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半晌,杯中的茶水也不知被续过了几轮,聊天突然戛然而止。

“芙蕾雅醒了?”

就在一声木地板嘎吱作响以后,叶达尼娅猛然又打了个响指,比之前的动静都要大,在眨眼之间就将自己的打扮变又回了女仆的装束。

“我那个魔法也不是童话书里的那种能让人陷入沉睡的招数……唉,可能她就没睡吧,跟往常一样……毕竟一路过来还挺艰险的。”

听到魔女有些苦恼的语气,哈娜妮端起的茶杯也停到半路。

“旅途中遇到麻烦了?”

“从她的封邑过来的这一路上……”

叶达尼娅深吸一口气,刚刚的聊天已经让她放下了不少戒心,所以思量一阵以后也觉得没多少需要隐瞒的,甚至直接讲出来的话,说不定能让这只在东国军方供职的兔子精提供一点帮助。

“这一路,都被灵族的刺客监视着……一定是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私生子或者他那边的权臣所安排的吧,打算斩草除根,毕竟他们的法理正统高低,也还说不清道不明。”

“被监视……是指收到了灵族刺客廷送来的小卡片么?”

“入境之前收到过一些,过来就少了,但是不是完全没有……”

“行刺之前还要发恐吓信什么的,真搞不懂他们到底是不是专业此刻,”哈娜妮说着说着就忍俊不禁起来,“我那些帮忙维持治安的事迹,倒是可以跟你摆一下了。”

“这么高兴?你对你们的近亲又能有多少研究?”

兔人和灵族,或者说精灵,算是近亲,但也只是从解剖学上认定的。两者都有比人类长的耳朵,但这并不是决定性的。

从分类学上都将他们分类为兔形目的生物是由于他们都没有獠牙,也就是犬齿,且很多内脏都较为相似,不过二者的寿命以及能力都可谓两个极端。

“研究谈不上,但东西确实不少,你等我再翻一下行李啊……可能放得太底下了……嗯,不是这个……”

叶达尼娅看着面前这个兔人室友得意的样子,内心里是那般的不爽,但还是克制住了没说什么失礼的话。

“如果是通缉令什么的,那肯定也就只有一个大概,而且……”

“而且那些灵族杀手都会易容术是吧?”哈娜妮把一摞木雕和吊坠之类的东西给被罗列出来,“也不知道这个算啥,上峰也没要我上缴,就当战利品收集起来了,这些刺客行动的时候不会带名片,我估摸着这就是类似的东西。”

“这些……不是刺客们的纹章么?”

“三个月前,我忙完一堆事,回到了羲关,算是休假吧?”哈娜妮把手放在最后一块桃酥上,但想到芙蕾雅还没尝过,就又收了回来,“然后就顺道解决了一伙没有按照正规途径通关的暗精灵。”

“那应该就是我们过来的时间段……怎么好像没听说过你们抓到刺客的消息?”

“那会儿是配合刑部的密探抓的这些危险分子,当然不会让老百姓察觉到……啊,是不是说漏嘴了,嘛,解决的都很干净利落,所以但说无妨吧,毕竟你们也算当事人?”

这些纹章上的图案,在别人那里都是宛如死亡预告一般的存在。而纹章的本体更是但凡持有者之外,见过的都没法看到第二天的太阳,结果到了哈娜妮这边却成了可以拿出来随意展示的摆件。

“魔女的记忆力应该都挺好的吧?看看有没有盯上过你们的家伙……”

哈娜妮抱着手臂,表情还算认真,但耳朵一摇一晃的样子明显就是在炫耀。

“我印象里,他们似乎全都是冲着你们来的……毕竟那帮家伙被我干掉或者撵走之前,说的废话不是一般的多,旁边的探员都觉得没多大必要审了。”

叶达尼娅将信将疑地拿起,并认真用魔法去感知上边是不是真的有灵族法印的残留。这种东西就像是防伪的水印,能够用于鉴别是否真被灵族长期持有过。

那些长着尖细耳朵的人形生物之所以被称之为灵族,也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灵能。当初他们就利用这样的天赋,一时间还曾是这片大陆西端的绝对统治者。

“应该不用你去帮她穿衣服的吧?”哈娜妮听着芙蕾雅房间传来衣架碰撞的声音,就开了下小差,“虽然也接见过几位流亡贵族,但感觉你俩不是那种主仆关系……”

叶达尼娅正格外认真地来回翻看那些纹章,没有听到哈娜妮的话,当然也更没注意到芙蕾雅房间那边传出什么动静。

“这些……应该都是刺客的,甚至能感觉出他们存储的杀意……只是淡去了太多……”

“是我没保存好吧?但毕竟咱没啥灵能的……说起来,这些还不是全部呢!”

