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牛集团的大楼是这商业圈里数一数二亮丽的大楼。

刚洗净外墙不久,它的墙面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此际,大楼大门进出的人们来来往往,像宣告顶牛集团的繁荣昌盛、日正当中,但每个人都显得神色匆匆,谁也没有心思回眸,看看这巍然耸立的大楼一眼。

下了出租车的魏来停下脚步,她已经很久没有直接从眼前的这扇大门走入顶牛,大部分的时候,她总是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便从地下停车场搭电梯直接抵达总经理办公室。

但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扇门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天,她是来面试顶牛经纪部的助理。

其实,在她最初的人生计划里,并没有加入顶牛的打算…,她的加入,起因于单雪淇来面试周刊部的文字编辑,还不忘带上她。

当时,单雪淇被录取之后,跟那时的男人装经理,大力推荐魏来加入顶牛。

“单小姐,虽然你父亲跟我们董事长有些交情,但周刊部这里已经没有职缺,顶牛是大公司,靠关系硬开职缺,我们是无法配合的。”那经理答。

“不,她学得是行销,副修大众传播,对经纪人这个工作很有兴趣。”单雪淇对当时的经理说,把征才简章上头开放的空缺职位指给他看,“你们要研究所的学历,她没有,但我相信她会表现的比任何人都好…,所以,让她去那里吧,至少让她去面试。”

于是魏来就来了,代价是放弃了去国外念书的奖学金。

魏来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家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而她是家里四个女儿之中,唯一一个看起来没有谈婚论嫁打算的人。

这担子想当然尔的落到她肩上。 魏来一声不吭的扛起了,而那日,她踏进顶牛大门去面试时,远远地,便听见电梯门不住开合的叮咚声,三三两两的人们从她身旁错身而过,谁也没有心思搭理谁,即使谈笑,不论听到什么都热诚而不改其色的一双眼,像是用多年岁月搭筑而成的伪装,谁也不曾真正把眼前的人看进眼底,那双眼能看见的,似乎也只是对方身后代表的价值。

这里,便是那时这繁华大陆上最大的娱乐集团。

魏来看着这些人,抿唇。

她想到的词,是生存。她必须在这里生存下来,顺从规则也好、打破规则也罢…

命运虽是引导她到此处,但她不会任由命运将她摆布成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命运有它能做的,魏来也有她能决定的,人生这游戏,看似不公平,其实也很公平。

这是她的人生,她会找到方法的。

她也确实那么做,而命运没有选择嘲笑她。

于是,短短的一年半,魏来从助理升上了经纪人,又在短短的一年内,从经纪人,升上了小主管。

不知不觉间,她跟佟湛碰面的机会增加了,升上小主管的那天,甚至是单独碰面。

地点,是这附近其中一间高档餐厅。

魏来到的时候,服务生正在帮佟湛沏茶,一间高档餐厅里,茶不是单用倒的,是用沏的,服务生跪在软垫上,就着一道道繁复的程序,煨成一盅茶,沏出来的时候,只有小小的一杯。 一口饮下,杯子就见了底。

“我很少见低阶层的主管,你是例外。” 魏来搁下杯子时,佟湛说,“你觉得我为什么特别要见你?”

“我能给公司带来一定收益,你对我有期待,想看看我的能耐到哪里。”对于一场虚与委蛇的饭局没有太多兴趣,魏来冷冷以对。

佟湛却不作声,招来了服务生,送了热毛巾给魏来擦手。

魏来没有接过,也没有出声,一双眼就盯着佟湛,面不改色,等着佟湛的答案。

佟湛也不生气,淡淡开口,“你能这么快爬上来,凭的是胆识跟能力。”

“唯唯诺诺的人,这世界上太多,顶牛不需要,但如果都不要,就少了虾兵蟹将、撑点门面。”说着,他喝了口茶。

他搁下茶杯时,茶还有一半,茶的味道盘旋在他舌尖上,他对魏来示范的,是品茶。

“也是因为这些人的衬托,你的能力,才显得出色。”佟湛继续说,“可接下来就不一样了,你跟出色的人站在一起,也不过 就是个一般人,再没什么不同。”

“就你刚刚的反应,我想,我可以期待你跟他们不一样。但,除此之外,我要你学会的是舍弃。”佟湛锐利的眼盯着魏来,又说。

“…舍弃什么?”魏来不解。

佟湛淡淡一笑,“舍弃任何我觉得你不需要的东西。”

佟湛这番话讲得隐晦不明,于是魏来当下没有答腔,而在不到一年后,夏凝儿那件事发生时,魏来这才明白佟湛的意思。

深刻的明白。

把她对夏凝儿的保护与否,用夏凝儿带给公司的利益衡量,这是第一层的舍弃,舍弃的,是魏来的个人信念。

但当夏凝儿试图回到她身边时,再也无法接纳夏凝儿的魏来这才发现,佟湛的要求并非她所想的那么简单,他要魏来舍弃的,还有她的个人情感。

这是第二层的舍弃。

魏来也在那时才明白,佟湛之所以会对夏凝儿开口、为夏凝儿打开那扇平步青云却再难回头的门,也是为了逼着让魏来能毫不犹豫的舍弃她最大的弱点。 那弱点便是夏凝儿。

夏凝儿接受佟湛的邀约,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佟湛给的是恶魔的邀约,夏凝儿也同意了…

