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里,我渐渐感到恐慌。

我看不见自己的手,也看不见脚下的路。

我既听不到呐喊的回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脚踩空。

上衣的口袋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热,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摸出来看:

“学姐让我签字的卷轴……怎么会?”

我分明记得她拿回去了的。

卷轴突然脱离了我的控制,发着灰蒙蒙的光向某个方向飞去。

我正准备跟上去,脑海里就响起一个异常遥远的声音:

“墨心,回头,不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怎么形同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就像你在走夜路时,头顶突然有人说“我一直在看着你”。

而真正抬头时,只看到一片星空,但是有一颗星星特别抢眼,很亮,闪烁的很快。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迟疑,卷轴也停在前方悬浮不动。

就在我感到进退两难时,卷轴所在方向的更深处出现了一个可以看清身形的白色人影。

“学姐……”

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和动作,但我想去她的身边。

只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我被吓的坐在地上,警戒四周,很快就注意到地上有一个异常区域。

有一个扁平的物体躺在地上,它的轮廓被白色的荧光勾勒出来,就像是发生日全食的太阳一样,只不过发光体被替换成长方体了。

那外形我看着十分眼熟,便壮着胆子捡了起来,到手的手感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就是妈妈留给我的遗物,黑色记事本。

“墨心,回头,不要去那里。”

同样的声音……

记忆在脑中如潮水般涌起,我首先想起来的是爸爸在墓园里把遗物交给我时所说的话:

“这本子有点奇怪,你妈妈以前带着它睡觉的时候总做噩梦。”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黑暗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墓园的场景,我看见父亲站在我的身旁,凝视着母亲墓碑前燃烧的一团火。

“她不是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吗?”

突然意识到我正在重复里记忆里的对白,难以言说的恐怖感便涌上心头。

那种时空错位的真实感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让我的心脏狂跳不止。

“墨心,回头,不要去那里。”

这一次,我躺在墓碑前,耳朵贴着地面寻找着声源。

关于母亲的许多记忆变得清晰起来,烟雨朦胧的墓园场景也在清明时雨中溶解剥落,熟悉的墙壁取代了天空和远景,我躺在床上,看着半夜梦醒的母亲扶着额头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记忆中她的样子总是有些憔悴,有时候父亲也会推门进来问她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妈妈便轻声斥责他让他赶紧去睡,因为明天还有工作。

我总算想起来了,这就是她的声音。

她在叫我回头。

下定决心后,周围的世界又变回原样,卷轴还停留在老位置,学姐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了。

这次回头总算看到了光亮,我便向着那里笔直前进。

越是接近光源,空气便越发潮湿,穿过某一个分界面后,干脆变成了水。

眼看着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水深下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水压。

我只是象征性屏住呼吸摆动双腿,身体就顺着自己的意志上浮。

浮出洞口之后,我才发现这水意外的浅,我平躺在其中,五官除了耳朵都暴露在空气中。

水流的两旁开着不尽其数的红色花朵,不见叶,只见花。

“彼岸花,忘川河……这前面就是幽冥吗。”

我自言自语道,从水中站起来。

这里的看上去和传说中描述的有不小的出入,神话中的忘川河河水呈血黄色,里面有数不尽的幽魂野鬼,蛇虫铺天盖地而且腥风阵阵。

眼前的景色却异常美丽宁静,只有浅浅的清澈水流和漫山遍野随风摆动的彼岸花。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往脚下看去,刚才供我出入的洞口也不见踪影。

就在我思索着周遭一切的合理性时,我才想起来这就是一场梦。

我环顾四周,贪婪地记录着周围的一切。

因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人离醒来也不远了,我不想放过任何欣赏这片美景的机会,甚至还在心里不断的给自己暗示,千万不要忘了,醒来就记下来。

最后一眼,我看到一朵光泽堪比琉璃的红色莲花,在黄昏日照下熠熠生辉。

醒来的那一瞬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正躺在病床上,晓茵学姐则坐在床头,背对着我一页页地翻阅一本旧的泛黄的杂志。

“学姐……”

口干和虚弱让我的发声气若游丝。

“嗯?”

