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胡桃小姐告别之后,又过了数日,九九终于再次到访。
那天是个阴沉的雨天——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数日,就连缸里的米都受潮发霉。我坐在家中,一边修改这段时间写的东西,一边用手去捉席子上的潮虫。捉到大约第二十只时,大门传来敲门声。
我走过去开门,九九就独自站在门外,收拢纸伞,对我打了个招呼。
她穿着过去来时最常穿的那件裙褂,但在朴素的裙褂外面,披了条明黄色的油绸雨裳来防雨,那件薄如蝉翼的雨裳,一看就十分名贵,和我们这些披蓑衣的可谓一眼就能看出地位分别。
“九……那个,闻小姐,你好。”
“……你脑袋受潮了吗,九哥?”
九九脸上的笑容消失。
眼睑也微微垂下。
她径直走进房间,走向席子,我愣了两秒,赶忙跑过去拿布用力擦拭草席——那件草席很脏,上面甚至还有被我捏死的潮虫尸体。
“……”
九九一言不发地在席子上坐下。
她的心境仿佛也受到了我的影响,不再像往常那样大咧咧地盘腿而坐,只是垂眸抱膝,坐在了草席边缘。
“九哥,你最近还好吗?”
“啊——我……我很好哦。”
“是吗。”
“……”
“……”
“那个问题的答案,你有想清楚吗?”
“问题……”
“力量、金钱与爱里面,你打算选哪一个——我在几个月前问你的问题。”
九九抬起头,用让我难以面对的——带着希冀的目光看过来。
“……”
九九的双眸再次慢慢垂下。
“如果不想清楚这个问题——如果不搞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你是不可能获得神明们的垂青,拿到神之眼的哦。”
“……”
她说得对。
我所遇到的神之眼持有者,她们都……都有着无比明晰的渴望。
渴望着更多炼金术的炼金术师。
渴望着更强力量的海贼。
渴望着重振家业的殡仪堂主。
她们都以那三个最基本的愿望为基础,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都是在十分年轻的年纪。我却……
我到底在蹉跎些什么。
我明明有着十分明确的目标——我想要拿到神之眼,成为非凡的人上人,可这份渴望却完全没有受到神明们的垂青。
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太功利了吗?
是因为缺少什么……发自内心的东西?
九九难过地看着我。
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种黯淡的表情——看到这种一点也不契合她的表情,我总感觉自己让她失望了。
虽说我们之间明明没有立什么誓、也没有签什么约,我却陷入深深的内疚。
想要补救、想要辩解的冲动如潮水般涌出。
我拿出这几个月攒下来的稿纸。
“虽、虽说我没能想清楚那个问题,但是这几个月我写了些东西……类似故事集一样的东西,那个,你想看看吗?”
九九接过稿纸,蹙眉细看。
那是……我所写下的物语。
既非完全虚构,也不是彻底的写实,介于两者之间的——暧昧了虚幻和现实的物语。
热爱着炼金术,想要培育出四十倍大甜甜花的少女,最终如愿以偿,让整个蒙德城都被花蜜淹没的轻松冒险剧。
追求着极致力量,想要获得比肩帝君伟力的海贼,最终如愿以偿,一刀劈出海山碎,被千古传诵的传说故事。
渴望重振家业,想要获得金钱名利的火葬场老板,最终如愿以偿,赚到了山一样高的摩拉,火葬场每天都火力全开,日夜不休的……搞怪笑谈。
故事里的人们都如愿以偿,获得了幸福美满的结局。
我觉得——这些是很好的故事。
是能让阅读的人开心微笑,感觉到温暖的故事。
这应该不是我的自卖自夸。
因为看完稿纸后的九九,舒展开了自进门以来——不对,应该说,自好几个月前开始,就一直阴翳皱紧的眉头。
可是与此同时——她也突然流下眼泪。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毫无预兆地滑落。
“九、九九?!”
“没事、没事啦。”
九九捻起雨裳的袖子揩了揩眼睛。
“我是在为九哥你开心哦——因为你终于找到了想做的事吧?”
“……诶?”
想做的事……是吗?
我不由得扶额沉思。
为那三个人下笔著书时,我确实感觉十分轻松快乐。
能够忘记晦暗的现实、沉重的债务,尽情在自己想象出来的世界里翱翔。
那是一种逃离,
可是对我来说,也确实品尝到了暌违多年的——幸福的味道。
“那……那你是说,我的故事确实写得很好、确实很擅长写作吗?”
我开心地问。
“完全——不好。”
没想到九九瞬间垮下脸。
“剧情要么老套无聊平淡无味、要么就夸张得要死毫不真实!对女主角们的描写也恶心得要死,动不动就美眸一转、娇媚一笑之类的,简直直男癌晚期!故事节奏更是一团糟,无聊的日常对话跟裹脚布一样长,关键性剧情却一笔带过!最烂的地方是遣词用句,整一堆霡霂叆叇之类的生僻词,大段大段地堆砌辞藻,隔三段掉一个书袋,每两页就抄一首古诗,切!不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多有学识吗?恶心的文人酸臭都要溢出纸张了!”
“唔……唔!”
被她彻底批倒批臭了。
也没必要DISS到这种程度吧!
“不过——”
九九拉长了声音。
“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优点啦——好歹能看得出来,你确实是有几分写作的天赋,会塑造人物,也会设置悬念,假以时日……咳咳,或许能成为一名畅销作者也说不定。”
“噢、哦……谢谢九九老师点评。”
九九终于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丝笑容。
“也许你应该朝着这条路前进,九哥。”
“畅销小说家的路吗?”
“没错哦,如果能成功——如果能写出畅销作品的话,你或许可以同时实现那三个愿望呢。”
“耶?同时实现……三个愿望?”
“畅销书能大卖,能让你获得很多金钱吧?”
