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转音

百舌鸟。形似乌鸦,双翅异色。

居云端,善模仿,能够聆听人类心音却从不亲近人类。

01

“言不由衷也跟空气一样,是生命必需品。”

柠檬色眼眸的少年坐在床边,刻意将嗓音压成中年男子般的沙哑低沉,直直望向伏案疾书的背影。

“乌春也认真听政治课来着,好难得。不过……”深桐顿了顿转过身来,“你不将所有人的精髓都拷贝一遍声音就会生锈吧?”

总算得到回应,名叫乌春的少年喜滋滋地直起脊背:“老师在给你们暗示,他知道谁偷了月考试卷。你想知道吗?”伴随音调上扬,一对流线舒畅的翅膀“哗啦”展开,霸占了整个单人床的空间——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会伪装了,可惜越想掩饰就暴露得越多’,这是他当时心里的原话。”黑白异色的双翅因为揭露别人的心思,洋洋得意地扇动了几下。

深桐没有接话,他起身推开窗户,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不期而至。一阵风从他身后卷裹而来,调皮地带着书桌上的纸片飞向窗外。深桐手疾眼快地把它们拯救回来,淡淡地瞄向乌春,语气不急不缓:“那是我写了三个小时的计划书,明天要交给台长的。”

不甘心的哀嚎立刻传来:“你怎么就不嫌弃我聒噪呢,一点点也好呐。”见深桐又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桌前整理资料,乌春无聊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自打他在这个屋檐下落脚,眼前安静的人类少年,就从未对他的异禀天赋提起过兴趣。这不是他想要的。

窗外乌云滚滚,赛过水母的墨汁将海底染尽。雨天总会送来奇怪的东西,满世界的稀里哗啦像有谁踩着狂乱的节拍即将跑进你的视野。于是,深桐在水晶帘挂满天地的时候,就瞧见一只笨鸟清脆地落在了自家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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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这下真成一滩烂泥了……”

保持了十几秒钟的五体投地后,乌春盘坐在地上心疼地抚摸着黑色的翅膀,“可恶的人类放什么炮造什么雨!我费了半个月才找到最适合睡觉的云朵,居然一瞬间就没了!为你们的鲁莽付出代价……疼疼疼啊……”

“啊”字音在抬眼的瞬间戛然而止——人类少年左手拿晾衣竿右手腕挂着校服衬衫,好似正望过来在打量着什么。

居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想着对方反正也看不见自己,乌春在那道静默的目光中站起来,朝少年扮了个鬼脸:“哼,吓得不敢动了吗?如果不是云朵没了,打死我也不会飞到人类的屋檐下。”

清朗的声音在乌春呲牙咧嘴地欲离开时响起:“不养好伤再走吗?”

便是这句话,让乌春立刻找到刚才没有发现对方的原因——安静,太安静了!那本该充斥于耳的惊叫声在哪里?!偶尔会有人类撞见他,那些人即使表面故作稳如泰山,内心惊慌失措的尖叫还是会毫无保留地响彻耳畔。作为能听见人类心音的百舌鸟,他居然遇上一个读不出心音的少年。

跟他说养好伤再走……养好伤再走……

他能看得见自己?!瞬间反应过来,刚刚落在身上那道宁静的目光又在乌春脑海中回放了一遍。

“我……你,啊……你有那么好心吗知道我是谁吗?”这下轮到乌春惊慌失措了。他转了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调,恨不得一头撞晕在墙上。百舌一族的成员能模仿上千种声音,他却在这个读不出心音的人类少年面前,失态得忘了自己的声音。

“嗯,就当是人类微不足道的赎罪吧。”

说完,少年不顾乌春的挣扎,将他拉进了屋里。

药酒抹在翅膀上蔓延开爽快的冰冰凉凉,房间里只有药酒咕噜咕噜的声响。大概是正躺着的这张床跟自己先前居住的云朵一样柔软舒服,乌春餍足地晃了晃脑袋郑重宣布道:“这张床是我的了。”

“随便你。”对乌春鸠占鹊巢式的决定也没有反对,少年将凌乱的黑羽一一捋顺后说道,“不过我家不提供鸟食。”

02

人有潜台词——嘴上说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更不用说行动上的南辕北辙。

对于心音微乎其微的深桐,乌春表现出了相当浓厚的兴趣,他总是嗅闻空气中的另类声音,喜笑颜开地瞅瞅深桐是不是会对此厌恶。深桐无动于衷,乌春就挂起一张失望的脸。随着深桐一起去学校的时候,乌春指着卖包子的大婶、吃米粉的门卫大叔,告诉深桐大叔买到的包子总是隔夜的,因为他读书时欺负过大婶,这也是他找不出拉肚子的原因。

“我决定从明天起把你留在家里。”深桐斜睨了乌春一眼,将通过检查的校牌塞进书包。

“哈哈,你终于嫌我聒噪了吗?”乌春仅仅兴奋了一秒钟就觉得这根本不重要,“留在家?为什么!我要跟你来学校,学校比在家好玩多了!”