她继续翻书,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好像一切都发生的理所当然。

“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哦。”

翻书,回话,淡定到让人发指。

我本来想向他转述通向冥界的忘川有多美的,看到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反而有些着急了,于是改了口:

“我梦见你了。”

她终于转头看了我一眼。

“没有梦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不至于……难道你没有一丁点好奇吗?”

“已经让你切身感受过我的体温了,梦到了也不奇怪吧。”

她转过头去,继续看她手上那本杂志。

这回反而轮到我疑惑了:

“学姐你总是说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这回她挑着眉回头戏谑道:

“哦,你就不好奇你睡着的时候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把头蒙进被子里回答:

“如果是不奇怪的事没有必要知道,如果是奇怪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她把手探进被子里,放在我额头上。

“像这样。”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她的手挪开,我承认我这个时候有些害羞了。

“学姐你真的不会当助理,量体温应该用手背。”

“那是护士的事情,而且有体温计。”

“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医生说休息下就好。”

我拿开被子看向窗外,她也顺势把手拿开。

“现在几点了?”

“九点半。”

“啊,那我该回宿舍了。”

“我送你。”

“谢谢……”

从校医院回寝室的路上看到很多穿着军装新生在买零食、逛街,同样因为没有正式开学,路上还有很多行人、游客。

顺带一提之江大学是开放式校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校门和围墙。

我们并排穿行于人群之中,军训助理统一制服和新生军训装的搭配让我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自觉的就走到学姐身后了。

路遇其他助理时,我总觉得他们在看我俩。

“学姐,助理里面没有熟人吗,我看其他人都会互相寒暄下。”

“没有。”

她的回答倒也干脆。

“诶,没有遇到熟人吗?”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想起来我们军训完之前其他年级的学生都应该是在享受假期的,一下没过大脑就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没有,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过。”

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感觉,很潇洒,嗯。”

不敢再多说什么。

“我帮你和上面反馈了,你的体质不适合军训,以后你都不用参训了。”

她头也不回的说道:

“不过还是要按时起床,和队伍一起到训练场。”

老实讲我听到这句话并不高兴,也不生气,只是感到有些好奇。

她似乎是按照一套我无法理解的行为模式处世的。

“那我能做什么?”

“你会什么就让你做什么,比如写点新闻推送什么的。”

我在脑海里检索‘推送’相关的定义。

“是指运营公众号那种推送吗?”

“对,写了之后发布到学校或者学院的平台上,也帮我们完成下指标。”

“啊,学姐你又想偷懒。”

我不禁又对她吐槽。

她却满不在乎,甚至有点“恬不知耻”的告诉我:

“就算你不在我也会装个可怜卖个萌拜托其他人帮我写的。”

如果她一直是这种我行我素的麻烦性格的话,那她没有什么熟人朋友我也很能理解了,可能是因为自己作为后辈和受了她一天照顾的立场,我并没有觉得厌恶。

“那学姐你今天为什么会亲自过来把我搬下去,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挺麻烦的。”

“啊,因为当时被人纠缠了嘛。”

她突然压低声音的抱怨有撒娇的语气夹在里面:

“为什么人这种东西非社交不可啊。”

这一刻我对她甚至有几分敬佩,主动选择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方式长到这么大,甚至进了大学超过一年还不变初心实属难得。

“因为人自带社会属性嘛。”

我只得这么应付她的抱怨。

不得不说,想要和这位李晓茵学姐进行流畅的交流是一件困难的事,她在把天聊死这一点上似乎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赋。

不过一想到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交流存在障碍也在情理之中了。

我真的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事情和家庭环境塑造了她这样的性格。

她的身边似乎围绕着一种神奇的磁场,让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忍不住去迁就她,不管是莫名其妙就被‘剥夺’的军训资格的我也好,还是今天没有任何怨言就一个人跑去扛第二个中暑患者的钟汉大哥也好。

还有刚刚她自己说的那个会过来纠缠她的,应该是某个喜欢她的学长吧,明明性格很自由散漫,不怎么顾虑别人的感受,也会得到别人的欣赏吗?