“不是全部?什么意思?”

“有些家伙说他们如果丢失了纹章就宁愿去死,我就以不许再踏足东土为约定还给了他们,”哈娜妮想到什么,又翻了下行李,找出来一摞卡片,“这些是我油印下来的纹章,原件还给他们了……”

“你把他们放走了?”

“我是没打算要他们命的,但毕竟是非法越境,所以大部分还是被逮去关了起来……好像还有几位被劳动改造以后,答应金盆洗手了吧?”

叶达尼娅听到哈娜妮的话,吃惊到瞳孔都缩了一圈,“你们就不担心他们越狱或者招来报复的么?”

“最开始还有些担心,不过见识到……嘛,刑部那边有句话叫做『抗拒从严』,”哈娜妮有打了个哈欠,“而且啊,这帮刺客在遵守诺言这方面做得反而比他们的本职工作还到位,也不知道该如何吐槽。”

“但他们应该都有能够隐匿踪迹的法术,我对付起来都有几分吃力,你这是怎么……”突然翻到一张黑白的照片,女仆的脸上已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等会儿!这张是?!”

“啊!呀……抱歉,怎么混进去了呢……”

哈娜妮差点从凳子上跌了下来,踉踉跄跄爬起之后又一脸尴尬地把女仆展示出来的那张黑白照给抢了回来。

“这个也是刺客弄出来的么……居然召唤了这种东西……”

“这是另一档事啦,跟刺客们没多大关系,这就是更早之前忙本职工作的时候顺道解决的一个大家伙而已。”

“没看错的话……那不是Blutdrache(血龙)么?”

叶达尼娅向哈娜妮投来带着崇敬之情的目光,已经完全看不出半点对这兔子精的厌烦。

“布鲁特德拉肯?血……什么?”

哈娜妮在研究这个合成词的时候,迷迷糊糊的芙蕾雅正从卧室那边哈欠连天地晃过来。

“关系已经变这么好了么?刚还想着让叶达尼娅等你来了以后道歉的,结果迷迷糊糊地趴床上就起不来了……schon lange, nicht auf einer so bequemen Matratze geschlafen habe.(已经太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垫了。)”

恰巧听见了那个在西方能用来吓唬小孩的名词,还以为是在拉家常,但看清这一桌子杀手纹章的时候,女爵脸上残存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叶达尼娅……这些,”芙蕾雅急忙扯紧衣领,后退两步,地板的嘎吱声让她猛然回头,“居然都跟到这么内陆来了么!”

“早呀,施瓦茨……施瓦茨贝尔格女爵。”哈娜妮微笑着跟她这位还在一惊一乍的新舍友招了招手。

“哈娜妮督尉是么?”芙蕾雅退到墙边,感觉她的脸都褪色成了黑白一样,“这边很危险,你们躲开窗户什么的!”

“噗,桌上的这些就是我的战利品而已啦,虽然不敢打包票还有没有别的刺客组织过来找麻烦,但起码那些细耳族的刺客是不会再来自讨没趣了,毕竟跟我于情于理解释了一大堆。”

“他们给你说了什么?”叶达尼娅问。

“任务如果失败,刺客廷是会提高任务佣金的,”哈娜妮不知道从哪取出了个铜质的小算盘,“一般是翻倍……我算算呀,个十百千万……所以对你们的报价,在暗精灵那边现在应该已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有道理,不论议会还是长老院,都是群爱财如命的家伙,到这种地步,也要盘算一下收益率了。”

“下一次,大概就只有你们仇家自己培养的死士了吧?”哈娜妮收起算盘,又活动了下脖颈,“前提是这死士过得了咱这边的安检和边检~”

“说到战利品……你们不是砍鼻子耳朵什么的么?”芙蕾雅跟叶达尼娅一阵眼神交流,才走出墙角的阴影。

“呃……如果几个朝代之前的话,可能会稍微野蛮那么一丢丢,”哈娜妮尬笑着把耳朵拉了下来,“而且我觉得吧,这比起砍手砍脚割耳朵鼻子或者用死人脑袋堆小三包什么的……果然还是直接把对方打趴下还完风不动地送回去比较好,这样更能『以德服人』。”

