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廳堂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了挑釁者與蒼凜的身上。蒼凜深呼了一口氣,握住腰間的劍,道:“此劍伴我已有一年之久,乃名匠手筆,絕非把玩擺看之物,一來可用於防身,二來可當做禮器。我雖不敢說自己劍術高超,駕馭此劍卻綽綽有餘。”

“哦?何以見得?”那人走近蒼凜,道。“我們焦家的賓客都是些上得了戰場挨得了刀的,怎麼混進了個你?”

“我身在此處正是因為焦家邀請,若不是盛情難卻,這晚宴的熱鬧我也不會來湊,自然也說不上是混進來的。”蒼凜措辭雖不硬氣,神情語調中卻儘是咄咄。“當然,你若是想試試我是否用得好此劍,我們可以點到即止地切磋一番,當是獻給在場各位的即興表演也不錯。”

“點到即止?哈哈!你怕了我?那就點到即止罷,我允你的。”那人大笑道。

“染墨,夠了!蒼凜公子提出點到即止是他怕傷了你!平日里四處撒野還不夠,還要在你爹生辰惹是生非?”焦漸成在一旁斥道。挑釁者是焦長收的二子,同輩中年齡排第三。州離城中有一句俗語在人群中流傳——禽獸辦事是非有欠,焦三少爺無法無天。可見一斑。

“哦?原來你便是焦三少爺焦染墨?久仰大名,如今得見果然名副其實。”蒼凜一臉輕笑,滿是譏諷之意。

焦染墨也大概知道自己是什麼名副着什麼實,氣不打一處來,正想着怎麼罵回去,一道厚重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那聲音道:“犬子向來不識禮數,是我教導無方了,還請公子不要介意。我今日三番登門造訪,都沒能與公子見面,未曾想公子竟能到場,叫人受寵若驚啊。”

聲音的來處是這生辰宴的主角、焦家當家的焦長收。焦染墨聽了他父親的話,感覺像是挨了幾個響亮的耳光,什麼話也罵不出去了。

“前輩過禮了。”蒼凜道。“提出切磋比試,實在是晚輩沒琢磨清楚,煞了今夜盛宴的風景,但晚輩一言既出,收回此話也不體面,還請前輩成全。”

焦長收嘆了口氣,道:“公子既然這麼說了,我自然是允的。”

聽了這些,引得焦染墨一陣笑,本以為自己吃了癟沒處發泄,現在又有了報復的機會,大喜過望,喊道:“兜奴!拿我兵器來!”

不一會兒,那被稱呼作兜奴的鱗人便將一柄彎刀送到了焦染墨面前,道:“請。”焦染墨一把搶過彎刀,喝罵一聲:“滾開。”兜奴立馬慌忙走遠。期間,宴會的音樂聲停了,賓客們將蒼凜、焦染墨二人圍住,站成一圈各自討論,人聲此起彼伏。赴焦家宴的大都是些武家武人,對這類熱鬧再喜歡不過。

焦染墨躍躍欲試,似乎隨時都要提刀砍向蒼凜,蒼凜卻環顧四周,向眾人道:“蒼某武藝不佳,將在各位面前獻醜,還請海涵。”又拔劍出鞘,向焦染墨行了一禮,道:“請賜教。”

“哈哈!”焦染墨愉快地揮起了刀,一招橫斬劈蒼凜腰腹。蒼凜反手拿劍一擋,劍身與刀刃相接的瞬間,蒼凜便邁起腳步向焦染墨逼近,金屬間摩擦出火花。待蒼凜將劍與刀分離時,劍已幾乎要抹在焦染墨脖子上,嚇得焦染墨趕忙回刀格擋,這一招回防,令焦染墨徹底失去了進攻的機會。

蒼凜使的是父親親傳的劍術,乃荊氏一脈傳承的“雲山十六劍”,端的是個攻勢連綿凌厲,一味防守必陷入被動,要破它須得以攻對攻,焦染墨顯然沒有此般能力。

面對蒼凜驟雨般的攻勢,焦染墨氣得咬牙,可他着實找不着化解攻勢的手段,這樣下去,只能節節敗退,顏面蕩然無存。焦染墨已顧不了手段的光彩與否,暗自使用了自己偷偷修習的禁術——那功法來自焦家藏有的一本無名秘籍,家族明令禁止修鍊,只因這功法既要損人,於自己也後患無窮。

