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老板?你还在吗?”

但纵使千头万绪无法言语,听见佟杰的声音再度从话筒中传出,也无疑提醒了魏来一件事。

魏来眯起眼,她看着走道尽头那间董事长办公室,看着里头忙进忙出的警察跟鉴识人员…

佟湛的死亡,不知道会带给佟杰多大的冲击?

毕竟,佟杰日常里再怕佟湛,但一码归一码,佟湛仍是佟杰的父亲,也是佟杰在世上重要的亲人,魏来清楚。

“把手机的扩音关掉,电话拿给单经理。”就着手机对着佟杰,魏来说。

“喔…”不明所以的佟杰应了声,没多想,只当魏来跟单雪淇间又有什么秘密不想给他知道。

这种事情他也很习惯了,乖乖照办。

单雪淇接了电话,狐疑,“怎么?我知道你担心鸥小妹,但都跟你说人没什么大事,你的反应还这么奇怪,是不是因为…”

“不。”魏来抿唇。

太多的思绪在她的口里泛滥,说得太多,怕直性子的单雪淇掩饰不了,说得太少,又怕单雪淇追问。

她迟疑了一下,“公司里出了点事,你先放佟杰下车,让他回来处理。”

“…处理什么?”单雪淇喃喃,口里的话像是问句,却不期待魏来回答的模样。

她认识魏来太久,很清楚魏来这样的语气,肯定是出事了。

而且,出得是不能轻易解决、也无法三言两语交代的大事。

单雪淇心下一凛,把车在路边停下了,指使佟杰下车。

不明所以的佟杰的哀叫了几声,才乖乖开门下去。

见佟杰走远,单雪淇才再开口,“我需要一起去吗?”

“不、不用,有别的事情需要你。”魏来揉着眉心,千万思绪化成一声叹息,渗进空气里轻薄无依,“你照原定计划赶去医院,然后,告诉我,小妹是不是在那里。” “如果她不在那里,立刻通知我。”声音是染不尽的心焦,魏来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副车钥匙,急切地说。

昨夜工作到很晚,即使醒来也带着无边无尽的困意,思绪像是酗了一晚的酒、被酒精绑架地那般昏沉…

夏凝儿裹着床单坐起,一双漂亮的眼落到床旁的那个空位上,毫不意外那里的空无一人。

甚至,也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住进这里有什么用?裹着床单的夏凝儿看着窗外的风和日丽,在这阳光灿烂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显得渺小且平淡无奇…

把白皙的脚趾搁进软拖里,过长的床单被拖到了地上,夏凝儿白皙的身子在半透明的床单里欲盖弥彰,但夏凝儿不甚在乎。

毕竟,在这空荡荡的宅子里,最缺乏的,就是观众。

踏进浴室的她,视线在浴室里的各色壁砖上搁了浅。

这里的壁砖,是她挑的,几年前,这栋大楼刚落成的时候。

这大楼位处于市中心的外围,一个既靠近市中心又远离市中心的位置。

选一个位置,任性地买下一户自己想要的房子。那时,这宅子的主人拿着设计图,温柔的眼带笑,在女艺人的化妆间里,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

“买房子在大城市是件困难的事,但顶牛的分红不少,你可以当我中了乐透。”那人说。

坐在椅子上的他西装革履,有品味的皮鞋配着熨烫整齐的西装,梳得有型的头发搭上一丝不苟的黑框眼镜,像一个高阶经理人该有的样子,也像在人生这张成绩单上找不到一丝扣分依据的标准优等生。

夏凝儿让化妆师上着粉底,没有心思仔细看那设计图一眼,但她上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却紧紧覆在那张设计图上。

她自然记得,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从大学时期起,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被人羡慕的滋味。

以前,别人提起她,大多是羡慕她的外表,身边有太多的苍蝇,看不见她这个人,只看得见她的皮囊,争先恐后地往她身上靠,满嘴华而不实的情话就像是小时候不耐烦的大人在她不开心时硬塞进她嘴里的棒棒糖。

棒棒糖总无声的在嘴里融化,等棒棒糖融化之后抬眼,便会发现大人不见了、发现自己又被丢弃了。

那些人也是…,占有了她的皮囊,然后呢?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被谁扔下了。

不想再信赖谁,又在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被对方遗弃到房门之外。

但自从那人出现在她身边就不一样了,开始有人羡慕起她的生活、羡慕起她的一言一行,开始模仿她、崇拜她。

要怎么样,才能跟那样的人出双入对?要怎么样,才能让那样的人爱上自己?