“她确实收拾了不少刺客,这里面恐怕还有几位是大师级别的,”叶达尼娅把两枚青铜质地的刺客纹章推到茶几靠近芙蕾雅这一侧,“这个持有者,应该有两千多岁了,纹样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过去刺杀了无数人类君王的那位。”

“他很厉害么?感觉……也没过两招的样子。”哈娜妮十分勉强地笑了笑,然后端起那枚纹章来,尝试着回忆交战的过程,“唔,大概就是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吧?然后就结束战斗了。”

“就那样?面对面?!”芙蕾雅有些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你是跟他们公平较量的机会,然后再堂堂正正地把他们打倒的么?”

“估计你想的是那种骑士的决斗吧,”哈娜妮叹了口气,“有过那么几次用刀解决的,但基本上都是……呃,一枪撂倒,这么说,不会觉得我有点损吧?”

“不会!绝对不会!”叶达尼娅本打算拍哈娜妮的肩,但手到半路又突然收了回来。

芙蕾雅给自己倒了杯水,也入座加入了这边的『牌局』,“哈娜妮……督尉?”

“叫我哈娜妮就行了。”

“那你也直接喊我芙蕾雅就好。”

“她之前就这么喊了的。”叶达尼娅一边添着茶水,一面还不忘打小报告。

“不太习惯喊那些超过两个字的头衔嘛……”哈娜妮像是假装看风景一样捋着鬓角。

“之前就注意到了,又是称呼你为督尉,又是这样的军装,还是贵客……明明你们这边都废除了等级制度的,”芙蕾雅凑近过来,用她那双宝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娇小的兔人,又注意到她手掌特别是糊口处粗糙程度不太一样的皮肤,“哈娜妮,你是东国军队里的骑士么?惩恶扬善那种?”

“咳咳,大小姐,咱们那边的骑士好像也不惩恶扬善吧?”叶达尼娅清了清嗓子,“至少没见过活的高贵骑士,除了比较天真的那种……逞了英雄,然后采邑就失去领主,农奴接着被下家迫害的。”

“Nicht der niedrigste der kleinen Feudalherren!(不是那种最下级的小封建主啦!)”芙蕾雅叉着腰跟她的女仆对峙了起来,“Waldläufer, ritterlich(游侠,侠客)…Ich weiß nicht, wie es hier genannt werden soll. Das ist die Art von ritterlichem Mann, der dem Volk Gerechtigkeit widerfahren lässt!(我不知道它在这边应该怎么称呼。就是那种行侠仗义,为百姓主持公道的侠士!)”

“我觉得除了所谓的『Ritter Literatur(骑士文学)』,现实中应该没有那种人……”叶达尼娅小声说道。

“如果空中骑兵也算是骑士中的一类的话……那我勉勉强强算当过一位骑士长。”

Ritter也有骑兵的意思,哈娜妮吃饱以后,身体忙着消化,大脑掌握外语的这部分就有些供血不足,以为是看出了她的职业,就下意识遮了一下领口的一对蜻蜓模样的胸针。

“空中骑士长?”

正问着,叶达尼娅又仅用手指一划,就把这一桌子的东西罗列的东西给整齐排好。

“狮鹫?飞龙骑手?还是说……用魔法……对,你们那种可以站在剑上飞来飞去的……仙侠?”

“仙侠什么的都是前朝的贵族老爷们啦,他们才不会愿意穿咱们兵部改派的军装,而且他们以气御剑什么的实际上也是份费力的活,飞行阻力这么大,一个二个又不穿戴护具,就是地上铺满了稻草以后才敢耍一下帅……大部分时候这帮家伙也就是以为自己能够驾驭磁场,结果多折腾一会儿就口吐白沫,俺寻思应该是低血糖。”

说了这么一大段,哈娜妮又继续苦笑着扇了扇风,“不好意思跑题了……我这边严格的来说,『骑』的是直升机,感觉你们那边好像有这么个说法……『Hubschrauber』?如果你们知道我说的是啥的话。”

“Hubschrauber?直升机!……对,矮人的那种发明,噗噗噗带着个Propeller(螺旋桨)的那个Sache(东西)!”