蒼凜立馬察覺到了異樣。每一次劍與刀的交接,自己的真氣都如同被抽絲剝繭一般流失。蒼凜皺起眉頭,知道糾纏下去必將大事不妙,也不給這焦三少爺留面子了,手腕一翻,耍技法般挑飛了焦染墨手中的彎刀。焦染墨什麼也沒反應過來,呆立原地,不可置信,兀自叨叨着:“怎麼可能?怎麼會……”

“你輸了。”蒼凜放下持劍的手,道。

“我輸了?”焦染墨指着自己,嘴角一陣抽搐。“誰說我輸了?”瘋了一樣向前一撲,蒼凜一時疏忽,被焦染墨扣住了手,肌膚直接接觸,只感覺真氣如泄洪般流失,一陣無力,手中的劍落在了地上。

當蒼凜受制時,焦長收一個大巴掌把焦染墨直接扇翻在地,趕忙去攙扶蒼凜,道:“公子沒事吧?”

“沒有大礙……”蒼凜如是說道,但聲音顯然中氣不足,他早就聽說焦家有些奇門武功,眼下算是見識到了。

躺倒在地焦染墨此時正着了魔一般地渾身抽搐,只因他過多吸取了他人的真氣,這些真氣在原先主人的身體里發生了變化,與自己不打能相容,焦染墨只覺着自己皮膚下有千萬隻爬蟲在蠕動。他向來是拿兜奴來練習這禁術的,故而兜奴的真氣能適用於自己的身體,是眼下用於化解蒼凜真氣的最好材料,這一點焦染墨清楚,於是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兜奴!兜奴!快過來!”

兜奴下意識地跑近了焦染墨,在距離焦染墨幾步遠處,他的理性告訴他,不應再多靠近焦染墨一分一毫。可焦染墨並非動彈不得,他的身子使勁一翻,蛤蟆般跳到了兜奴面前,雙手抓住兜奴的腳踝。不一會兒,焦染墨一陣呻吟,似是舒爽至極,而兜奴卻已癱坐在地。

這一情形,看客們都瞧在眼裡。他們不理解眼前的情況,也沒想出手阻止焦染墨。

一個少女衝進了眾人了視野,喊了聲:“兜奴!”卻是重回這大堂中的焦漸早。

焦漸早本在院中散心,聽大堂中音樂突然終止,隱隱約約聽到兵刃對撞的聲音,便一路走來看個究竟,目睹了眼前的一幕。她看着兜奴痛苦的模樣,回憶起焦染墨曾經的種種行徑,一陣氣惱,向周圍眾人道:“你們為什麼只是看着?”眼中隱隱泛有淚光,卻沒讓眼淚流下。

焦漸早心一橫,拿起蒼凜落在地上的劍,將劍直直地刺進了焦染墨的胸膛,這一切的一切,發生的都太快,待眾人反應過來時,已經為時過晚。

“我…我……”看着劍插在焦染墨的胸口上,大片的血從中淌出,焦漸早的目光獃滯,失魂落魄地佇立原地。

旁人都看得出,焦染墨體內本身便真氣紊亂,加之這入膛一劍,此時已回天乏術,就此一命嗚呼了。

焦長收沒多管自己的兒子,仍舊守在蒼凜身邊,吩咐焦漸成道:“漸成,把漸早和兜奴帶回房中,派人看守。”焦漸成點頭,嘆着氣向自己妹妹的方向走去。

焦長收又向四周喊道:“諸位!今夜相聚便到此為止了。家門不幸,讓大家見笑了。大家散了!散了罷!”又小聲對身邊的蒼凜道:“還請公子留下,焦某有要事相談。”

蒼凜心覺事情至此,自己多少也有些責任,沒有推脫焦長收的請求,向焦長收點了點頭。

焦漸成領人帶着焦漸早與兜奴離開了大堂,面對着眼前躺倒的焦染墨,焦長收雖看似漠然,內心實則波濤洶湧,心中充斥着的,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愧疚。

“染朱!”焦長收呼喚着自己的長女,她不時便從大堂一角走到焦長收身旁,盈盈站立,對自己的父親道:“有何吩咐?”

