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過來,我就過去。

清晨的空氣微冷,鍾離伸手緊了緊大褂的扣子,撩起衣擺在街邊的石凳上坐下。

晨曦一點一點從東邊的天際線升起,當陽光照亮飛雲商會二樓第四根椽子的時候,他所等待的人走下了客棧。

少女一襲長裙,長裙色白如雪,僅在腰間點綴幾朵塞西莉婭花,樣式十分簡單,穿在少女身上卻顯得清冷,將少女襯得宛若遺落人間的精靈,蒼蒼然自有一抹絕麗。

客棧養的小團雀喳喳叫着,似乎在慶祝今天的好天氣,少女抬頭看着已經有些炫目的暖陽,眯起眼睛伸了個懶腰。

“旅者。”他站起身子向少女打招呼。

少女看見他,清澈的眸子里忽就多了一分歡喜,她把手背在身後蹦噠到他身邊,笑着喊道:“鍾離先生。”

“昨夜睡得好嗎?”

“嗯嗯!”少女點點頭,“今天我們去哪裡玩?”

“喏,先去用早膳吧,今天香菱當班。”

“萬民堂是璃月飯店裡的老字號,因物美價廉在坊間聞名,而當老闆卯師傅的女兒香菱掌勺的時候,即便是琉璃亭和新月軒最好的廚師來了,也無法與萬民堂做出的食物相提並論。”他侃侃而談。

明月蛋、松鼠魚、輕策農家菜、清心蓮子羹,璃月隨處可見的菜式由香菱烹飪卻截然不同,這一份滋味,是香菱獨有的。

鍾離看着狼吞虎咽完全沒有聽他講解的少女,臉上不免浮起一絲苦笑,他停下調羹的手,將溫度調得妥帖的蓮子羹給少女遞了過去。

今天採風的地點是天衡山,上山的路頗有些陡峭,所以他特地跟在少女身後兩步的地方,一邊閑聊,一邊以防不測。

少女的腳步輕快,長靴的鞋跟敲打在山間的青石路上回蕩起清脆的聲音,他的目光追逐着少女頸間修長的衣帶,它們隨着少女的動作在風中起落,末端系著的金鈴一閃一閃,像兩隻嬉戲的蝶,弄得他有些心癢。

“先生。”少女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這是什麼?”少女指着不遠處的山體問道,“以前從未見過。”

少女所指的是一塊石珀,石珀半嵌在岩壁里,澄黃的晶體上紋理分明,排列好似鱗甲,是石珀中極品的“龍鱗”,只是那晶體內部有一團白色,白得明凈,不染塵埃,讓人看了打心底感到舒服。

“明月?”鍾離心裡一驚,聲音難得流露出詫異。

“明月?”少女不明所以。

他走上前,珍而重之的取下整塊石珀,轉身對少女說:“所謂明月,就是褪盡黃色,只余月白的石珀,這種石珀對上吸收月華,對下溝通地脈,因此洗去了凡物的雜質,變得空靈通透。璃月鑒賞界有詩曰'松間有龍嘯明月',說的便是石珀里松照、龍鱗、明月三個品級。而開採石珀的工人們常說'石珀者,千般見得龍鱗,萬般不見月明',由此可見明月的稀有,如果說龍鱗是石珀的極品,那麼明月便可算是絕品。”

“你還記得璃月七星中的天權凝光嗎?在凝光所擁有的富可敵國的財富中,除去經營多年的群玉閣和我賜下的神之眼,最值錢的便是她別於腦後束起長發的一對簪子,那簪子完全由明月打造,與群玉閣一併是凝光的驕傲所在。”

少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明月太過罕見,往往數十年也未必能有一塊現世,今天這一塊大小雖比不上凝光當年尋得的那塊,但也足以打副首飾。旅者你若是喜歡,不妨給我些時日,讓我雕一對耳璫送你,你戴上一定好看。”他微笑着,彷彿已經看見不久后少女將明月佩於耳垂的傾城模樣。

“那就先謝謝先生啦。”少女看着他認真的樣子,也歪着頭笑了。

“鍾離先生。”又走了一段時間,少女突然回過頭,眸子里亮晶晶的,一副小女孩見了喜歡的玩具的神情。

“過來過來。”少女牽起他的手,自然而然的,沒有客套,也沒有猶豫。

他怔住了,任憑少女拉着他跑起來。少女的小手白凈細膩,纖細的指尖溫軟,她牽住他的地方沒由來的泛起暖意,絲絲縷縷,扣人心弦。少女牽着他奔跑在草木茂盛的林間,四周一片寂靜,耳畔只聞呼吸聲,陽光斑駁,樹影闌珊,複雜的線條凌亂在少女玲瓏浮凸的背脊上,美得一塌糊塗。

他們穿行在盛大的光里,像是穿過前世今生註定的門。

視線驟然開闊,林間的空地上生長着也許幾百幾千朵白色的小花,它們緊閉着花苞,在風中搖曳。

琉璃百合。

“要我唱歌嗎?”少女興緻勃勃地問他,想來是還記得送仙典儀時他讓她唱歌摘花的經歷。

其實不用唱歌的,琉璃百合雖然帶着百合二字,實際卻是曇花的一種,白天閉合,夜晚綻開,想要採摘只需等暮色降臨就好。但琉璃百合又是通人性的花,它們能夠汲取人們歌聲中的情感作為養料,於歌聲中生長的琉璃百合,一旦盛開,便不再凋零,保持着採摘下那一瞬的樣子永遠鮮活下去。

