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11月24日夜英国伯明翰

即便冬日的风雪如此猛烈,对于削弱眼前的火势还是毫无助益。露易丝在心里默念着,希望眼前这栋乡间洋馆不要在下一刻倾颓,把她即将调查的一切都埋入灰烬。

造成威胁的不仅是高温。在灼烧大宅的火焰里,一些可怕的魔物从灰烬中诞生。它们大多是一些丑陋的人形怪物,不只是皮肤腐烂,五官也模糊不清。这足以证明有人在这里使用过巫术。

站在距离洋馆正门不远的山坡上,露易丝和十字军战士们可以将这副场景尽收眼底。

“情况不妙……”教团骑士加西亚凝视着火光周围盘踞的魔物,很快就做出了判断,“露易丝,等会我们会将周围的魔物引开,你用守护术进入宅子搜寻幸存者,如果遇到危险,用随身的长剑,或者直接向兄弟们呼救……怎么了?”

“没……没什么。”露易丝从深沉的思绪中回归,连忙答应加西亚的话,“我为你们祈——”

“吁——妈的,这可是很大一批魔物啊,你说是吧、小姐?”露易丝身旁,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人忽然出现,他打了声呼哨,侧过身子给左轮手枪装满弹药。他身后还跟着一些人,装束都和他相同,穿着厚实的长风衣,配上耐磨的牛仔裤和皮靴,手里则拿着双管猎枪,另一些人则使用温彻斯特或者春田步枪。在风雪之中,这一队人马的衣着上已经落满了雪花。

这是赎罪者工会的人,路易斯根据衣着特征认出了这些家伙。他们是触犯了十诫而身负罪业的人,如今却利用“罪业”来获取力量,和恶魔抗衡以求救赎。

“注意你的言辞,托马斯。”加西亚对这个叫托马斯的男人在女士面前的不雅行为不以为然,“在你们的罪业得到净化之前,教会不允许你和任何修道者接触。”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托马斯摊手一笑,“我不会碰这个小姐的。但是那些游荡的东西,我和弟兄们可不能不管。”

“我们在此调查事件起因和搜寻幸存者。”赎罪者的介入让加西亚感到不自在,但他尽量不表现得很明显,“这不是你们的事。”

“这当然不是,所以我们只会在外面杀恶魔。姑且不论亚当斯夫妇是多么好的一对眷侣,有机会杀恶魔就有机会上天堂,把魔物的残骸卖给教会还有钱赚——”男人得意的张开手向身后的人群说,“伙计们,这买卖做的乐意吗?”

“乐意!”十几个人全部举起手中的枪大声应和着。

“……那就祝你们狩猎愉快吧。”加西亚沉下脸,抽出长剑,绣在黑色外套外的白色单肩披风在热浪中摇摆,“但别干扰到我们的行动,否则教廷将视此为冒犯。”

言罢,骑士举剑高呼:“兄弟们!”

“刷——”十字军战士们用拔剑的锐响作为回应。

“为了上帝的荣耀!”一声呼喊,十数名信仰坚定的战士从山坡上俯冲而下,他们用长剑和人形魔物的利爪抗衡,披风的白色与血肉的红色在火光下交织成一团。教团骑士和十字军虽然已经不再像数百年前那样戴盔披甲,但与恶魔交战仍依靠受过圣水洗礼的十字架和刃上镀银的长剑。金银等贵金属制作的锐器可以大面积切开恶魔的皮肤,并且让切口无法再生。即便是银弹已经发明的今天,这种手段也没有被淘汰。

“看样子我们也该上了。”托马斯朝露易丝笑笑,显然没有把加西亚的警告放在心上,“弟兄们,为了赎罪!”