焦長收道:“我同蒼凜公子去庭院聊聊,這裡就拜託你善後了。你弟弟的事……唉,就這樣吧,你願意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

焦染朱向她的父親鞠了一躬,沒多說半句話,容顏中看不出悲喜,徑直處理自己份內的事情去了。

焦長收沒再管大堂內的事,領蒼凜在庭院涼亭中坐下。宴會散了,人聲的嘈雜漸漸褪去,亭邊小譚映月,微光徐徐,輕風吹略,細草搖曳,這一片景緻能平復人心,無論是焦長收的、還是蒼凜的。兩人好一陣沉默,氛圍卻並不尷尬。

“盜得祭壇前貢酒,未見神來叩我門。野風山瘴曝屍骨,神在何處救世人?”焦長收忽然吟道。“蒼凜公子,這段話你可聽過?”

蒼凜皺起眉,搖了搖頭。

“這是你伯父醉酒時吟出來的,當時我和長斂都在他邊上,叫人懷念啊……”焦長收道。“可惜在那之後,他沒多久便去世了,那時公子尚且年幼,事到如今,多半不剩多少印象了罷?”

“前輩說的,可是我那荊訣伯伯?”蒼凜問道。

“是了。”焦長收道。

“回憶起來,我只能勾勒出些許輪廓,竟然連他的面貌都記不清了。”蒼凜嘆道。“他竟然說過這樣的話……”

“那這些話,公子怎麼看?”焦長收道。

“這可不是能在蒼巫隨便討論的事。”蒼凜道。

“哦?”焦長收笑了笑,道。“公子沒有直接回答,果然是在這方面心有疑惑啊。”

蒼凜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轉眼望向夜空中的兩輪月亮,回憶起從小到大聽爛了的蒼巫神話,內心卻一陣空蕩蕩的。巫族據說是神使,他身位皇室,是巫血最濃厚的一脈,本應是最接近神的巫人之一,神卻從未與他建立過聯繫,不曾授予他使命。正當蒼凜出神的空當,焦長收侃侃談道:

“枉活四五十年,神在何處?我仍答不上,可神至少不在這世間。傳說中的神並非這世界的主人,我們巫人更不是。蒼巫境內,巫人數目不逾十萬;蒼巫東北城邦割據,智人成群;越過東南萬魔地,聚集數支鱗人部族;而西面深坑又藏伏成千巨獸……萬物生靈,不因神生,不因神亡。神或許存在、或者說存在過,我們卻不應受其拘束。”

“前輩說這麼多,意欲何在?想要試探些什麼?”蒼凜話鋒一轉,卻道 。

“公子謹慎是好,但我並無歹意。”焦長收道。“當今蒼巫,借神名行私意者數不勝數,其中涉及的種種實在牽扯到你我……有些事,公子做得來,我卻做不到。”

“做得來什麼?”蒼凜又問。

焦長收微笑道:“公子莫急,我會將我的一些見聞告知公子,至於公子是否相信、有何想法,全由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模樣誠摯親切,一點沒有長輩架子。

“舍弟焦長斂,當值壯年卻忽然病逝,公子道是為何?”焦長收的神色中露出些懷念,語氣卻是譏諷。

“其中確實蹊蹺,想來是另有隱情,是否是政敵加害?”蒼凜思索道。

“舍弟一介武人,也無野心,至少在明面上沒有政敵,其死並非他人加害,乃是服毒自盡。”焦長收道。

“為何?”蒼凜疑惑。

“其一,他軍中威信過高,樹大招風;其二,他為人不羈不求名利,行事難以預測,不好控制;其三,最直接的原因,是我們焦家和荊訣走得太近。這三樁事,令他無路可退。”焦長收款款道來。

蒼凜眼神飄忽,努力回憶關於荊夾的父親——荊訣的一切。

“我向來對荊訣兄十分敬佩,舍弟更是深受其感染。”焦長收望向亭邊池塘中倒映的一輪明月,道。“他看穿了權貴借神之名對眾人實施的控制,因此,從不以神子自居,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總是心懷良善地對待他人,不論族群——這樣的人,不被現在的蒼巫統治者待見,他明白這一點,向來不露鋒芒,直到有一日,一個女孩被人當街殺害,理由僅僅是,作為濁器的她踩疼了一個紈絝子弟的腳……”

“荊依……在她死後不久,荊訣伯伯就因為意外去世,焦長斂病逝也是在那之後。”蒼凜察覺了些什麼,低聲嘀咕着。

焦長收見蒼凜有所反應,露出微笑,繼續道:“那女孩曾是個流浪的孤女,對荊訣之子有救命之恩,荊訣將其收養,起名荊依,視如骨肉,此間之事,公子想來已有了解。荊依之死,令荊訣怒不可遏,他先是當眾殺了加害荊依的紈絝,隨後一路直奔蒼巫國都紫銘城,隻身闖入佑國神祠,將神像的頭砍下,提着那神像腦袋在街上大喊‘神罰在哪?’,隨後軍隊趕至,荊訣與之戰到力竭至死,與其交戰的兵士雖盡皆倒地,卻無一人身亡,只因荊訣未下死手,他臨死前用盡氣力放聲吶喊——我等所行皆為所欲,非神之所想,我等信仰皆由心生,不因神存滅,假神名而私己者,焉能安坐乎?”