“我只是听别人说起,门卫最近检查校牌时总感觉阴风阵阵身体不适,想找个时间驱妖。”

“……”还不能活动自如的翅膀怯怯地抖动了两下,柠檬色的双眼可怜兮兮地望过去,“深桐,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嘛。”

满意地点点头,深桐朝体育馆所在的方向走去,“那待会儿在录制室里不准再去当背后灵知道了吗?”

作为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棋一中学除了可造之材一抓一大把,年初开始投入使用的学校电视台也是特色之一。虽然每次节目只有十分钟,不外乎放送“月考将在下一周展开”“第四十五届运动会圆满成功”“校领导接见友校交流成员”等按部就班的新闻,但每月也有那么一天,可以用十分钟来做一期交流访谈节目。

齐刘海的姑娘拘谨地推了推眼镜:“深桐,你那么有把握能请到他吗?”

深桐笑了笑:“不用担心,他答应我就会来的。”大门响起“吱呀”一声,深桐向来人招招手,“修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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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齐的短发给人一种有条不紊的感觉,面对镜头始终表情严肃,声线带着玉石般的冰凉,偶尔在调和现场气氛的过度语中放松下肩膀——这就是高二年级的理科王子修间。傲人的成绩让他有足够资本将人拒之千里,能来节目进行学习经验交流,是与深桐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的缘故。

坐在半空中的乌春一直盯着场中央。深桐保持阳光般的微笑,提问总是深入浅出恰到好处,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场交谈中,一如既往的安静。然而为什么——

好吵,太吵了!耳朵快受不了!

乌春皱着眉捂住耳朵。

那个面色冷峻的人类少年……他怎么有一个太平洋的潜台词!

埋怨的、厌恶的、不安的、颓唐的、疑惑的……长长短短的词句充斥乌春的耳畔。虽然在场的其他人也有心音起起伏伏,但仅他一人的分贝,就可匹敌地球上所有雷声的总和。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一秒钟也不愿再呆下去的乌春几乎是立刻夺门而出。室内只剩空中飘飘摇摇的几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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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顺利录制完毕,深桐向修间道谢,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什么时候,我们再来下一盘棋吧。”升入高中,修间去了实验班,两人便少有交流。若不是这次录制节目,两人还真没多少时间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修间沉默两秒,轻轻点了点头。走廊上光线昏暗,没人看见他转身后,那眼中原本亮着的星火瞬间陨落,消失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之中。

“你们电视台的关系还真是错综复杂。”不知何时来到深桐身边的乌春掏了掏耳朵,“那个台长暗恋理科王子多久了,控制摄像机的男生一直在诅咒她的眼镜快点碎掉。”

深桐问他刚刚去了哪里,乌春嘴角勾起一个“想知道?”的弧度,话语里偏偏是卖关子的味道——

“我找到了一件超级好玩的事情哦。”

03

期中过后的一天下午,广播通知年级大会十分钟后在升阳楼的阶梯教室举行。深桐将午间在校门口买的樱桃洗干净端到座位上,乌春立刻饿狼扑食般将小竹筐揽到自己怀中。

深桐见夺不过来也不计较。他掏出纸巾递过去,“要去开会了,快点把口水擦干净跟我来。”抬头向对面的教室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拐过楼角。自录制节目后又是长久的没见面,深桐决定待会儿开会之前先去找修间。收回视线——“乌春!那是今天一天的份儿,现在吃完晚上别想我再给你买。”

“我在教室等你吧,最烦这种毫无意义的空套动员大会了,浪费时间。”乌春讨好地递给深桐一颗樱桃,“你放心,我不会乱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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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桐勉强接受乌春的殷勤,叮嘱他不准乱翻女生桌洞里的日记本,等来到阶梯教室,才发现一千多号人根本没按班级顺序坐。教室最后面,深桐向站在过道里的一男一女说了声“麻烦让让”,从覆满灰尘的大电风扇下经过,来到倒数第三排。修间趴在桌上闭目养神,与眼前晃动的人影、热浪般的嘈杂声以及桌凳的咿呀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修间……”深桐拍拍他的肩膀。