“呼哈!”振奋人心的呼喊声响彻田野,赎罪者们端起枪加入了战斗。

露易丝一路小跑冲下山坡,并很迅速的在战阵外找了个缺口,进入了洋馆前的庭院。庭院里的草木已经全部枯死,在火光中恍如魅影。几名十字军战士手撑利刃,艰难的与嘶嚎着的魔物缠斗。这还是露易丝第一次见到人类与恶魔直接对抗的景象。

“刷——”恍惚间,一名十字军战士力尽不敌,被一具焦尸般的魔物撕开了喉咙。随着战士的身躯轰然倒地,十字军的队形出现了空缺。露易丝很清楚,如果此时这只魔物去袭击其他的十字军战士将会很容易得手。于是,她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20世纪以来,为了应对越来越频繁地恶魔事件,教会人士都要经受统一的体育锻炼和基础战斗培训。即便是修女,露易丝也掌握了长剑的基本用法,而且她从不穿妨碍行动的修女长袍,而是更偏爱女式西装衬衫配短夹克,下装女式长裤,围在长裤外的过膝长裙只是礼节性的装饰,就像她今晚穿的一样。

“吼——”长剑在手中刚刚拿稳,魔物已经向露易丝冲了过来。修女回身闪躲,顺势转动剑刃,切断了魔物的一只手臂,但魔物根本感知不到疼痛,转过身躯用仅剩的那只手臂死死的缠住了露易丝的剑。

它难道不害怕手被腐蚀吗?露易丝试图抽出长剑,但她很快意识到一个事实:在她的银剑腐蚀掉魔物的手臂前,魔物的血盆大口将会先咬断她的颈动脉。

露易丝没有迟疑,松开握着剑柄的手,向后一个翻滚躲开了扑咬。但这并没有让情况缓解——她现在没有用来对抗魔物的武器了。

“彭——”响亮的枪响,魔物胸前被开了一个大洞,那正好是心脏的位置,是供应腐坏的血液与魔力之处,关键度仅次于头颅。

魔物蹒跚两步,颓然倒地,身躯缓缓化为灰烬。重新出现在露易丝眼前的是一名赎罪者。那人给左轮手枪重新换上子弹,快步上前将长剑捡起,递还给露易丝。

露易丝想向他道谢,却发现一时难以回忆起他的姓名。毕竟外表已经变样了:不只是一部分皮肤和双眼,连风衣都燃烧般地闪烁着火光,点点萤火随风从身上飘散,一如火炉中未灭的余烬。这就是罪业燃烧时赎罪者的姿态。

男人看出了露易丝的为难:“托马斯。我们刚刚见过。”

“啊,对不起。”露易丝有些惭愧的表达了歉意,随后她注意到男人的左轮手枪也在“燃烧”着,这似乎是赎罪者常用的发挥力量的方式:燃烧罪业取得的能量与恶魔的力量同源,藉由物品打入恶魔体内就可以对恶魔和魔物造成伤害。

“现在不是在乎社交礼节的时候了,小姐!”男人转身向庭院外的战场奔赴而去,一路上还用左轮解决了两个碍事的魔物,“你的金发这么明亮,火焰也该怕你三分吧?”

托马斯虽然表现得很狂妄,但行为却很友善。露易丝望了望男人远去的背影,转身奔入正门的门廊。

作为教会的见习修女,露易丝认识这片教区里几乎所有的人家。她清楚地记得这栋洋馆属于亚当斯夫妇,一对在当地有名的富商。露易丝从前曾在各种聚会场合与他们相见,高大威严的家主和温婉端庄的夫人是这对夫妇留给他人的第一印象。

但露易丝知道的远不止于此。夫妇二人也是赎罪者工会的会员,换句话来说,是游离在教会之外的恶魔猎手。这也就难怪托马斯和其他赎罪者如此热心地要来插手已经被教会接受的任务。

她抽出随身的宽刃佩剑立于地面,念诵赞美诗当中对应的词句,护佑的神术便在此时订立。“阿门。”结束祈祷,露易丝收剑入鞘,冲入仍在燃烧着的洋馆大堂。神术起了作用,形成的护罩帮助加西亚抵挡了灼热的火焰,使她免于灼烧之苦,但她仍需要远离火源。

洋馆厚重的承重柱与结实的天花板看上去还能抵御一段时间的高温。洋馆外,骑士们与魔物激战正酣,不太可能腾出人手保护露易丝的安全。见习修女握紧腰间的佩剑,向前走去。

洋馆曾经气派的大堂满是火光,通往左半侧区域的楼梯与走廊已经是一片烈火,看来火势正是从那里发源。通往二层的扇形阶梯尽头是一张钉在墙上的肖像画:男主人留着黑色短发,身材魁梧面容坚毅,左手撑在椅背上,椅子上坐着的正是女主人,她白发修长,眉目清秀,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婴儿。露易丝记得这是个男婴,但名字却突然从她的脑海当中溜走了。

亚当斯夫妇在五年前诞下的这个男婴,算起来现在也该是个小男孩了。露易丝想,在如此猛烈的大火中,这一家人还活着吗?

