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在太阳近一半沉入地平线以下之时,我抵达了半山上的萱草田。

这里空无一人,唯有盛开着的萱草轻轻摇曳着,地面上能看到前日风暴袭来时所留下的残枝断叶,但似乎马上也要被黄色的花卉所遮盖。

我从双肩包中取出酒精和绷带,同刚刚在路上捡到的粗树枝组合成简易的火把。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点燃。

耳畔有潮水的声音轻声涌来,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变得有所不同。

西斜的日光裹挟着逐渐变换方向的海风,在镜般的薄膜上荡起海浪般的波纹,薄膜的存在将萱草田分割成对等的两半,不,不只是这样,从地面一直延伸到赤红的云彩,从近处的萱草田一直延伸到远处横穿群山的铁路,一切都被看似如蝉翼般脆弱,又奇异地涌动着波纹的薄膜分成两边。

薄膜两侧的世界是对称的,或者说,正是这层薄膜的存在,才将原本对称的两个世界连在一起。

“其方法也唯有一着——于黄昏之时重叠的世界之交,为诅咒之地带来毁灭。”

我深处一口气,望向薄膜的彼端,某位少女正站在那里,相同地投来视线。

“好久不见,或者说,初次见面,沐。”

那是一名乌黑长发披肩散开,身材娇小的少女。她戴着我未曾见过的圆形无框眼镜,披在身上的白大褂却令我感到无比熟悉——因为,那正是我在诊所时所经常穿着的那一件——浑身上下充斥着学者般渊博气场的她令我感到有些陌生,但下一刻自嘴角扬起的弧度却又分外熟悉。

“……季。”

我轻声呼唤少女的名字,她那因为黑眼圈而显得有些倦怠的眼瞳中展露出复杂的色彩。

来自鱼化症最早发生的世界,一直利用那种奇怪的潮水声为我传来讯息的人,就是眼前的季。

并非我熟识的季,也并非方才短暂拦住我的季,而是同样看似无比熟悉,却与我素未相识的,另一个季。

我深出一口气。

“真是的,这样一来大家不都变成量产货了吗?”

然后带着苦笑感叹道。

“似乎确实是这样,不过稍微有点不同。我的话,是你熟识的那个季大约两年后的模样。”

“两年……”

“是啊,两年。”

她将白大褂的袖口撩起,几乎蔓延至整只手臂的细密鱼鳞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无声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在失去我的世界的沐之后,我就一直在研究着,我坚信沐并没有离去,于是寻找能够将她找回来的方法,在误打误撞闯进海市蜃楼里的世界之后我终于破译了那本古籍,所以才有了现在。”

她那与我的记忆中相比显得更成熟一些的侧脸上,似乎有着心中的某块大石终于落下的释然。、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笑着说到,但我即便已经破译了古籍,却仍旧对现状不甚了解。

“海市蜃楼里的世界……指的就是我所处的这个世界吗?”

“不是,虽然现在我们能像这样对话,但实际上我们还是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中的。”

她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朝我的方向扔了过来,小小的石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却未能穿透薄膜,而是伴随着薄膜波纹的泛起而消失不见。

看着露出惊讶之色的我,她接着解释到:

“那块石头应该是掉在我这边的萱草田了。”

“真难理解啊……”

“海市蜃楼里的世界是我们各自所处的世界的独立产物,是我们各自世界的倒影,而我们两个的世界本来就是相反的存在。”

“也就是说,你现在所处的海市蜃楼里的世界实际上和我原本所处的世界是相似的,而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则和你原本所处的相似咯?”

“正解。”她点了点头,“不愧是沐姐,一点就通。”

明明她就算年长两岁也应该比我年龄更小的,但眼前的季却用一副长辈般的口吻说着话。

“如果我们的世界是相互独立的主世界的话,那海市蜃楼里的世界就是存在于其中的夹层世界,虽然有所不同,但却是单独两个世界之间最为接近的存在,所以现在我们才能在这里交谈。打个比方的话……就是两栋不同的建筑物的倒影可以从同一个水坑里看到。”

“所以……”

我猛然间想起方才将我从身旁推开,对我同时展露笑容和泪水的季。

“这个世界的季的经历,和你的经历是相似的吧。”

“如果没有我们的到来的话,或许吧。”

“……或许?”