“噢——”
“有名气的作者,自然也会收获无数粉丝的爱。”
“啊啊。”
“最重要的是,文字拥有着改变人心的力量。”
“改变……”
北斗好像也说过,文字也是有力量的。
“那是无论多么强大的肉体力量——就连七神的力量也赶不上的另一种东西,九哥……”
九九舒展眉头,对我露出文静的笑。
“如果你能得到那份力量,也得到爱和金钱的话……那就好了,你的愿望就能彻底实现了。”
“九九……”
我注视着她温柔娴静的笑脸,突然间发觉——她好像已经长大了。
已经完全不是大半年前那个调皮捣蛋、只会贱笑的小屁孩。
她已经能露出这种仿佛成熟女性的笑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是一天一个样呢,记得她今年是要满十五来着——
“可惜,那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吧。”
九九轻声道。
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散。
“很长一段时间……?噢,你是说成为畅销作家吧?”
那确实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沉淀啦。
需要不断地创作、失败、总结、尝试、再创作。起码——需要个5年的光阴吧。
九九低下头,深深叹息,又含着苦笑抬起头。
“九哥,我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呢。”
“……咦?”
我不由得转头看向她。
试图去细看她埋在烛光阴影下的表情。
“你要……去哪里吗?九九?要出远门?”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要成年了啦,九哥,你该不会忘记了吧?我今年满十五,再过几天……就要行笄礼了。”
“…………”
笄礼。
成人之礼。
待嫁之礼。
我看向她的发髻,她现在还没有戴簪子,但过几天就会戴上。
“成亲的对象,前几个月订婚时也已经见过了。”
九九用虚无缥缈的声音说。
“是归离原那边的富家少爷哦,家里经营丝绸生意,和我算是门当户对呢。”
她露出近乎凄惨的笑,用手紧捏着肩上那条薄如蝉翼的雨裳。
“…………”
我——
我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对她说,不要和……
然后带着她,从这里……
吗?
“……”
我什么也没做。
一句话也没说。
除了沉默和僵立以外,什么也——
九九咻地站起,用力擦了擦眼眶,朝我露出灿烂的笑。
“没事的啦,九哥。”
“九九……”
“我会找到让自己最开心的人生的——用自己的方式哦。”
“你说什么……”
“我听说,蒙德是个自由的国度,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呢!”
“九九,你——”
“嘘。”
九九笑着摇头,对我竖起食指。
一颗没擦干净的泪珠顺着她侧颊缓缓滑落。
“九哥,你可一定要成为畅销小说家,把你的书卖到大江南北、世界各国啊。”
她对我说。
“我会一直关注你的哦,虽然在接下来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可能无法再见面了,但我一定会一直关注你的动向,你可别想着偷懒,更别想放弃哦!”
她笑着对我说。
“等到你功成名就,成为超厉害的大作家,拿到神之眼……不,其实拿不到也没关系了啦。只要你能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只要你能拿到金钱、力量和爱,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回来,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向你说出来了!”
她笑容灿烂地对我说。
她拿起桌上的稿纸,紧紧攥在胸口。
“我会等着那一天的哦,九哥!”
“九九——”
她跑到门口,最后一次回眸。
“再见了……九哥!”
然后冲入雨中,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九九。
***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我在也没能等来九九。
庄里的老人们小声嘀咕着一些古怪的流言。
似乎是和九九的家族,也就是碧水原上的闻家有关。
说是闻家大宅这几日各种人员兵马不停进出,宅内甚至传出哭声,似乎是家中有什么异变——可每当我走近想要细听,那些老头老太又立即噤声不语,目光闪烁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禁忌人物一样。
我试图询问若心婆婆,可平日对我照顾有加的她也变得守口如瓶,摇头不语。
我心中逐渐焦急,正盘算着自己出村探听一下——第五天的清晨,突然听到山下的庄内传来一阵喧嚣声。
还没来得及起床细看,家里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一大队面貌凶恶的家丁冲了进来,进门就开始打砸,见到什么砸什么,直至把整个家砸得一片狼藉。
率领他们的是闻家的大老爷——也就是九九的父亲。
为什么要砸我家、我们犯了什么事、九九在哪、她怎么了?
——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的我一句也没敢问出口。
九九的父亲也什么都没说。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那仿佛丧失了一切的剧烈悲痛,却让我陷入深深的恐惧。
我甚至不敢看他的脸。
我和父母的脖子被刀口抵着,有激进的家丁咆哮着请求他下令。
久久的父亲用红肿的眼睛瞪着我们,沉默了不知多久时间,摇摇头,率领家丁们离开了被砸得稀巴烂的家。
不久后,传来消息,说闻家从碧水原的大宅搬走,自此销声匿迹,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我和父母在村民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地修缮房屋,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那之后——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
整整五年时间过去。
父母相继去世,我也踏入不惑年。
我依旧生活在轻策庄最高处的这幢小屋子里,打点着父母留下来的微薄玉石生意,闲暇时间就撰写小说,四处投稿。
回信寥寥无几,即使少有的那几封回复,也基本都是委婉的拒绝。
九九还在的话,一定会很失望吧。
回想起来,她在那天阅读我写的故事时,脸上就缀满了悲伤。
她一定是在那天就对我失望了,就那样不辞而别,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消失。
她到底去了哪?
是跟着父亲搬走,和归离原的富家少爷成亲了吗?
还是打点行装,悄悄跑到了蒙德?
我不知道,
也几乎是有点恐惧地不愿去深究。
庄里的人们对我保持着无比默契的沉默。
我的人生大概会就这样平淡无奇地继续下去,直至终老于此吧——我时常这样想。
什么神之眼、非凡者、出人头地、飞黄腾达。
年轻时代的梦也该醒了。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和她们又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