修女跨上楼梯,开始搜索尚未起火的右半边房屋,先是位于二楼的书房,再到男女主人的起居室和佣人们的居所,最后是餐厅。推开门扉,眼前又是那个宽敞的大堂。奇怪,这半边宅子一个人也没有。

回想起来也确实如此。半小时前,是当地的村民发现了火光才向当局报案的,又因为出现了魔物,处理工作又从警察消防机关转移到了教会,赎罪者们得到了消息也随之赶来。而这期间洋馆内的人们始终下落不明。

看样子只有燃烧着的那半边才能给出答案了。

通往左半侧的大门一打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整个走廊都已经置于烈火之中。幸运的是走廊两侧的房间尚未燃烧,可以用作安全的通路。露易丝撞开侧面的房门,从一个房间穿梭到下一个,寻找着亚当斯夫妇与他们的孩子的踪迹。忽然,一声凄厉的哀号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属于一个女人的尖叫。

“亚当斯夫人!”露易丝凭借猜测向走廊尽头喊道,但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不能再等下去了,修女奔跑起来,越过一个个的门廊。她曾在亚当斯夫妇家中作过客,知道左侧房屋的尽头是一个有半圆形宽大落地窗的房间,女主人喜欢为亚当斯先生接待的客人们在这里弹奏钢琴。

拜托了,可千万不要出事啊。内心的善良让见习的修女饱受煎熬,随着脚步的加快,火光和高温也不能让她感到恐惧。终于,通往钢琴房的双开橡木门出现在了眼前。

露易丝试着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像是被锁死了似的。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手握长剑指向门扉,象征天父威严的光点在周身汇聚,又缠绕与剑身,最后聚集于剑尖爆发——“轰——”小型的圣灵爆破将橡木门顷刻击碎,露易丝将守护咒重新加固,冲了进去。

大厅和平日里宽敞明亮的样子完全不同了。落地窗旁的窗帘全部被点燃,经过仔细考究才布置得当的家具与装饰品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或翻倒在地,或被压在坠落的天花板碎片下,曾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如今满是碎石瓦砾,足以让人痛心不已。但房间正中那架置于圆形阶梯上的钢琴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露易丝上前查看,一滩红色的液体从钢琴背面的地板上扩散开,流下了台阶——那正是人类的鲜血。修女快速绕过钢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婚纱样式的黑色连衣长裙,在如此宽大的服装下,被包裹其中的亚当斯夫人倚在钢琴的一条腿上,面色苍白,显得瘦小可怜。她为什么会穿这套衣服?露易丝在一瞬间闪现出疑惑,但很快就被打消了。

“夫人,夫人!你怎么样了,亚当斯先生和孩子呢?”修女拉开夫人紧紧抱住自己的手,果然,腰间的锐器伤是出血的根源,“请不要动……我、我很快就帮你止血!”

“不行!”出乎意料地,亚当斯夫人一把抓住了露易丝的手,不让她去拿腰包里的药品,“我怎么样都可以……但你一定要,救救她……”

言罢,女人艰难的挪动身躯,让出了她一直藏在身后的空间。

一个小女孩缓缓从钢琴的阴影下爬出,她看上去三四岁的年纪,深黑色过耳短发受母亲影响混入了几缕银丝,双眼则是继承了父亲的金色——这显然不是画像上的那个男婴。

难道亚当斯夫妇在拥有了长子之后又生育了吗?露易丝想,但为什么她对此全无记忆?在迟疑之时,女人已经将小女孩推到露易丝身边。

“带……她走。”刚才的挪动似乎耗尽了女人最后一丝生命力,她现在已经气若游丝。

“可是……夫人!”良知让露易丝无法对垂死之人视而不见,但女人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为了我……带她走吧。”

似乎是为了呼应女人赴死的决意,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在此时完全塌陷,掉落的石块阻隔了两人之间的空隙,露易丝脑海中关于亚当斯夫人的最后印象是:她望了一眼天空中迫近的火焰,然后低下头闭上了双眼。

“妈妈!”察觉到自己的母亲身处险境,女孩毫不犹豫地向碎石堆扑去,但露易丝抓住了她的衣领,不让她再向前一步。

“这里马上就要塌了,”修女自己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必须逼迫一个女孩离开母亲,“我们要快走!”