“因为我们的介入,夹层世界变得不再是纯粹的倒影。你那边也同样出现了‘变故’吧,例如说沐或者季其中一方在得鱼化症之后逃跑之类的事。”

“这个世界的沐趁着风暴开着希望号离开了。”

“我这边这么干的是季,看样子某种程度上还是对称的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正是因为这种‘变故’,才为我们救回重要的人创造了可能性,取代了海市蜃楼世界里她们的存在的我们,才得以从另一个角度感受鱼化症为沐和季带来的影响,才最终真正和自己失去的人做到了心意相通,才最终符合了古籍中解除诅咒之人的标准,而这样一来,我们要做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她从口袋中拿出黄铜质的打火机,用力扣下燧火轮。

“她们曾因向萱草田许下某种愿望而受到诅咒,而身处倒影里的世界的我们……”

“就要将未能实现她们愿望的萱草田彻底破坏掉。”

视线在空中相接,我们向彼此点头致意,旋即在下一个瞬间一同将手中的火焰扔向萱草田中。

黄铜的打火机,简易制作的火把,旋转着落下地面,在触碰到萱草花叶的一瞬猝然爆发出火光。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海风助长了火势,烈焰如蛇般在盘根错节的萱草花叶中蔓延开来,目视着这一切的我向她抛去疑问。

“你是怎么用潮声向我传递讯息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

方才还跟我头头是道地讲解着各种世界的她,突然之间无比直率的回答令我大跌眼镜。

“虽然我猜想过潮声所连接的对象或许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季,但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确认这一点的,不过……”

她从白大褂另一侧的口袋中拿出了某物。

那是一只装饰着洁白贝壳的小小发圈。

我也从口袋中拿出了相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系回发圈上的贝壳中似乎涌出了潮声。

“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发圈的存在,我们才得以互相传递讯息的,这个发圈是季和沐之间羁绊的象征,或许是通过某种方式连接在一起了吧?”

“互相传递?”

“嗯,虽然我也是最近……说起来就是今天,才学会怎么主动传递讯息,不过我们似乎一直在无意识间给对方传递着画面,帮助着对方,或许这是因为我们想要拯救自己所爱之人的心意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先前我所看到的画面大多都是眼前的这个季为了拯救她所熟识的沐所做的事情吗……主动传递讯息,大概是指那本古籍的事吧。

思绪刚刚结束的一刻,视野中原本从薄膜两侧分别蔓延开来的火焰连接在了一起,但那火焰在相接的一瞬却马上改变了颜色,那是我从来未曾见过,有如深海中的蓝宝石般绮丽,却又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般给人以安心感的,十分美丽的蓝色。

蓝色的火焰聚拢在一起,犹如海浪般涌动起来,我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但白大褂的下摆轻轻摇动着的季却只是微微张着嘴唇。

“沐姐,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她将手背在身后回过头来,脸上盈满笑容的她与我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等着你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犹如盛夏沙滩上的灿阳般的身影。

那是某个会从渔船上欢快地跳下,在夕阳下的码头边晃荡双腿轻哼小曲,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绕到我的身后捂住我的眼睛的女孩的身影。

同时,又是那个不愿让别人担忧而故作坚强,在夕阳之下大哭,在海边的坂道上放声大笑,不知何时成长到了能将我一路背到车站,穿着可爱浴衣的女孩的身影。

与季一同度过的一切在脑袋中闪回着,但一切最终涌到嘴边的话语却只化作了嘴角的弧度和简短的结论。

“是个笨蛋。”

我笑着说道,而眼前的季则是在短暂的惊讶后露出苦笑。

“等着我的也一样是个笨蛋。”

“是个相当重要的笨蛋啊。”

“嗯。”

我上前几步,走到了和她并肩的位置,我们之间似乎仅仅隔着一层蝉翼般的薄膜,却又分属两个本不可能相交的世界,即便如此,我们却怀抱着同样的目的走到了这里。

——因为,有人在等着我们。

蓝色的火焰似乎要将萱草田燃烧殆尽,却又不可思议地化作了漩涡的模样。

——有人在等着我们将那句话说出口。

我们伸出手去触碰那蓝色的火焰,却仅仅传来了怀抱般柔润的温度。

——所以,必须要去传达那份感情。

在太阳彻底落入地平线的一刹那,我们走进了海与火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