在那样被人羡慕的眼光里,夏凝儿的世界好像跟着完整了。

于是她说的话变得有人听,她的生活开始有人想知道,她的日常多了许多分享的对象,跟以前不一样,她孤冷的世界变得热闹,而在那不曾有过的人声吵杂里,她可以装作听不见那些人的口是心非。

这样的生活,跟过往比起来…,对从小到大总与孤单跟遗弃相伴的夏凝儿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缺了。

但尽管如此,像漂亮的白玉上夹杂了一粒不甚清晰的黑点,于是它仍有一点瑕疵,有一个缺点,唯一的。

那唯一的缺点,或许只是,她无法爱上眼前的那个人。

为什么,尽管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对眼前那人产生一丝心动?

或许是因为那人的不真实…

又或许是因为,在他温柔有礼的外貌下,有太多没有告诉她的事情。

夏凝儿猜想,但她从没问过那人,只因她不想知道那人隐藏在外貌下的真相。 她很怕,怕是知道了,当中的内容太过丑陋,而她无力承担,甚至,会毁了她现在生活的完美无缺。

虽然,后来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了部分原因。

“你帮我去装潢房子,好吗?装潢的设计、样式,就选择你要的样子?”此际,那人指着夏凝儿腿上的房屋设计图,微微一笑,“我希望你在那屋子里的时候,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记得,我的房子,永远都有一扇门,随时欢迎你进来。”

听着他说,夏凝儿抬眸,她一愣,只因他黑白分明的眼底,像是一星空的无边无际,一望进,璀璨的亮起了她的心。

这么多年后再回想起那天,此刻,夏凝儿抚着面前的色彩斑斓的壁砖,抿唇。 她知道,如果那个当下,那人问她愿不愿意跟她交往,她会认真考虑的。

虽然,那时她身边已经有个令她动心的人,名叫魏来,在她的身边,夏凝儿想起了爱情该有的样子。

但尽管如此,夏凝儿仍会考虑那人的,因为那人给了她太多,给了她太多以前想象不到的富有和完整,而这些东西,夏凝儿却不能确定,在魏来给她的这份感情面前,她还能不能拥有。

她不想冒险。

于是她会考虑的,只要那人愿意对她说。

但那人却不曾开口对她提过爱,像是把他对夏凝儿的感情锁进了保险箱,扔进了大海里,还把保险柜的密码跟座标一起,一并遗落在世界上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费尽心思,只为掩盖这份爱的存在。

爱上她这件事,对他而言,有那么不堪、那么不值得承认吗?

看着他费尽心思地掩饰这一切,夏凝儿不愿想。

最后,也算是成全他吧,她选择跟魏来交往。

那人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与她的联络日渐少了。

后来,夏凝儿与富商发生关系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那人便不再与夏凝儿联络,又过了几年,他辞去了顶牛周刊部总经理的职位,去了美国。

夏凝儿曾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但那人却在一年多前用快递寄给她这屋子的钥匙。

“这屋子的门永远会为你开的,我一直记得。”

纸条随着快递包裹掉了出来,夏凝儿看到纸条上那熟悉的字迹时,手里的纸条被不听话的眼泪给淹没,湿了、透明了。

再过了半年,那人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她的生活里,带着一张飞羚行销创办人兼总经理的名片,回来,继续当她的学长。

但他看她的眼神变了,除了一如以往的温柔,还多了一丝复杂。

像是在后悔什么,或者,是在哀悼什么。

可有件事情倒是一直没变,他依然不曾对她说过爱,即使他知道夏凝儿单身,即使他知道夏凝儿一个人过得有多么孤独,即使这些日子以来他暗地里多般关心夏凝儿,他都不曾开口。

甚至,前些日子,夏凝儿对他告白…

她拎着行李箱搬进了这栋屋子,睡在他身旁成了他的枕边人,他却依然不为所动。

早该知道,或许,他是爱上了别人。

此际,洗漱完的夏凝儿踏出浴室,走进更衣室的她,看着一旁衣架上挂着的那件小外套,外头还罩着洗衣店送洗回来的套子,看着那件显然不是她的衣服,夏凝儿抿唇。

是鸥小妹的。

夏凝儿没问过那人,但她心里有底。

她拿起一旁小桌上的剪刀,一声不吭,温柔的、仔细的,从那件外套的袖口开始,像个专业且仔细的裁缝师,把那外套的袖口剪成了伞状、条状,转眼,把那淡黄色的衣衫支解成片片、碎碎的雪花,任着它零零散散的往地上凋零。