“此事當真?你知道的如此清楚,我卻從未聽人說起……”蒼凜嘴中質疑,心裡卻已信了八分。

“自然是真,沒有虛言。”焦長收即刻回答。“此事紫銘城一些居民仍有印象,但掌權者將消息封死,城外鮮有人知。畢竟此間情節若被人宣揚,於他們沒半分好處。倒是荊訣那番行為將一顆種子埋下,不少有相同想法的人紛紛響應,紫銘城動亂了好一陣子,這群人終究是一盤散沙,沒能掀起太大的風浪,反而讓朝中警覺了起來,以對神不敬的名義,對一些人進行了清剿,長斂與荊訣相交甚深,也給盯上了,礙於他於國有功,事迹暫且乾淨,一時半會兒里誰也動他不得,只是萬般為難逼迫。然我焦家豈只長斂與荊訣抱負相同?若有人始終盯着我焦家不放,某日給人弄出個把柄,恐怕焦家上下將全盤覆滅……”

蒼凜恍然道:“所以焦長斂服毒自盡,只是為了顧全焦家。我仍記得當時軍中上下皆為焦將軍慟哭悼念,若再對其遺屬為難調查,必遭眾將士不滿,更何況焦長斂一死,焦家權勢不再,威脅也已不大。”

“公子所言極是。”焦長收欣慰得直點頭,但立馬又浮現一絲愧疚。“包括我那染墨孩兒,也是因其作為可麻痹外人,讓人覺着我焦家正在衰落,是故未加管教,終於是害死了他。”

蒼凜看着焦長收,心中一陣感慨。又想起他荊訣伯伯去世前,父親便早早將荊夾接至家中,恐怕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麼……要不是父親沒把荊夾接到自己家裡,會是怎樣?蒼凜想想就一陣后怕,對焦長收所說的事,也已是信了。

蒼凜心中迷茫頓生,問道:“我可是皇室中人,為何要與我說這些?不怕為焦家帶來禍患嗎?”

“公子是皇室中人,姓蒼,卻也可以姓荊。”焦長收道。“我說過,有些事,我做不到,公子卻能做到。”

“所以呢,我到底能做到什麼?”蒼凜又問。

“變革。”焦長收答道。“我對公子之事向來有所關注,私以為公子既有成大事之才能,也有行大事之身世,故將希望賭在公子身上……您與您那赤婢,攜手同游蒼巫的將來,或能由公子自己造就。”

赤婢二字轟入了蒼凜耳中,但此間談話來得太過突然,蒼凜茫然更生,道:“我不清楚……我……”

“我將此間事與公子商討,且不必回應。懇請毋要宣揚,公子為人坦蕩正派,想來是不會這樣做的。”焦長收和藹道。“當今之世,大變在即,但凡公子需要援助,焦家始終同在。”

蒼凜長嘆了一口氣,一陣默然,腦海里浮現出那赤發少女的容顏。

一抹烏雲在月色中浸染,掩住月光,風雨欲來。焦長收見狀,道:“宴席已散,公子在此過久恐惹人生疑,眼下怕是要下雨了,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那麼,就此別過了。”蒼凜思緒雜亂,應道,起身踏上歸途。

“後會有期。”焦長收鞠躬,目送着蒼凜離去。

風作響,雲已至,雨欲傾,人未還。

路上,蒼凜見一名青年男子從自家府邸的方向走來,定睛細看,發現此人是自己的親兄蒼銳。蒼銳其人,與蒼凜雖是兄弟,為人處世卻大相徑庭,他看着一表人才,品行卻不大檢點,極其看重自己的皇室身份,向來不待見自己父親那一脈,與荊夾最是不對付,此二人見面,誰也不搭理誰,蒼凜從來是向著荊夾的,對自己的親生哥哥也沒多少好感,但兩人逢場作得好戲,從未扯破過臉皮。