不顾女孩的嘶喊和抓挠,露易丝将她抱起,冲向最近的一扇落地窗——由于冲撞时她紧紧护住了女孩,所以当窗户碎裂,二人坠落在草坪上时女孩并没有受伤。

洋馆外枪声与刀剑穿刺的声音尚未平息,但战事显然在朝向对人类有利的方向发展,从赎罪者们高昂的兴致就可以看出来。

露易丝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擦掉女孩头上的灰尘和眼角的泪珠。抬起头,一只落单的魔物挥舞着手臂向她蹒跚而来,这一次,修女没有再迟疑。

“刷——”手起刀落,露易丝切断了魔物的腿部,然后趁其倒伏于地,将银剑刺入它的头颅。不知怎的,露易丝刺得很慢。一股可怕的残忍忽然攫住了她,她现在要让这只魔物感受到死前的痛苦。

焦黑的爪子痉挛了一下,随后便不再动弹,露易丝双手扶着长剑护手,单膝跪在地上。明明靠自己的力量将魔物解决了,但露易丝却感到呼吸沉重,身体无力。

亚当斯夫人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中,一同出现的还有深沉的挫败感:亚当斯先生和长子同大宅内的数十名佣人全部失踪,不知去向,还有可怜的夫人……这一定和大火与魔物有关。

是谁会干出这种事?我为什么不能阻止这一切?露易丝苦闷地哼了一声,惊讶地察觉到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了剑格,亮晶晶的水珠沿着刀刃滑下,和草地上凝结的血污混在一起。

“姐……姐姐?”身旁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让露易丝猛地想起了那个女孩,她赶忙用衣袖擦干眼泪,回过头去。

女孩的脸上也沾满了泪珠,但露易丝承受的苦痛似乎转移了注意力,让她转而去在乎修女的感受而非自己的遭遇:“姐姐,周围安静下来了。”

露易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战斗结束了。

参与战斗的人们开始整理战利品,清点各自的人数:“露易丝,你在哪里?”修女听见了教友们的呼唤,但其中似乎没有加西亚的声音。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露易丝整理情绪,用她在修道院院长身上见过的慈爱姿态来对待这个遭遇变故的女孩。

“……”

“嗯……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接下来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修女对女孩做出一个笑容,“在那里很安全,会有人照顾你的。你愿意来吗?”

女孩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烧成灰烬的大宅,留下了最后一滴眼泪。最后,她点了点头。

1917年12月2日昼英国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

“事情的一切就是这样,我都写在报告里了。”露易丝身着黑色常服,身旁还带着一只装行李的皮箱,亚当斯家的小女孩正跨坐在皮箱上和皮箱把手过意不去。露易丝清清嗓子,对英国教会退魔署的书记员说:“有关于我申请调任的事……”

“这个您不用担心,您在上次行动中的狩魔表现颇为突出,”书记员轻轻挠了挠头,开始在文件堆里翻找起来,“再加上您始终坚持不懈的提交调任申请,主教们已经对此给予了重视——”

“到底是通过了还是没有呢?”

“啊,通过了,当然通过了。”书记员一边点头一边抽出一张许可证似的厚纸,“这是调往美利坚合众国分布的申请书,我们最近在纽约设立了一个新分部。”

“化魔扩大化的影响已经波及到新大陆了吗?”

“恐怕的确如此。”书记员附和道,“另外,由于加西亚骑士在任务中阵亡……”

“是失踪。”

“……失踪,教廷特别任命你为其接任者,与纽约分部的其他骑士和神父们共同总领新分布的运营。”书记员笑着说,“恭喜你,女士。”

“谢谢。”露易丝伸手接过书记员手中的证件,对身旁的女孩微微一笑,“我们走吧,淘气鬼。”

“那个女孩挺漂亮的。”书记员意味深长地说。

“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露易丝整理了一下服装,接过女孩为她递来的皮包,“如果你看报告,就会知道她是亚当斯家的幸存者。”

“但你没有写她的名字。”

“她不愿意说,也许她还没有名字。”

“为了移民,你恐怕得为她取一个。”

“谢谢你的提议,先生。”在离开教堂前,露易丝转身对书记员说,“我想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