是我和她才刚刚认识,了解不够,还是说单纯因为长得好看吗?

这一切都成了萦绕在她身上的谜团,而我已经沉浸在这种迷人的神秘感里难以自拔了。

走进生活园区时,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个,你妈妈,陈墨香,最近过的怎么样?”

“啊……,还好。”

“还好?”

“嗯,她以前一直精神不太好,现在不会了。”

“这样啊。”

老实讲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难以启齿,只能敷衍她几句。

上了中学之后我就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过母亲过世的事情,有一年逢母亲节有个互写家书的活动,父亲也会帮忙代写,老师自然不会点我站起来和同学们分享书信内容,我自己也默不作声,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一些与课堂和节日无关的东西,沉浸其中对现实的一切充耳不闻。

所以突然有人关心起她的近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学姐和我马上就要走到我宿舍楼底了。

“如果没有人讨厌我,那么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

学姐突然自顾自地说起这一句,我很自然的接了下句:

“如果我没有讨厌的人,那么这一生便没有意义。”

我们在宿舍楼底停住了脚步。

“其实我只记得这一句话。”

学姐把一直攥在手上的那本杂志递给我,翻到的那一篇文章署名陈墨香。

我接过来象征性的翻了翻。

“没关系,我每一句都记得。”

我的回答没有夸张的成分,我记得她写过的每一个字,学姐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怀疑:

“我只看得懂第一句,一个不被任何人讨厌的人一定是无足轻重的人,我一直想知道第二句该怎么解。”

我花了些时间来组织语言:

“第一句是站在别人的角度写的,第二句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写的,举个例子,如果讨厌不义,那么追求正义就是意义,这样志同道合的人会认可你,而狡诈恶徒就会憎恨你,这就回到第一句的意思了,其实就是说人要活得有志气一点,敢爱敢恨的人生才精彩。”

学姐一直直视着我的眼睛,这让我稍微有些不舒服。

“看完这篇文章之后,我迫切的想知道第二句话的意思,我没有问爸妈,也没有问同学和老师,选了最麻烦的方式——写信问她本人。”

我很确定的告诉她:

“如果她收到了的话,肯定会回的。”

学姐点了点头。

“她在回信里写了一句更难看懂的话——当爱与恨平分秋色,你与自己达成和解。”

“很像她写诗的风格。”

我有些怀念起中学时看妈妈生前留下的文集和诗集找灵感的日子,同时也感慨我和学姐之间这奇妙的缘分。

“墨心,你为什么今天说不想写小说啊?”

“啊,因为我完全不会写小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想到高中那些小说被编辑部悉数打回我就感到挫败。

“开玩笑,你妈妈可是……”

“我妈妈也不写小说。”

“不对,她写过。”

“学姐你爱开玩笑这一点很有特色。”

看着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同学,我开始期待对话能快点结束。

“我看过,很精彩,但是在某一天停笔了。”

“你在哪儿看过。”

“地狱。”

还卖关子,亏我对我妈写过小说这件事还有点期待呢,这两个字一出来我马上就怀疑是不是她搞错人了,我敢打包票,在欣赏和解读我妈的文字这一方面,我绝对是宗师级的人物。

不得已我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问她。

“你很期待看到故事的结局吗?”

“嗯。”

看着散漫任性了一整天的学姐此刻认真的神情,我又开始自责起来。

我说过了,她身上有一种魔力,会让人不自觉的迁就她。

再次察觉到这一点的我稍微有些嫉妒,便稍微任性说了句心里话 :

“从来没有人对我写的故事抱过期待。”

“不对,你妈妈肯定很期待,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

我的思维又回到了那个清明,我在母亲的墓碑前当着父亲的面烧光了我所有的短篇小说手稿。

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反对过我写这些东西,当然他也从来没有看过我写的东西。

他一定深爱着母亲,所以没有反对,而我的文字,一定也没有办法和妈妈写的相提并论。

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从没有产生过嫉妒或者不甘的情绪,我只是一直很沮丧,对自己很失望。

“学姐,妈妈她,六年前去世了。”

她微微抬头,将满天星河纳入眼中。

“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