原本侧向深桐的面庞埋进了臂间,修间静默几秒后才慵懒地坐起身来:“怎么,是深桐啊……”

灯火明亮的舞台上传来吱的一声尖音,调整好话筒高度的领导正起着长篇大论的开头。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洪流似的涌向深桐,掩埋了催人昏昏欲睡的男中音与四处开花的谈论声,海浪覆盖海滩般不留缝隙地铺满了耳朵——

烦呐……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好好睡上一觉啊……明明在电视台如鱼得水跟新同学打得火热怎么还来打扰我啊?还是说知道我在实验班混得不好故意来嘲笑我?先前答应过的经验交流是我决定最后一次帮你了……很久不见别自来熟地坐在我旁边再说那临窗的座位很多灰尘很脏的你看不见吗……

涌动在青春外衣之下的、比青春更喧嚣又秘不可宣的复杂情绪……

不断的、不断的……

全是修间的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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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搞的鬼吧?”

下了公车,深桐叫住前方兴高采烈的乌春。仿若燃烧的夕阳光打照在脸上,衬出那道令人无法回避的犀利目光。乌春似乎对少年的发现感到格外开心,在深桐话音落下的同时就忙不迭地承认了自己的小动作,“你没有拒绝我的樱桃啊。”

“我说过,我真的没你那么浓厚的八卦欲望。”

“可我很想看看你得知对方真实想法后会有什么举动呐。”乌春喜滋滋地抖动着早已痊愈的翅膀。

“多谢关心。”

“……”原本还抖动出欢愉节奏的翅膀一下子垂到地面:“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亏我忍痛牺牲了三根羽毛,让你拥有一项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天赋。你怎么就……哎哟!”

深桐不客气地给了乌春一个栗头,在他委屈地捂住脑袋时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问道:“你用哪边的羽毛搞的小动作?”

“黑色……嗷——你干什么?”

左手捏着三根白羽的深桐耸耸肩,“用另一边的羽毛就能除掉这种能力了吧,快说该怎么做。”

“……”

“怎么不说话了?”

“我算明白了!”乌春夸张地舞着臂膀冲深桐喊道,“你根本就是脑袋缺根筋!甘心被人讨厌!呆子!笨蛋!”

04

据说全世界的人之间都有联系,如果想找美国总统,只需要经过五个人。同理,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做,有些话最好不用说,因为透风的墙边还竖着很多耳朵。

早知道修间对自己的厌烦,“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他”这个观点,便通过妈妈成功递送至耳畔——修间去同学家做客时被问及了“好像和学校电视台的深桐关系不错啊?”,而在场的同学的妈妈,刚好与自己的母亲是同事——

“但是……又怎样?”深桐从书包里拿出练习册,口吻满不在乎。

“为什么早知道,还依然关心他?”乌春不甘心地追问。

窗外蝉鸣切切,七八颗星天外。深桐从恼人的英语语法中抬起头来,嘴角轻轻上扬——比起这些,他更知道与自己在一起时,修间眼中总能升起光,似启明星般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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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深桐去实验班找人,教室里的众人笑得无比暧昧“那种死气沉沉的冰块男也有春天了”,顺便指指体育馆旁边的荷塘——

“你们女生不是都喜欢深桐那种爱抛头露面的阳光型吗?”修间靠着长廊的石柱,目光落在与自己脸色一样冷灰的池水上。

眼前是仅仅说过几句话的电视台台长,女生递情书时还闭上眼睛,像奔赴断头台。听到懒懒的反问,女生抬起头来愣一下,旋即轻松地摆摆手:“怎么会……那种脑袋不转弯的只是徒有虚表,睿智的修间君才是最帅的。”

那种……不懂察颜观色不懂保持距离的笨蛋吗?

