”她说出了一句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但没关系,三名嫌疑人,一名罪犯,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我紧盯着三个人,开始我的推理。

第一名嫌疑犯:中年男人。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生活简朴,性格谨慎;似乎没有固定工作,或许是自由职业者;与年长女性一起生活。

“他的穿着太朴素了,几乎看不出什么线索。等等,他的右手戴着一枚形状奇特的金戒指,好像一个小翅膀,又像一把锯子……这么招摇过市,不怕引来胠箧之灾吗?啊,他的颈部还有一个护身符,但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第二名嫌疑犯:穿西装的上班族。三十岁左右,内向,生活拮据;有熬夜的习惯;独居,但十分注重外表,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车内温度很高,但他没有像别的上班族那样脱去西装外套。并且他似乎不是因为冷才穿的,因为他在频频擦汗。还有,他在不停的抓挠自己的手臂,这是为什么?”

第三名嫌疑犯:老妇人。六十到七十岁之间,行事一丝不苟;生活并不富裕,压力很大,导致她看起来比真实年龄更加苍老。

“她提着一个黑色皮包,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黑色里衬。从大敞开的包口看去,里面空无一物。这包似乎被洗刷过很多遍,连底部的皮革都有些下垂。她的手指有些变形,骨节很粗大,且右手明显大于左手,从前应该从事丝织一类的手工业。她的手腕上还带着一个蓝白相间的丝质手链,像一条被冰雪覆盖的河流。这应该是北海道的祈福物件。”

我紧紧摁住眼皮,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我正在开启一个叫“思维宫殿”(Mind Palace)的脑部空间,在这里整合所有线索并破案。瞬间,车厢化为了一幅巨大的浮世绘,所有人都变为了画中的浓墨重彩的角色。

在浮世绘中,上班族尤为突出,他滑稽地挠着自己的胳膊,好像一只身上爬满跳蚤的猴子。中年男人挥舞着手臂,炫耀着金光闪闪的戒指。老妇人冷漠地待在原地,摆弄着皮包……

不行,百思不得其解啊。这个上班族……

没办法不怀疑他……

突然间,一阵夹杂着几片花瓣的风吹入沉闷的车厢,也吹入了我的“浮世绘”中。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这是只有春天才会产生的错觉啊!

接下来,真正的小偷是谁已一目了然。

就在这时,少女咳嗽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诸君,我想我已经明白了。真相就摆在我们面前,不是吗?”

她的目光直刺向上班族。

“不……不是我!你有证据吗?”上班族红着脸厉声反驳。我长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有人从游戏一开始就把自己将死啊——这可是只有不知如何反驳的嫌疑犯才会说的话!

“好啊,这位先生,”少女毫不退缩,“您能解释一下您为什么在频繁的挠胳膊吗?”

“这是我的私事吧!你无权过问。”上班族的脸上溢出了怒意,他似乎对少女的问题纳罕且愤怒。但少女不吃他那一套,她步步紧逼:“这列车上是何种温度大家都深有感触。但您不肯脱下外套,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外套下隐藏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上班族的脸由熔炉变成了冰窖。

“呵呵,我并不强求您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少女的嘴角浮上一抹冷笑。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不脱下外套,他就永远不能为自己辩白。

“快脱下来啊!你在磨蹭什么?”

“喂喂,你小子该不会承认了吧?”

“快点,搞什么啊,你难道真的是小偷?”

车厢里陆陆续续响起了指责之声,不明真相的愚者们开始执行“正义”,妄图用舆论迫使上班族就范。真是令人恶心啊,明明是一群被情绪操控的人偶,却摆出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我无法再忍受他们迫害一个无辜的人了。

“适可而止吧!”

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人们把目光转向我这个不速之客。狐疑,猜忌,好奇,嘲讽统统倾注在了我的身上。我无视人们的目光,抽身离座,径直走上前,扭头对少女说道:“现在,请收起你彻头彻尾的谬论,放开这个无辜的人。揭露真相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你这个家伙搞什么啊?”少女飞红着脸,冲我嚷道。她大概无法容忍自己引以为傲的“推理”被人打断。我毫不理睬,只是抛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随后缓缓抬起右手,用食指指向三人之中的一人。

“真正的小偷,就是你吧!”

是那个老妇人。

老妇人那如同枯树皮的脸抽动了一下。未等她开口辩解,少女先开了腔。

“不可能!”少女喊道。“老婆婆从我身边经过时,我虽然神智不清醒,但也看到了她皮包里空荡荡的紫色里衬……”

我嗤笑了一声:“那你现在看看是什么颜色的。”

少女的身影一晃,转眼间来到了老妇人跟前。老妇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少女就大叫了起来:“变成黑色啦!”

“没错,这个皮包有一个夹层,你的钱包就藏在下面。这个简单的调包诡计你都没看出来,还敢去指控别人?”我得意地反讽道。

“那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在挠胳膊啊?”少女朝上班族瞟了一眼。

我靠近上班族,用只有我们三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是春季过敏的皮肤病吧?”

上班族害羞的连连点头,同时无声地举起大拇指对我表示肯定。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妇人开口了:“孩子,我有什么地方令你生疑了呢?”我看向她,用谦恭的口吻说:我看到您皮包的第一眼时就开始怀疑您了。还有,您的右手大于左手,关节粗大,指骨变形,这说明您曾长期从事丝织业。她书包上的划痕沿着丝线的纹理被划开,十分平整,不易察觉。有这样精妙技艺,能在一瞬间划开背包而不被发觉的人,舍您其谁?”

老妇人的脸抽搐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来她是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了。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朝少女深鞠一躬,用双手把自己的皮包奉上:“十分抱歉。”少女有些惊愕,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皮包,一一掏出了里面的东西:钥匙、零钱、手镜、木梳,当然,还有钱包。

满车的乘客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老一少,我也不例外。我只是想着:究竟是什么把这个老妇人逼上了犯罪的道路?

——等等,有问题。

——为什么没有小刀或是其他的利器?

在我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被一个人盯上了。身后是足以将我吞噬的怒目凝视,我的脊背上爬满了恶寒,像在黑暗中看见蜿蜒的蛇一样的汗毛倒竖。

这目光充满仇恨,来自一双灼人的眼睛。我迅速回过头去,与那个来不及转过头的人四目相对。

中年男人。

——他的戒指,像一个翅膀,十分尖锐……

这时,我看清了他的护身符:蓝白相间的丝线,像一条被冰雪覆盖的河流……

原,原来如此!是时候逆转一切了!

我紧盯着他:“这位先生,我认为本案并没有结束,而且与您有关。我认为您的戒指才是真正的凶器。请您务必配合我进行调查。”

男人先是惊恐,接着怒发冲冠,伸出拳头:“你小子是谁啊?凭什么我要配合你?还有,你说这位老婆婆是真凶……”

车厢里的人也都很诧异,他们没想到我还有下一步推理。我不慌不忙地抬起手,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部,又指了指自己的颈部。其他人不明就里,但我想他已经明白了,因为他的脸已经变得苍白。

“管自己的母亲叫老婆婆,似乎不太妥当吧。”

只见中年男人愣在原地,片刻,他抱住老妇人的肩头失声痛哭。老妇人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两滴眼泪从浑浊的眼里流出。

人们注视着他们。纵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乘客们仍被气氛所感染,沉默覆盖了这个微缩的世界。

“列车到站,请乘客们做好下车准备。”

电车的门向两旁打开,露出清朗的天空。我缓步走出列车,踏上月台。千万瓣樱花于春日的天空中飞舞,如同无数不知归途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