“好久不見。”蒼凜率先行禮,道。

蒼銳回禮道:“我今日挂念賢弟,特來拜訪,未想賢弟不在,能在此相見,甚是歡喜。”

“多謝哥哥挂念,還要去我那屋中聊聊嗎?”蒼凜雖不願與蒼銳再談一句話,卻仍假意相問。

“不必了,我已在府上喝了杯茶……賢弟那奴婢竟想用銳物刺我,放心,你疏於指教一事,我不會對外提起。”蒼銳輕描淡寫地談道。這輕描淡寫般說出的話,卻重重地壓在了蒼凜心上。

“她怎麼了?”蒼凜怒意升起,提着蒼銳的衣領,道。

“我稍做懲罰,不料她比我想的脆弱,血滲得厲害,你最好快些,可別讓她死嘍。”蒼銳不慌不忙地說道。

衝動之下,蒼凜想從腰間抽劍,發覺佩劍遺落在焦家,只得奮力甩手將蒼銳推開,全速跑回家中。蒼銳的身形朝一側飛了幾米遠,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雖吃痛,嘴角卻歪出一份愉快的笑意,道:“賢弟可真是粗魯。”

蒼凜趕回,發現府邸的大門之後,管家林伯正癱坐在地,他見了蒼凜,道:“抱歉公子,我似是昏過去了,還得緩緩……”蒼凜只道:“無事便好。”忙向赤婢居住的別室跑去。

赤婢此時正坐於床邊,衣衫不整,纖細的雙腿與一側肩膀裸露在外,床頭擺放的花瓶摔在地上破成碎片,其中一手掌大的碎片上沾有血跡。她白衣的胸口處已被大片的血色染紅,鮮如其赤發,艷似其紅眸,只她的嘴唇發白,失去了曾有的顏色。見蒼凜趕來,虛弱的赤婢眉眼間露出一絲喜色,細聲念道:“蒼凜公子,我沒讓他……我想刺他,他……”

“你別說話。”蒼凜柔聲道,將赤婢抱起。

“公子……我是不是要死了……”蒼凜懷中的赤婢愈發覺得意識模糊,眼前有黑色的斑點浮現,她問道。

“不會的,你先別說話,留些力氣,好嘛?”蒼凜快步跑着,對赤婢道。找御醫已是來不及,這個時候有誰能醫她的,恐怕只有那位了。

“嗯。”赤婢應道,那些眼前的黑斑似入水的墨汁般浸染,直至她眼前的世界整個黑去。

赤婢昏厥過去。風已吹起,雨水自空中滴落,斜打在二人身上,二人不時便渾身皆濕,雨冰涼涼的,模糊了懷中赤婢的溫度,蒼凜心急如焚,快要哭出來,哪怕他已經哭了,淚水也混在雨中,分辨不出。

“先生在嗎?”終於,蒼凜抵達了明白居士那偏僻的住所,在院門外大聲喊道。

“不在!”明白居士在屋中回應。“今日不診了。”

“她失血過多,恐有性命之憂!”蒼凜又道,竟帶些哭腔。

“那也不診。”明白居士決絕道。

“她不是巫族!”蒼凜趕忙補充。

話音剛落,蒼凜便聽到了腳步踩過積水的聲音,明白居士傘也沒撐,冒着雨將鎖上的院門打開,道:“快進來。”

三人攜着雨水進入屋中,明白居士撩了撩半濕的頭髮,找來一張草席墊在地面,示意蒼凜將赤婢放在其上,蒼凜照做。

“你背過身去,沒我允許別轉回來。”明白居士意欲檢查處理赤婢的傷口,對蒼凜道。

蒼凜立即轉身。室內氛圍靜謐,輕微的聲響也能清晰分辨,門外雨水滴落的聲音、居士剝開赤婢衣物的聲音、拿取和使用工具時的聲音……這些聲音將蒼凜好奇焦急的心情渲染加劇,但蒼凜仍舊是安靜地等待着。

“好了,回過身來吧。”居士道。

蒼凜轉過身後,見赤婢周身雨水已被擦拭乾凈,換了身乾燥的服裝,只頭髮還漉漉的,明白居士不知何時起,嘴裡已咬着一根木簽。

“怎樣?”蒼凜忙問。

“情況不妙。”明白居士將眉頭皺起,道。“她的身體本就虛弱,如今失血太多,很是危險。她是混血沒錯吧?真氣雖於她無害,她卻也不似尋常巫族那般能將真氣予以己用,度她真氣無用,便得輸血,我們又找不上供血者,便是找到了,時間也已來不及了。”