不论是亲情、友情甚至是爱情,没有什么情感是恒久不变的,深信不疑的人只会在发现那情感腐坏时,才发现上头其实有着保存期限,发现,曾以为的天长地久,只是那标示标得太过模糊不清,跟自己视若无睹的自欺欺人。

剪碎了那衣服,夏凝儿想。

踩过那淡黄色的碎片,夏凝儿从衣架上选了件衣衫套上,纵使脂粉未施,她白皙澄透的脸庞仍有着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美丽。

像落入凡间的天使,染了尘,却还在隐约间透露一丝曾有的纯白无瑕。

她在衣衫整理好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声响,是开门声。

那人回来了吗?夏凝儿想,搁下纷扰的心思,打开卧房的门。

只是她迎上的,不是那人一贯温柔的视线,而是一双精明的眼,带着令人憎恶的市侩。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看着面前的宋为凯,夏凝儿冷冷地说。

宋为凯淡淡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走到了酒柜旁,随手挑了瓶威士忌,扭开,啜了一口,理所当然,仿佛脚底下的是自家宅院。

“你不也知道我为谁做事。”宋为凯冷哼了声,随手抹去沾在唇边的酒汁,“怎么,对我这么不客气,是被观众捧在手掌心太久,忘了要如何对恩人说谢谢了吗?”

夏凝儿嗤了声,从酒柜拿了只杯子,塞到宋为凯手里,“…那也要我确定你是个人,宋为凯,你还记得怎么当个人?”

“我只知道我很无辜,为你们好,老是被误会。”把那杯子放到桌上,宋为凯为自己倒起了酒。

他打量着夏凝儿的身子,一笑,“就不说杨瀚自己往火堆里跳了…,就说说你,夏凝儿,如果不是我好心提醒你李总的身世,你怎么知道李总对你的帮助会有多大?还傻傻的把人家当个工具人、备胎、防弹衣?”

他唇角勾起,一嘴的嘲弄,“李总可是被佟湛送养的儿子呢…”

他眯起眼,“佟湛如果死了,他那不争气的二儿子佟杰能做的了什么事?董事会如果知道李总的身份后,就不可能支持佟杰的,这么说起来,想想,跟李总交往、连带拥有整个顶牛娱乐会是多么美好的滋味?”

“跟他交往,以后,不只你的粉丝,看在钱的面子上,整个世界都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宋为凯淡淡一笑,轻捧起夏凝儿的脸,“不要跟我说,你搬进这间屋子,是为了爱,那就太矫情了,嗯?”

被他的话多少说中了心思,这件事的确是让她下定决心搬进来的原因之一,夏凝儿忿忿地别开他的手。

她脸色不善,“你还没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宋为凯冷冷一笑,晃着杯子里的酒汁,酒汁粗鲁的往杯壁撞。

“当然是来帮你的。”宋为凯说,别开夏凝儿的身子,他打开酒柜下头的保险柜,取出里头搁着的牛皮纸袋,揣进怀里的内袋。

“你…”夏凝儿喃喃,她一时之间,看不清楚宋为凯取得是什么,料想宋为凯也不会告诉她,但内心的不安感太清晰,她深吸口气,“你把话说清楚,如果要让我跟李总联络你才愿意说,我也会试的?”

看她这般严肃,宋为凯愣了下,但旋即回过神,笑意不止、笑出了声,“你很奇怪,都说了是为你好,不相信人就算了,还要追根究底,你又帮得上什么忙吗?”

“算了,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所谓。”试图止住笑意,宋为凯耸耸肩,他笑着摇头,“帮你除掉一个人,反正对现在的你来说,你看着她也碍眼,她不在,你更可以放心的跟李总在一起,不是吗?”

“是谁…”夏凝儿喃喃,一个熟悉的名字闪过她的脑海。

是鸥小妹吗?

她是恨她,但除掉她?除掉她是什么意思?

她想,但直觉却告诉她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知她的心思,收敛起笑意,站起身的宋为凯拿起钥匙,正要开口,他搁在桌上的手机却响了。

他的视线落在那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上,淡淡一笑。

夏凝儿低眉,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正明白宋为凯正要除掉的人是谁…

怎么会…

她看着那手机上头显示的名字,怔怔然,无法理解宋为凯为什么打算这么做。

她只能任凭魏来两个字在那手机上静默地闪烁着,像是哀悼她的无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