他剛想說好,誰知少女轉了轉眼睛,乾咳幾聲后笑得狡黠:“嗓子不舒服。野生的琉璃百合難得一見,先生,還是你來唱吧。”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推進了花海,而身為罪魁禍首的少女在旁邊拍着手起鬨,明晰的小臉上滿是無辜。

此時縱然沉穩如鍾離也不免有點臉紅,琉璃百合確實是他鐘愛的花之一,但他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要親自唱歌摘花,以往這種事都是由甘雨一手包辦的。

深吸一口氣,穩住散亂的心神,他將右手撫在心口,少女殘留的餘溫還依稀能感覺到,溫熱、柔軟,卻灼燎靈魂。

唱些什麼好呢,他忽然想起在很多年前他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明明有着世間最雄渾的力量,卻比任何人都熱愛着世界,他們把酒言歡時那人總是寫些詞句,然後拋開筆墨起舞而歌,在醉意里揮灑着他的快樂。只可惜亂世中他與他終是不能融洽,酒盡席散刀光劍影中兩人的往事被埋葬在伏龍樹偌大的樹洞里。

就唱他最得意的那首好了,鍾離這般想着,他以前從未嘗試過,只能循着回憶里那人的樣子重複起蒼老的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他且歌且舞,用腳尖與掌心打出古老的拍子,轉身時他的衣擺激蕩如高天上經行的流雲,帶起低沉的風聲,歌謠里很多年前男人涉水採下蓮蓬,很多年前男人揮劍斬下摯友的身軀,很多年後男人放下曾經執着的往事,很多年後男人撫摸心口感受着突如其來的悸動。

悠遠的腔調里琉璃百合開了,它們成片成片的綻放,猶如璃月上空終年不散的煙火。

一曲末了,他彎腰採下一束琉璃百合,走出花海將其別到少女淡金色的髮絲間,看着少女微紅的面頰他笑了,笑得很有幾分張揚。

心底的悸動愈演愈烈,心臟快得彷彿要跳出胸膛。鍾離不知道這份悸動是什麼,但在他漫長的歲月中,這是第一次,他想把什麼細細捧在手心裡,生怕她逃掉了。

說來他與她如今的結伴而行,開始於送仙典儀結束之後,他為過去的隱瞞向少女道歉,許下了帶她遊歷璃月的承諾。起初真的只是帶她遊山玩水而已,可從什麼時候開始,少女猝不及防就闖進了他的腦海,一點一滴蠻不講理地佔據他的心房,也許是某個微笑,也許是某次回眸,也許是某個晴朗的下午她牽起他的手,於是六千年不動的心就忍不住從塵埃里蹦了出來,在陽光下如被驚起的黃鶯。

他想要把少女留在身邊。他帶她去浩蕩開闊的歸離原,去看他的縱橫;他帶她去縹緲離塵的雲來海,去看他的淡然;他帶她去仞立千丈的絕雲間,去看他的寂寥;他帶她去巨樹生長的南天門,去看他的悲切。

最後他牽着她的手登上慶雲頂,那時夕陽如海潮般在天幕中湧起,眷戀着遲遲不肯離去。

“是這樣啊……”少女輕聲說道。

夕輝在她的臉上烙印下溫暖的光,她扭頭安靜的看着他,踮起腳慢慢慢慢摟住他的脖子。

成功了嗎?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璃月的萬山千帆百海十城,能否留住一個人。

他們和衣在地上躺下,看着夜空中流淌的星辰聊了許久。

次日轉醒時身側空蕩,他四處尋找,再尋不得少女的蹤影,昨夜長談的時光恍若大夢一場。

是她走了吧……他苦笑,他失敗了,他帶她走遍萬山千帆百海十城,終是不能留住,璃月的天空對她來說,或許還是太狹小了。

他閉上眼沉默良久,悄無聲息的回到了璃月,繼續他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

沒有少女的日子不時會感到寂寞,但好在這麼多年來他學會了忍耐,更何況他已經得到了足夠美好的東西。

相伴而行的時光太過珍貴,他將這份回憶小心地珍藏,這樣少女對他說過的話、臉上露出的微笑和眼角溢出的淚花,就永遠閃耀在他的腦海里。

他開始慶幸他漫長的壽命,這樣他就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來回憶。

少女曾說他應該有一份正經的工作,所以他辭去了往生堂的客卿,在老街開了一家小店;

少女曾說他對金錢沒有概念,所以他不再大手大腳,存下了一點小錢;

少女曾說他不懂人心,所以他試着與百姓交談,真正的去了解人間。

他開了一家名為山居的小店,平時賣些茶水,也幫人寄存點東西。他很認真地裝點着店面,把內飾布置得別緻古雅,他又從雲來海找來不常見的浮生茶,以此作為賣點,久而久之,倒也積累了不少熟客。只是店裡有一條規矩:品茶賞花冥想皆可,唯獨不許喧嘩。

山是不會說話的,他想要表達的都化作山上的陽光和風和雨露,化作某一朵花蕾某一片銀杏葉子,只留給心尖上的那個人觀賞。

日子就這樣流水般過了很多年。

某一日午後他趴在櫃檯上小睡,迷濛間聽見鈴鐺晃動的聲響,有些耳熟,但他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先生,取貨。”女孩清脆的聲音傳來。

“取什麼?” 他戀戀地從櫃檯上直起身子,漫不經心的問道。

隨即他愣住了,視線里如雪的裙擺飄蕩,淡金色的長發悠揚,他抬起頭張望,那副刻骨銘心的俏臉一如從前,和初見時一樣。

少女的笑容爛漫,像是春日裡山間最最溫柔的霞:“一對明月璫,一束琉璃百合,還有……一個愛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