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去,州离城中,屋舍灯火渐明。

州离城住有一医师,颇有名气,可惜算不上善名。于认识她的多数巫族眼中,此人行为乖僻,不可理喻——名声显赫、位高权重之人,她必要收取高昂的医疗费用,可对于某些身份低微、声名狼藉之辈,她甚至愿意去无偿救治。她对病人的区别对待得罪了一批有权有势者,而她靠得罪权贵来获取的财富,都花销在了那些“卑贱”之人的伤病上。少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她自己更是从不提起,只是自号“明白居士”,那些不理解她的人,私底下都称呼她“糊涂神医”。明白居士虽然遭众多上流记恨,至今仍安然无恙,令不少人对她的身世后台心生猜疑。

明白居士屋中点着油灯,火光为她的白发染上了暖色。一缕灯火映进了她的眼眸,她的双眼似是澄净的湖,灯火被扔进湖心,溅起眼中的波光,迷人之极。她嘴里叼着一根木签,只要想起,嘴里总得咬着些什么。这是她吸烟成瘾的后遗症,陈年旧事虽已过去,痕迹终会残余。

她身边站着一名鳞人——严格意义上,鳞人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人”。他们虽然同人一样四肢四足,身材相仿,头骨轮廓却类似于猫科动物,且皮肤遍布鳞片;他们没有鼻子,靠脖子上类似于鳃的器官完成呼吸——许多特征与智人、巫人大相庭径。

在鳞人自己的语言中,鳞人们称自己一族为“图塔”,“鳞人”最早是智人起给他们的称呼,苍巫一些巫人则习惯于将他们称为鳞兽。

“虽然好转了许多,但你体内的真气仍然贫乏,对于你们鳞人而言,绝不可掉以轻心,真气枯竭必然致命。”明白居士坐在桌案前,对那鳞人道。

那鳞人点了点头,深深地鞠了一躬,打算离开居士的住所。

明白居士轻咬嘴中的木签,又漫不经心般道:“若是你那自诩主人的白毛畜牲还把你当工具,我劝你还是尽早逃了,你心性不错,不应是如此遭遇……话说,你可听过一位剑客的传说?”

鳞人本欲转身,听居士提及他曾偶然听闻的剑客传说,叫鳞人大为振奋,停住了脚步,颤声道:“传说……那传说,是真的?”

“是真是假,你可以亲眼瞧瞧。”明白居士道,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片,扔向那鳞人。

鳞人接了纸片,道:“我现在能打开嘛?”

“看吧。”明白居士道。

鳞人展开纸片,见了其上画着的地图与写着的字,一阵激动,跪倒在地,道:“多谢居士告知。”又将纸片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明白居士见状,仅仅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透过屋中的窗,目送那鳞人走出了自家院子。

明白居士又坐回案前,那上面摆着些书籍,她正欲读书,忽闻院门被人敲响。她将刚翻开的书籍合上,道:“谁?今天不看病了,还请等到明日。”

“是我!”门外的人应道,那是明白居士熟悉的声音。

明白居士本来要去招寻的人,此时自己拜上了门来,她露出些笑意,道:“进吧,门没锁。”

门外那人走进院子,向屋中走去。其人正是赶回城中的荆夹,横抱着一名来历不明的女性。

明白居士见了荆夹抱着的人,立马道:“快,把她放床上。”

荆夹利落地将女人放在了屋中的床上,又将她的剑摆靠于床边。

“怎么回事?”明白居士问。

“不清楚,或许是误入苍巫境内,与人争斗负伤,失血昏迷了。”荆夹道。

“你不认识她?”明白居士一边扫视检查着那女人,一边问荆夹。

“不认识。”荆夹道。

“你给我出去。”明白居士轻笑一声,道。

“诶?怎么了?”荆夹疑惑道。

“我要扒了她衣服,好好做个检查,你想在边上看着?你当我这是窑子?还能让你享个眼福?”明白居士咄咄连问。

“好好好,我走,她暂且交给你。”荆夹一阵苦笑,道。冲也似的往外走去。

“慢着!”明白居士又道。

“又怎么了?”荆夹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停下脚步。

“今日午夜,有人要渡。”明白居士道。“回去准备准备吧。”

荆夹一听,庄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出了明白居士的院子。

明白居士没再注意荆夹,将全部的注意放在伤者身上,看着伤者乌黑的头发微微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可她仅有一瞬便回过神来,继续手头的治疗。

天晚窗空流风沁,把往事收,思浊人却醒。掌得医者生杀令,独将众生疾苦品。

才有风雨大作,如今乌云已去,夜已放晴,两轮明月在空中辉映,星光溢彩,地面雨水堆积成片,有谁踩过,将水花溅起。午夜当中,州离城除了巡逻的守卫,几近没有行人,或许有窃贼潜藏在夜暗当中,偷偷摸摸地做着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一夜里,偷偷摸摸的人却并非窃贼,身为奴仆的鳞人正牵着一名巫族少女的手,悄悄来到了酒巷深处。酒铺早都打了烊,四周原本一片寂静,却被造访的两人渲染上了焦虑与不安。