忽然总结出这个评价的修间笑了起来。

平日里的面瘫一旦有了表情,哪怕一个淡淡的微笑,也是世界前一百位性感男星的魅力所无法企及的。女生一时看得有些呆,回神后才意识到刚才听见了什么——“你很讨厌呐,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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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桐来到长廊。修间立于翠绿欲滴的藤蔓植物中,背影清冷。修间长睫垂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阳光洒落在周围,又仿佛永远也吻不上他淡漠的表情。

“原来你在这里,我有话跟你说,修间……”

喃喃的心音慵懒颓唐地浮在空中:看来你也不怎么受欢迎呐……明明成天都笑脸迎人却还是被人当成笨蛋。我为什么要和你这个笨蛋做朋友呢?真烦呐……

深桐想起了实验班那位闻名年级的拖霸,又补充道,“或者放学后吧,实验班放得很晚,我在这里等你……”

“我要回教室了。”

“原以为多找找你陪你说说话就好了,看来是我做得还不够。”

“……”

“修间,你从未告诉过我……”

“你很烦呐!啰啰嗦嗦的真讨人厌!我都说了要回教室了你快让开!”猛然拔高的分贝霎时回荡在阒静的走廊上。拂去搭在肩上的手,修间狠狠推了深桐一把。

深桐重心不稳地撞上身后的石柱,想扯住对方衣袖却捞了个空。全世界都是火车轰鸣般的心音,本身带着烦躁与不甘,酝酿出深深的排斥感。

“修间……还记得初三时,我帮你挡住那些人的拳头说过的话吗?别死咬着嘴唇站在角落里,那样是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受欺负的。”

一股不知名的气流汇聚到胸腔,几声咳嗽冲出深桐的喉咙。那感觉像只巨大的抽气筒夹着脑门,正源源不断地散去他的气力。刺眼的阳光将视野灼烧得一片模糊,眼前变得有些虚幻的人影触电般浑身一震,却依旧决绝转身踏出了这片生命力旺盛的墨绿色。

一个看戏看得万般无奈的声音鼓动着耳膜:“我还以为这里能变成斗殴现场呢,真扫兴。”

乌春优哉游哉地飞落下来。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他俯身趴在深桐的胸腔上细细聆听了一番,然后露出个懊恼的表情:“糟糕,我忘了这个副作用很强的!”

05

醒来时,深桐看着单调的天花板,感受到特殊能力终结后的轻松释然。

“人类果然不能听两种声音,否则五脏六腑都会受损。”坐在床尾的乌春右手撑着下巴,用“你真脆弱”的评价小心掩饰自己卸下担心的喜悦。

“……你的翅膀?”

落入深桐视野的,是已经痊愈的黑色羽翼与极其不对称的零落白色——鸟翅上白色的长羽毛统统不在了,像烈风刚摧残过草原。

“这个吗?”乌春侧了侧身,“想要洗去那种能力,需要的可不止三根羽毛啊……”

三百三十三根白羽,牺牲飞翔能力换取聆听中一半声音的消失。乌春本打算在自己终老了飞不动的那天使用,找个被人荒弃的屋檐慢慢等死,而如今……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斩钉截铁地将它用在深桐身上。在探知少年生命力迅疾衰弱的那一刻,他蓦然感到害怕。若是深桐消失,那种人已不在的岑寂……会比听不见人类心音的安静可怕很多。

深桐坐起身来,细腻温柔地抚摸着残破不堪的羽翼,“你知道有些声音听得越多,就会距离别人越远吗?”

上扬的“嗯”字音摆满了迷惑。

“就像话越多越掩饰不了自己极力逃避的缺憾一样。”

深桐的唇角弯起淡淡的笑,“我知道修间内心的压抑,一直在等他开口向我诉说。因为是朋友,想成为他的依靠,所以他讨不讨厌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初心从未改变过。”他指指自己的左胸口,“那些凑巧被我听见的心音根本不值一提。相反,隐藏在那些言语背后的苦恼,却轻而易举地传达到了。”

“……把距离拉远了吗?”月兔高悬,似有所思的乌春缓缓捏起了拳头。

“人生嘛,允许质疑但忌多疑,不过鸟生怎样我就不清楚啦。”

一直神气活现的脑袋在眼前低低垂着,深桐揉了揉那一头乌黑色的短发。指尖碰触到的质感在下一刻变得柔软,涣散的水汽般袅袅绕绕。深桐被模糊了的人形郑愕住,“乌春,你怎么了?”

