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暮色浸染半边天空的时候，我在石板路尽头的车站停下脚步，大口喘息着的我胸口就像是要烧起来一般发出疼痛，却还是努力抬起头张望四周，这里也同样没有季的身影。
学校那边的老师们也找不到季，村里的大家也完全没有看到季的身影，她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
“到底跑去哪了啊……笨蛋！”
我站直起身子，正试图沿着公路继续寻找季的踪迹的时候，口袋中的手机却振动起来。
是季打来的电话。
在翻开手机准备接听的那一刻，我无比希望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她一如既往的，恶作剧般的笑声，大笑一通的她随即便告知我她就在家里。
但是。
“是季吗？你现在在哪？！”
“……”
“喂！季？”
“……救……”
“你说什么？”
“……救我。”
仿佛将熄的烛火一般，无比微弱的声音。
说出这样的话语之后，电话的另一端便再也没有传出过任何声音，即便我不断追问，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突然之间，从四面八方传来了雷鸣般的潮水声。
可恶……怎么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我下意识捂住耳朵，为了不失去平衡而半蹲下来，但这一次，状况却有所不同。
我看见了夕阳之下，有谁的身影正倒在沙滩上，而在看到那片沙滩的同时，明明没有任何的特征物，我却一下子明了了沙滩的位置。
眼前的画面和耳边的潮水声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没有给自己缓过神的机会，身体已经先于思考而奔走了起来，我将手机再一次举到耳边：
“等着我，季，我马上就来找你。”
……
季果然在那片沙滩上。
终于看见了她的身影的我险些要哭出来，但还是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冲到了她的身边。
倒在沙滩上的她手中仍旧握着手机，而手机的画面上正显示着与我之间的通话，看样子是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拨通了打给我的电话。
“季，你醒醒啊！”
我将她翻过身来，但眼前的光景却一瞬之间让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她背上的鱼鳞，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脖颈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的她嘴唇干裂出血丝，就像是被抛到岸上的鱼一般，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
“怎么会……”
她身上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肌肤，我在内心拼命呐喊着想要阻止，却害怕手指一瞬的触及反倒会加速了那些鳞片的生长。
“海……”
她有气无力地传递出了单字。
——被大海诅咒的人会长出鱼的鳞片，最后忘掉所有事情成为鱼群的一份子。
我猛然之间回想起这个传说，严重偏离了归家道路的季，说不定正是受到了大海的呼唤。
她的喘息声渐渐弱了下去，但这却并非意味着她情况的好转，与之相对的，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额头也开始大颗大颗地渗出汗珠——她当初突然晕倒时，我所给出的诊断结果是“严重缺水”，而那时的她的症状与此刻一模一样……不，此刻的症状要更加严重。
急于寻找季的我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水源，而远离村庄的这片沙滩上此刻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即便村里的人现在带着水源赶来，季恐怕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海……”
比先前更加微弱的声音，她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单字。
是啊，就在我们的面前，就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水源之所在，但我却绝不想将此刻的季交给大海，从内心涌出的危机感告诉我，如果让此刻的季触碰到海水，我便会从神明手中失去她。而如果现在把季送回村庄，需要的时间是多长？五分钟？十分钟？那时等待着季的除了“死亡”之外将别无他物。
海洋？还是通往归程的阶梯？无论哪个选项对我来说，都意味着“失去”。
我开始后悔一开始意识到季的晚归时自己为何没有立刻行动，才将此刻的自己逼入了绝境。
……但是，现在并不是后悔的时候。
已经，没有时间让我去思考了。
我一只手搂住季的后背，另一只手从她的膝下绕过，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了起来。
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的沙滩每踩一步就会深陷下去。
奔跑了不知道多久的双腿痛得要命。
我有好几次险些摔倒，但最后还是拼命支起身体，将她送到了那个地方。
我做出了选择。
——将她，送到了被海浪所拍打的地方。
“季……”
我跌坐在原地，海浪正如我的心跳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她的身体，我和她的衣服都已经被海水浸湿，我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西斜的日光正如那个傍晚一般洒在她的脸上，渐渐地消解她脸上的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睛，而此时那金鱼般的鱼鳞也爬上了她的脸颊。
“沐姐。”
仿佛转瞬就会湮没在海潮之中的声音。
“一直以来……谢谢你。”
但也唯有她的话语，像是被荧光笔标注了一般，清晰地传入耳中。
听到这句话的我一瞬间崩溃，眼泪转瞬间模糊了视野，堵塞了咽喉，我像是进行着最后的反抗一般拼命握住她的手，无助、悲伤、恐惧的暴风雨顷刻之间将我淹没。
我很清楚，在和诅咒她的神明的对垒之中，我完完全全地落败了。
与我相反，她的脸上反倒是一副温和的笑意，那张本来就适合笑容的脸庞此刻被海水打湿，又在夕色下被渲染上一层暖色的光辉，像是要将人的视线永恒地吞噬掉一般，非常地美丽。
她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一直……”
但话语还没能完全出口，她的嘴唇便沉沉地阖在了一起，而随着消失的，还有她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
那双原本跃动着光芒的漆黑眼瞳，现在变得无比地空洞。
……忘掉所有事情，成为鱼群的一份子……
她一下子甩开了我紧握着她的手。
“季……”
像是哀求一般，我轻声呼唤出她的名字，但她似乎连这名字也早已忘却，只是微微凝视了我一阵，便站起身子，朝着大海走去。
“不要走！季！”
我用力地拖住她的手臂，却一下子被甩开。我又用尽全身的力量和体重抱住她，试图阻止她行进的步伐，但她那娇小的身躯中却不知从何而来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挣脱了我的怀抱。
耗尽了力气的我只能跌坐在原地，试图用声音阻挡她被大海吞噬，但声音这种无形的东西说到底没有任何的力量，无法阻止连我的名字也忘却了的她的行进，更无法阻止海潮渐渐地吞噬她的身影。
在沉入大海之前，她稍微停住了脚步，但那却并非是因为我的呼唤，她只是稍稍驻足停留，像是确认着方位一般望向了某个方向，随即，她的身姿便被大海所吞没。
被夕阳所渲染的大海正如往常一般起伏着，就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般。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失去季的悲伤将所有其他的情绪都阻绝，只是一味地化作号哭。
失声痛哭的我最终连一声鸥鸣都没能引来。
在那个傍晚，我失去了名为季的少女。
但哭得失去意识，最终被村民们送回村庄的我在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获得了另外的某物。
——那是某种病症。
——名为“鱼化症”的，无治之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