“兜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这儿不是死路吗?”那名巫族少女显得有些惊慌,声音颤巍巍的。她话语中的兜奴,指的便是身边的鳞人了。那鳞人本是她家的奴仆,向来是被称呼作兜奴的。

“不要怕,会有人来这儿救我们,他会把我们带出苍巫,带去安全的地方。”是否会有人来这儿救助他们,兜奴自己也不确定,他不得不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镇定,尽量为身边的巫族少女带来安全感。

那少女听了这话,一阵张望,可她除了她那兜奴外,谁的身影也没能看到。就在她心下怀疑的时候,夜暗中伸出了一柄剑,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她的脖子。

少女反应过来后,吓得哭了出来。可嘴立马被捂住了,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泪珠伴着呜呜闷声滴在了阴影中人的手套上。剑就架在自己脖子前,少女虽然惊恐却也没敢乱动。

“小声回答我的问题,她是谁?”一道沙哑的声音向兜奴道。

兜奴向阴影中望去,只见夜暗中的那人藏在斗篷里,斗篷下的脸上还戴着一副面具,正以剑挟制着自家的小姐。听了那人的话,兜奴立马跪倒在地,道:“大人可是传说中那渡人的剑客?请大人放了小姐吧!她是无辜的。”

“我于此时出现于此处,自然便是你认为的那剑客。我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声音再小些。”披着斗篷的剑客再度发出沙哑的声音,道。

“是。”兜奴答应后,又立马去安抚那巫族少女,道。“小姐别怕,只要我好好讲清楚,这位大人一定不会伤害你的。”

那巫族少女听了这话,多少也安心了些,不再呜呜地哭泣。剑客见少女动静小了,将捂着少女嘴的手稍稍放松。

兜奴依旧跪在地上,道:“我是州离城中焦家家奴,她是焦家四小姐焦渐早,向来对我很是照顾,若不是她,我恐怕早没命了。若不是因为我……哎呀,这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明细稍后交待也不迟,你快站起来吧。”剑客打断道,松开了那名叫焦渐早的巫族少女。“看好这孩子,别让她添乱。”

“是,是。”兜奴站起身来。

剑从脖子边撤下的瞬间,焦渐早便一溜地钻到兜奴的身后,她盯住剑客,忽然发现先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连鞘也没出,忽觉这位剑客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跟紧我。”剑客道,没向离开酒巷的方向走去,而是更加深入了酒巷。

兜奴也不敢问什么,领着焦渐早跟了上去。

酒巷最深处有一家名叫云山处的酒馆,此时已不营业。酒馆的门却没锁,剑客推开门后,招手示意,让兜奴与焦渐早进来。兜奴与焦渐早进了酒馆,剑客便将门带关,从内锁住。又从离门最近的桌上拿起一盏油灯,将其点燃,阑珊的灯火为四周带来了难能可贵的光芒,剑客脸上的面具也清晰了起来——那只是一副朴实的铁面具,说是一块戳了两个孔的铁皮也不过分。

焦渐早打量着酒馆内的一切,眼角仍有些红,眸中波光涌动,忘我道:“我来过这……你和这家酒馆有什么关系?”话说完后,又发觉自己跟剑客说话的语气不对,有些后怕,忙道:“我就随口问问……”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恕我无可奉告。”剑客直言道。

焦渐早下意识地鼓起了腮,道:“我又没想害你。”

剑客一边走向酒馆的一角,一边说道:“你不想害我,不意味着你不会害我。见了这些,我说我与这家酒馆无关你也不会相信,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有些东西不去了解,对你我都不是坏事。”剑客已经拉开了酒馆地窖的门,又道:“你们先下去。”

焦渐早若有所思,与兜奴一同沿梯子下了酒馆地窖,剑客也紧随其后,将地窖门拉紧。地窖墙面上悬挂着一颗颗晶石,绽放出白光照亮四周,地窖里放置有各式各样的储具——金属酒罐、陶酒坛、木酒桶……其中皆是美酒,酒的品类不同,收容它们的容器亦然不同。若是爱酒人士,大概会觉得此地犹如仙境,奈何在场的三人里,无一人有此感想。

“你认识荆刃吗?”地窖当中,焦渐早终于忍不住问那剑客。

“……”剑客沉默片刻后,答道:“认识,但不熟,我只知道他是个絮絮叨叨的老酒鬼。”

“我爹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我来这酒馆。他喝酒,我吃点心,点心都是荆刃爷爷送的。”焦渐早打开了话匣子,回忆道:“后来我爹他去世了,也就没人带我来这了。大概是两年前,我还偷偷来过这一次,但荆刃爷爷已经……”

“没想到你与这酒馆还挺有缘。”剑客道。不经意间,他的语调已轻柔了不少。“你爹死后焦家也变了,权势已大不如从前,就算如此,焦家在这州离城也还有些份量,你这四小姐怎又有了逃出苍巫的想法?”说着,又将视线投向了焦渐早身边的兜奴,问:“难道是为了你?”

兜奴赶紧摇头,慌忙道:“四小姐怎会为了我……”此话出口后又摇了摇头,愧疚道:“不过,若不是我害了四小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焦渐早嗔道:“兜奴!你真是的!说的这些话一句有用的也没有。那些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又怎么谈得上是你害我。”又转而向剑客解释:“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