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終

他從廢墟中探出身魂,走伏在亂垣之間,不甘與苦痛雜郁心頭,疲憊的背影漸晃,落移的飛瓦相追,古老的歌謠在耳中迴響:

【“我們創造,我們建設,我們毀滅這個世界。”】

傷?那已無關緊要。文明?也終毀墜旦夕。黑抑的命運從未憐憫,即使那路畔野葵。血痕暗濺煙猶熱,漫然沙散蟻骨枯。無助、孤獨、懼恐,以及,死寂。

【“萬方多難,世界在向下沉淪……”】

他驀然蘇醒,此時他已想不起這場夢,變色眼罩逐漸明亮,他看見紫色車廂。黃髮使者身着西裝在他面前微笑,見到提醒生效后,她又微笑着離開,這只是她的指責。

他在悵然中逐漸認清,這還是他所乘坐的那輛變形列車。椅背緩然間升高,淺灰色的小方桌上照例是一杯半滿的橙汁、兩片減暈葯、一副護目鏡。周圍座位上寥寂無人,此時,熟悉的身影漸近,原來是初見的使者。

她的藍瞳突然閃亮,雙馬尾因興奮而跳動,皮鞋聲變得急促,沉刺起他曾拒絕的回憶。

她還是來到了他對面的座位上輕雅地安坐,他看清了她的臉,她看見了他的笑。這一刻他才完全恢復過來,而她卻已用右手的四指輕按心口,大拇指近指喉嚨,隨後開始自行啟談:

“墨欣先生您好,我叫黃啟儀,家住景唐城上城區,是本次列車的乘務使。為什麼我會告訴您住址?別介意,相互信任才能更好地合作,不是嗎?”

他的笑容消失了,不情願地向窗外看去,那裡山林在迎送。車速不算很快,這個時段是給冷車次旅客的福利,他們因此能欣賞風景。

“但它有個缺點,建立在一方願意合作的情況。”她如是自問自答道。

他轉過頭來,變得驚訝,而她輕咳一聲后便繼續:

“自從戰後,我便無父無母,生活全靠自我營就。我也想殉身赴死,可在第一次自殺幾個小時前看到了您的書,從此便難以忘懷,此後幾次在下定完全決心前我還是放棄了,於是成為了您忠實的粉絲,走到了如今的地位,獲得了如今的成就。我的坦誠是為了表達感激,希望您能知明而已。”她真誠地望,希望心意被知曉。

他的表情微妙地變化,自責與愧疚浮在臉上:“我很抱歉,但我時常要防範旅途上的欺詐,所以如果對您有所傷害,請你原諒我的冷漠。這個時代,悲劇重重。”

“小夥子你無需自責,你要相信,這位姑娘就是在欺詐。”陌生的老聲從車廂黑洞中傳出,隨後他緩緩浮現。橡制拐杖懸握在左手中,灰黃相間的風衣,無鏡片的黑圓眼鏡框,扁平的黑禮帽,如鷹的黑瞳讓人不寒而慄,這些是老人的局部。可這些足以讓他害怕,卻有所節制地好奇。

“現在是十點一刻,如果你想要行騙,請你先逃至夜間,白天容不下你的行跡。戰時我便錯放過你,今日我們公平決鬥;此時此地,便是死亡。我願現身為真理,更敢為真理而獻身!”白鬍下的怒火正在蔓延,而她聽着背後逐漸的聲音卻不為所動,他默然一旁旁觀。

老人冷笑兩聲,向上奮力扔起拐杖再用右手接住轉抵帽檐,隨後伸向她的后額:“第三乘務使黃啟儀!你們的罪過該結束了!我這條命死不足惜,可惜我救不回老伴。你若反抗,便來吧!”

她淡然一笑,這一笑讓墨欣同樣感到懼恐。隨後她半顯尷尬、淺露不悅地開口道:“這場鬧劇盡興了嗎?”

老人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但手依舊沒有放鬆。而他不敢挪動一步,生怕生命就此流逝。她的紅唇卻更加自然地述說:“先生,我們的列車要翻山了,請您在座位上系好防護帶,以免復仇前先損傷身體。”

老人不甘心地撤開拐杖,坐到她背後的座椅上,繫上防護帶喃喃自語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幫助我,可是為了防止你耍花招,我只能以身試險,我只能以身試險……”

她卻飽含和藹地對墨欣勸誡:“墨先生,我聽說對於旅行者而言,最容易出意外的時候,便是即將到家的時候,遊子的心早已到家,此身便易走向虛空。我不希望你誤入歧途,看着就好,這些恩怨我來處置。”

墨欣此時半信半疑,而老人卻略微吃驚。老人朗聲道:“年輕的旅行者,或者墨先生,這一點上恐怕她是對的。我很驚訝她的誠實,你還是趕快喝入減暈葯,繫上防護帶吧,使務團的恩怨與你無關。”

車身開始晃動,墨欣猶豫后還是伴着橙汁飲下了減暈葯。周圍的紫色動晃,這場旅途快回到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