说着,芙蕾雅十分兴奋地转向叶达尼娅那边。

“就那种,木头螺旋桨,然后套着一个像是酒桶一样的新奇玩意儿!你之前还用魔术飞弹炸下来过两架,就……乱扔炸弹的那个!”

魔女陷入回忆的时候,女爵又转了回来对着哈娜妮上下打量。

“哈娜妮居然乘的那个么?感觉……唔……unvorstellbar(想象不出来)”

“呃,芙蕾雅……就你的这个描述,可能是同一类飞行器,但未免也太过简陋了些,至少我们这边的那东西的螺旋桨叶它是钢木混合的……然后机身也不会用酒桶这样气动形状又差、结构强度又不足,而且恐怕发动机都塞不进去的东西来窜。”

兔人没有汗腺,所以不会出汗,但哈娜妮还是模仿着她战友们尴尬时候的样子,用手肘擦拭着额头那实际上不存在的汗珠。

“钢那么重,又不用魔法的话,那要怎么才能飞起来?”芙蕾雅来了兴致,往哈娜妮身边又挪了一下,“而且你手上这些,是操纵它的时候弄出来的老茧么?”

“我不管驾驶啦,那东西给人类设计的,我的体型,蹬脚剁有些勉强……至于手上这个,说来话长了……”哈娜妮搓着手心的一块伤疤,“有些地方直升机也停不下去,这个是手套有次掉了以后被绳索擦破皮造成的……嘛,直升机还是挺大的一个家伙,如果有条件,可以带你去参观参观,或者我记得工学院就有个实验基地,对了,你选的什么方向?”

“呃……方向……”

“我们还是来谈谈那条血龙吧?”

叶达尼娅作为魔女,对机械和科技之类的东西有着天然的抵触情绪,她仿佛料到了哈娜妮接下来会跟芙蕾雅讨论大量关于机关术的专业知识,于是一忙转移话题,指了指兔子精胸前正收着照片的口袋。

“哈娜妮对付过血龙?”

“对啊,那个家伙你最后解决了么?”

“那是当然,不然我也没机会到这儿来,虽然算不上是顺利……”

哈娜妮的耳朵就像她心情的晴雨表,此刻正无力地瘫在脑后。

“你们喊成那个血龙,咱们这儿把那东西叫成『血罗刹』……其实跟龙没有半毛钱关系,就是一大堆尸变体聚集起来的一个大肉山,什么形态都可能有……”

“我记得那家伙是亡灵法师才能召唤的东西,有时候需要献祭一整个城市的居民……”

叶达尼娅也唤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声音也越来越小。

“嘛……差不多也该去吃饭了吧?”哈娜妮挠着后脑勺,“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食堂看看吧?以后就是同一屋檐下的啦,一起吃顿饭呗?咱们这边很多事都是下顿馆子就能解决的。”

“你们两个去吧,我本来也不是学生,食堂什么的可能就……”

“不是学生只是没有学生优惠而已,这边不是你们诺登堡的魔法学院,食堂还是对外人开放的,”哈娜妮掂了掂钱包,“我现在是益州军区的督尉,就让我敬一下地主之谊呗?不过我可能先得换身行头,免得太张扬了。”

“没事的啦,既然没有刺客威胁了,我也打算好好休息下,”也的确如魔女说的一样,她彻底放松警惕,就没有了之前那副端庄的磨样,直接探在太师椅上,不能更颓废,“你们俩学生去吧,这椅子有点硬……我去那边的席子上歇息会儿。”

“叶达尼娅喜欢吃什么?”

“没必要把我底细盘查地这么彻底吧!”

“她不太喜欢吃苦的,然后就是……因为释放魔法需要消耗挺多能量的,所以特别喜欢甜食。“芙蕾雅笑着帮她的女仆作答了。

“看来那跟我一样呢,”哈娜妮耳朵左摇右摆的,“就是不清楚点心铺能不能用学生证打个折,毕竟甜食在咱们这边目前还算是奢侈品的范畴嘛。”

“你们这边,普通人至少还负担得起,而我们那边的话……糕点什么的基本上也只有贵族能享用得起的,”叶达尼娅懒懒散散地随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纸杯蛋糕模样的法印,“你要真带点回来,我倒是不介意,但也别怪我到时候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