蒼凜大受打擊,往後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得話卡在喉嚨里,吐露不出。

“現下要救她,也不是沒有辦法。”明白居士看向屋中一側的床鋪,道。

蒼凜先前無暇顧及周遭,此時順着明白居士的眼光看去,這才發現床上躺有一人,蓋着被子。床上躺卧的,是荊夾救回的智人女性,其臉上的塵垢已被清潔乾淨,凜然俏麗的面容一覽無餘。此人出現於此沒什麼可奇怪的,畢竟能收容治療她的地方,整個州離僅有這裡。

“按理來說,將樞核移植過來,她便能同我們一樣受益於真氣。”明白居士道。“若如此做,那位女性沒了樞核,必將一命嗚呼。一生一死,你如何選?”

“我……”蒼凜剎那間百般思緒交雜,成一團亂麻。他固然是希望赤婢活下的,但此中手段,赤婢蘇醒后恐怕不會認可,自己更是無顏面對荊夾——即便如此也要救下她嗎?腦中浮現出這樣一個問題,蒼凜無比願意去肯定它。

居士注視着蒼凜,注視着他顫顫巍巍地走到床邊,他有些慚愧地看着床上的女性,道:“抱歉……”明白居士一陣失望。

“我竟有如此想法,實在抱歉。用這種方式救她,高興的只有我自己。”蒼凜站在床邊,恍恍惚惚地將自己的思緒吐露。“我用他人的性命來取悅自己,和那些殺人作樂的傢伙又有什麼分別?”

明白居士失望之感頓散,心下欣慰,面上仍是一臉嚴肅。只見蒼凜失魂落魄地走到赤婢身邊,溫柔地整理她額前的亂髮,用快哭出來的聲音道:“沒能救你……我真是沒用……”明白居士終於沒能忍住,“噗嗤”一笑。

“先生緣何發笑?”蒼凜一陣皺眉,不快道。

“她沒傷到要害,只是失血昏迷,並無性命之憂。”明白居士道。

“那先生之前的話?”蒼凜笑着問道。

“樞核什麼的,我可不知道怎麼移植,那都是我胡謅的。”明白居士道。“我只是想試試你。”

“先生可真是……叫我好生為難。”蒼凜雖說著這樣的話,臉上的喜悅卻難以掩蓋。

“我可不會道歉。”明白居士道。

門外雨已停了,屋檐上水珠滴落,墜入一灘積水,嘀嗒作響。蒼凜作揖,誠摯道:“小子姓蒼名凜,倉皇之中,或許少了禮數,還請先生見諒。”

“看到那孩子臉上的刻字時我便知是你了……能找到此處,我是什麼人,想必你已有認識。”明白居士轉眼看向赤婢,問。“她是服侍你的人罷,傷口的位置似是為人所傷,這是怎麼回事?”

蒼凜眉間浮現出一絲怒意,道:“有人對她動手動腳,她在反抗的時候受了傷,說來可笑,其人卻是我的親兄弟。”

“那些白毛自詡神子,骯髒齷齪之事可沒少做,不稀奇。”明白居士本想罵白毛畜牲,想到罵的是蒼凜的親兄,便把畜牲二字隱去了。“你能與荊夾交好,想來不是那種人。”

“先生認得荊夾?”蒼凜疑道。

“認得,有點交情。”居士答。“荊夾與我談及過你,他眼光不錯。”

蒼凜不禁莞爾。他本已對居士心生親切,現下好感更甚。

“雨停了,我也有些倦了。”明白居士道。“一會兒我開張舒服些的床鋪給你家這孩子。”

蒼凜會意,道:“那我便先回了,她叫赤婢,勞煩先生照顧一陣,蒼凜謝過。”

“好好,你放心便是。待她傷勢無礙,我叫荊夾親自把她送到府上,你二人還能聚上一聚。”居士道。

蒼凜笑道:“那再好不過。”轉身欲離,又想起了什麼,問:“不知先生診金怎麼收?”

“不收。”明白居士道。“以你的家境,送禮我倒是來者不拒。”

“改日蒼凜必攜禮拜訪。”蒼凜向居士鞠躬道,隨即離去。

回程之中,憶起赤婢的遭遇,蒼凜內心一陣衝動。他只覺焦長收的話像是一顆埋在心中的種子,已然開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