事已至此,夏凝儿想要的,魏来已经清楚不过…,清楚,也明白,如果她再对夏凝儿执着,只会成了夏凝儿的绊脚石,绊住夏凝儿想要去的路。

这是第三层的舍弃。

失去个人信念、情感和最在乎的人,那,如果还选择继续留在顶牛的魏来,无疑是投降了。

只差时间和历练,她成为佟湛最有用的助手,指日可待。

这是佟湛的安排。

但魏来终是做了个佟湛意料之外的决定。

她递了辞呈,明白表示她对佟湛安排的不肯屈服。

可接下来的事情魏来就不清楚了,因为几天后,她并没有接到人资部门安排离职的通知书,相反的,她等到的,是转往周刊部任职的人事命令。

“魏来,你是无法再爱凝儿了,可你如果走了,谁来阻止凝儿越陷越深?”冯席修把人事命令递给她的时候,这般说。

他泪流满面,“我没有办法阻止她的,就算我求你,你也不要就这样一走了之、留下凝儿一个人好不好,连以前一向挺她的单雪淇都已经不理她了,凝儿很可怜…”

冯席修说得声泪俱下,像是入戏太深的观众,忘了戏是假的、人生才是真的,没有个一时半刻,眼泪鼻涕都停不下来。

魏来看着那通知书,抬眸,“她不需要你的同情,把你的同情,让给真正需要的人。”

只是,她也终究是做了决定,“…但我会留下来。”

听到这话的冯席修破涕为笑,笑得眉眼弯弯,不住问魏来改变心意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对夏凝儿还存有旧情。

魏来当时没有说。

而现在…

眼下,魏来看着眼前的顶牛大门,她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在警卫招呼声中,她按下了电梯。

当年,佟湛对她的所作所为无疑是一种暴力,精神上的暴力,咬准她的弱点,强迫她舍弃自己的原貌,变成佟湛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相对于此,魏来当时选择留下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因她发现,如果她选择离开,那佟湛其实就真的成功了。

他会把一身的软弱留给她,而她从此以后便真的就不再是自己最初的样子。 那她可以留下来,留下来证明她不会被佟湛吞噬,甚至,等待适当的时机,彻彻底底地反击佟湛。

当时她是那么想的,但她那时又如何知道,年少时的一身傲气,会在多年后把鸥小妹给搭了进去。

思绪未落,抵达楼层的电梯门在魏来面前敞开,强迫她终止不住的自我谴责。 踏出电梯时,她的手机响了声,是单雪淇传来的。

“人已经救出来了,没有明显外伤,已经上救护车了。” 看着那讯息,魏来抿唇,本来高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来了些。

再无犹豫的她穿过长廊,几步之距,董事长办公室的大门落入魏来的视线,佟湛的秘书一见着她,本能反应似的,便立刻从椅子上起身。

“魏总经理。”佟湛的秘书很年轻,合宜的妆容把年轻貌美的她妆点成一个与虚华环境相映的花瓶,而老狐狸的身边也向来留不下城府太深的人,这样的秘书,显得刚好。

“您来找董事长吗?”佟湛的秘书问,空气里渗着她廉价香水的气味。

“嗯。”魏来淡应了声,“他人在吧,帮我转告他。”

“好。”佟湛的办公室向来不是想进就进的,就连高层干部也一样,一听她说,美女秘书连忙拿起内线电话,往董事长室里拨。

一声、两声…

魏来皱眉,佟湛的习惯他清楚,如果他人在办公室,内线电话又非忙线中,那他一定会接电话。

不会错失任何一个可能送上的商机,佟湛向来如此。

“董事长刚刚有踏出办公室?”见秘书也是一脸困惑,魏来试着问。

“没有啊…,没有…”拿着话筒的秘书望向身后的大门,仔细回想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交代,却不甚确定,“应该是没有…”

魏来拿起手机,直接拨打佟湛的电话,却也落入了语音信箱。

拿着手机的她扬眉,不对劲的直觉溢满她的胸口,清晰的让人无法忽视。

“我去看看。” 果断地做出决定,落下这话,魏来把手足无措的秘书搁在身后,推开了门。

门后,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一如以往的坐在他运筹帷幄的皮椅上。

他背对着门,望着门后窗外的风和日丽…

而他桌上的内线电话则不住响着。

那没有半点迟疑的响声,像为这间办公室曾有的宁静告别。

魏来愣了一下。

“董事长。”站在门口,魏来试着唤他。

但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答话,魏来的声音像被丢进了一幅画里,而画里的一切早被颜料固定了形状,再怎么呼唤都撼动不了那景象的一丝一毫。

魏来见状,只得踏进那幅画里,成为那画里的不规则。

眼下的情况,来得太巧,无疑提醒她昨晚的经历,想起她被下药、故意被拖延的时间,还有,被搁在冰箱里的手机。

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难道…

魏来走近佟湛的身边,见着坐在位置上的佟湛,她锁紧了眉。

只因她眼前那年过花甲的老人,已失去了过往曾有的精明干练及一身气魄,徒剩岁月剥蚀殆尽的苍老衰颓。

那样的他,瘫坐在皮椅上,像羽化失败的蚕,没能破蛹而出,只留下躯壳,被无情的时间给侵蚀、腐朽,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魏来伸手去探,眼前的老人已没有一丝呼吸,触上他的身体,身体已经冰冷、僵硬。

魏来就那样看着佟湛,但佟湛再也没有办法睁开眼看着她。

勾心斗角、机关算尽,都在死亡这个词面前,不费吹灰之力的归于灰飞烟灭。 魏来无语,她低眉,看见佟湛脚旁的那只空无一物的药粉包,它静静地陪伴这个死去的老人一起,仿佛向宣告众人他死亡的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