手疾眼快接住后仰的身体,明明人形是比自己还高半个个头的模样,接住的重量却轻得像张风一刮就没了的薄纸。

卧室里亮起竹绿色光亮,怀中的乌春不疾不徐地缩成小小的黑色鸟形,似乌鸦,短喙的玉米色却点出了可爱的效果——那只为救自己而变得有些光秃的翅膀暴露在皎皎月色下,与先前坐在床尾的落寞身影一样教人难过。

06

乌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恢复人形,因为耗力过多,他甚至就要进入沉睡。恢复原形的乌春喜欢立在深桐的左肩上,打盹时就将小脑袋贴在他的颈窝里。

周日那天,深桐出了趟门。临行前,他发了条短信出去,然后将窝在枕头边的鸟儿轻轻放在肩头。乌春不清楚要去的神秘地方是哪里,只是任由深桐在自己的爪子上牵了根线,防止他钓鱼时一不小心从肩上蹦极下去。耳边传来的嘈杂声越来越旺盛,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的乌春一下子惊醒过来——

“爷爷,把最上面的那个拿下来让我瞧瞧吧。”深桐给叼烟袋的老人指指头顶。花鸟市场上人群涌动,彼此间那狭小的距离就被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铃声与不断响起的鸣叫塞满。

乌春不由得轻颤,整个儿挨紧深桐好似要钻进衣领里。

“很害怕呆在人多的地方吧。”少年感觉到肩上的动静,一边开口一边摆弄着手中的东西,“所以上课时你宁愿呆在窗外的枝桠上看我打瞌睡,开年级大会也不跟我去。”

“你……”乌春从来以为自己将这点掩饰得很完美,“别说得什么都明白一样。我可是很讨厌人类的!要不是云朵没了……”

“高处不胜寒,其实你还是很喜欢热闹的。说自己总以云朵为家,不过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让你对人类却步了。”

深桐放下选好的东西,将乌春捧在掌心中。望着在抚摸中微微露出享受表情的鸟儿,他笑弯了眼,“不过也多亏乌春的捣乱,我终于知道,既然关心朋友,那就在他无法开口时主动一点。”将乌春重新放到肩上后,他向与隔壁店大叔侃天侃地的老人说道,“爷爷,我就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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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时,深桐进楼道前想起了什么似地看向乌春:“你当初决定留下来的真正原因不可能是床吧。”

乌春在那道三月暖春般的目光注视中有些羞赧地别过头去——

这么安静的少年难得遇见,如果自己能呆在这儿,将他当成树洞也不错呢。那么多心音不经同意就溜进心里,他也很想依赖某个人,在听不到额外声音的情况下,过一般鸟儿的正常生活。百舌鸟适应城市化的能力可一点也不弱于人类。

与两人初见时同样的清朗嗓音再度传来:“如果喜欢,一直呆下去也不错哦。”

“我可不要做笼中鸟!”

乌春总算记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在他告诉深桐自己会沉睡很长一段时间时,少年拧眉思考了三秒,就说要送他一件答谢礼物:适合养它的画眉笼。

深桐无辜地眨眨眼:“我知道你喜欢床啦,可我怕自己半夜翻身会增加你的死亡几率。而且……”指指楼道外的花坛,“红砖楼里的猫老大钢镚最喜欢在这里晒太阳,我妈不喜欢关窗,你想它对你一见钟情吗?”

小脑袋立刻耷拉了下来。

“这只是暂时的保护而已。等你醒来恢复人形,给你买好吃的果子作补偿好了吧。”深桐的嘴角弯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宠溺。

乌春在深桐打理好一切后大摇大摆地蹦进了自己的新房。

小小的鸟儿停在栖木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人类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在了意识之外。柔软的声音体贴地落在耳畔:“祝你好梦。”

07

学期结束这天,修间出现在深桐家的楼下。

“我不会为之前的事道歉。”少年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站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什么。

“没关系,不管坏心情还是讨人厌,我都一并接受。这个世界上,倾诉与聆听并不是问题最好的解决途径。”深桐将衬衫袖子挽高了点,一边笑一边走向两个月未见的好友。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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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

挂了彩的两人大字型在草坪上摆开,心情像大雨洗过后的天空一样澄澈明朗。舒畅的大笑声在楼群间回荡,修间望着天空神色郑重——

“谢谢。”

绝不拖泥带水的沟通方式很适合男孩子们的友谊,拳头便是其中之一。而当初也是从承受欺负的拳头那一刻开始,友谊的种子才播种在了泥土里。

深桐偏了偏头,抬眼就能将卧室窗口旁的画眉笼尽收眼底。

而他不知道,十几个小时后的新一天黎明,当第一缕曙光跃出海平面,笼中深眠的鸟儿会睁开双眼,发出天籁之音都要逊色许多的啼鸣。

那是百舌从未真正被听见的声音——褪去一切浮华沧桑,即使在寒风猎猎的极地冰川之上,也能唱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草长莺飞,春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