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堂的客卿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坠,摇了摇头,那耳坠就安静下来,跟平常再无差别。然后他抬手,往不同方向轻点三下,说着:“奥藏山、华光林、琥牢山。”

最后,指向脚下,“庆云顶。”

伴着他的动作,云雾再一次散去,在日光下如雪消融。

高大的山峰削角钻出雾霭,上面的树木还挂着昨夜水露。蕴着柔光的湖泊也在远处,金黄银杏覆满那山的半身。

钟离站在庆云顶最高处,似是看着更远的地方,方园崇阿三座,巍峨不可攀,独独叩首于他。

此处凡人不得见,神明与青云同在,远古石鸢与砥厄鱼振翅在云山雾海,三山叩首罢。

“是要走去哪里呢?”庆云顶已是能触及到的最高所在,我问。在某些方面上,我已经很能无视这位客卿的仙人手段了,嘿,不就是空间转移嘛,他一看就很会的样子。我已经不会再去询问,为什么上一刻在绝云间,下一刻在庆云顶这种事情了。

毕竟我问过。

我在渌华池就问过,他当时很认真回答说:“就这样做到了。”

“那您一定可以两三步跨完整个璃月吧!”我说笑一声。

他摇摇头,“我更喜欢慢慢走。”

“自然是去绝云高地看一看,”客卿转了身,面上还是熟悉的笑意,“只是可惜,昨夜的故事讲得太长久,没能让你看见最好的日出。绝云之上的日出是最值得一看。”

“不过我知道璃月何处也有好看的日出,若你去璃月,作为补偿,我也能带你去看。”他又提到璃月。

“先生如此眷恋璃月,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开口问他。

他将一只手放在庆云顶的鸟兽雕像边,摁住台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是啊,所以我出来是为了好好游玩一番的。”

钟离稍顿一下,说:“出来玩,玩够了就回去,回去做正事。”他说完这话,自己反倒笑了两声。

青年手下用力往下按,琥珀般的岩元素聚集在他的掌下,被他一并揉进雕像里。

开启了机关,周围浮现出岩石,它们悬在空中,正是昔日岩王帝君造出的浮生石。

客卿双手垂在身侧,缓步走了上去。

浩浩高风吹起他的衣袍,使耳坠下流苏都在飞扬。那些盘踞在衣摆上的龙鳞纹好像一条龙在游窜。

明烈的金黄元素是构成璃月大地的基石。残存的岩元素被风卷起,形成飘忽的长河。

“来吧,”他伸过一只手,“且到更高处看看。”

这条岩元素河流穿过他的手指,穿过他的臂膀,紧紧贴在他眼底。那双金珀一样的眼睛眨动了几下。

一抹赤红在琢玉。

于是同行之人接过帮助,同他登上高天。

同行者知道,更高的地方还有对方要讲的故事,也许更悠久,也许更漫长。

至少在这场故事结束以前,我是他的听书人。

浮生之地建了遮阳的地方,前面放了个小案,案上摆了半卷没合起来的书。

明明就在青天之上,这里却连风都没有。一切都如磐岩般安稳。

“人生归离复归离,借一浮生逃浮生。”我翻过一页,念道。

“有些仙人避开尘世,便没有回来的打算,”钟离坐到一旁,“而有些仙人则是不断出世入世,一次次的来,又一次次地去。”

“是在期盼什么吗?”我问。

“兴许只是想要回去看看,却无法见到同回忆里一样的风景了,”他提起很轻的笑,看向浮世之地的远方,“很久以前,与朋友共饮的酒……是气候变了吗?过去的滋味,或许再也不能重现了吧。”

“对于仙人而言,这样的期待是无用的东西吗?”我将那本书合上。也许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这里曾经坐着一位仙人,仙人在璃月最清净的地方,却想着喧哗的集市,想着过去某年某月某一天,祂所相见的人们。

“活得太久的人,只能在记忆中寻访往日的战友、过去的景色,”钟离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要后悔拥有这种期待,就足够了。活得长久的人,会记得过去。所以不会后悔曾经相识。”

“假若有一日不得不相别,那些被记得的人,也会在记忆中如黄金般闪耀。”他的耳坠轻轻晃动着。

那过去的神明会知晓吗?璃月会记得祂。

人啊,是渺小的,是“芸芸众生”。

众生不忘,众生难忘。

在这片与神同行的土地上,神明曾经用双脚丈量大地。

人们会记得,因为高山是你,群岩是你,低谷也是你。

集市上流通的银钱是神的血肉,千岩军手里的长枪是牢固岩片削成,连同站立的这片土地,那撑起天高的天衡,都会记得。

他将双手平顺放着。

旅途之中,我从未见钟离取下手套。

钟离缓声继续说:“然而,大抵有些东西天生就是给人遗忘的,我们忘却烦恼的事情,我们忘记繁琐的习俗,我们也会忘记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比如死亡,比如故土,比如神明。”

“连同那些错误的东西也会被遗忘,人们逐渐走向正确的方向。一日复一日,一代复一代,就这样慢慢走在璃月大地上。”

他取下手套,露出那双手。

“我以凡人钟离的身份行走在这世间,也会以凡人的身份践行璃月的传统,”和许多人一样的双手,手指微微蜷曲着,“这一路的陪伴,在旅途尚未结束之前,我就不说谢谢了。”

“凡人是不会记得那么多事情的。”我说。

他笑起来,便回答:“哎……记忆力太好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客卿的背靠在后面,他比往常更放松一些。

他脱下外袍,搭在膝盖上,遮住了自己的双手。

“来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吧,”钟离看了过来,“你……”

我连忙说:“带了,在包里,我这就把煮茶用的拿出来。”

“是啊……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呢……”他把脑袋抵靠在边上,闭着眼想。赤红沉沉像他眼睫落下的影子,他睁开眼,金珀极冷却含着光亮。

我想起关于石珀的故事,那些被人们呼作“岩之心”的瑰丽石头。

客卿有一双石珀一样的眼睛,他望了过来。某一刻,我在想,他本身就像岩石的心,在这世间“嘭嘭”跳动……

帝君丈量璃月大地的时候,走过一块地方,听见了某种声音。

那是从好深好深的地底传来的微小声音。

岩的神明触碰大地去俯身倾听,那些破碎的、微弱的、迫切的声音。

“想要看看太阳啊……”钟离说,“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被帝君挖了出来,这块石头说,想要看看太阳。”

在黑云笼罩璃月的时候,也有人试图看看朝日破开层云。

“于是帝君为它点了眼睛,给了对方一双能够看见世界的眼睛。”

“作为契约,约法三章。岩王爷应允他与地上的人共生,但若有一日他破坏了秩序,就要再度被封入黑暗。此后那龙便常伴岩王爷左右,随侍征战南北。”

“这些故事,你在璃月的说书人那里都能听见的。”钟离淡淡说着。

“若陀龙王本是岩神摩拉克斯的知交与战友,寿命远超人类。然而,大地的衍生物正如地上的岩石,岩石的记忆并不长久。能留存其中的只有极为强烈的情感。时间越久,记忆便越模糊。他开始磨损。”

“你曾经回答我……再滚烫的血,历经千年也会冷却;再坚硬的魂灵,历经万年也会消磨,”他将外袍挪开,露出那双手,“这是对的。”

他开始有掌纹,如同岩石经历沧海桑田,开始拥抱石纹一样。

 那些是裂隙,是“消磨”。

“磨损,夺去了若陀龙王的思考,让他渐渐回忆不起故友的面貌,想不起曾亲自守护的璃月港。原本完整的龙王变得暴躁、富有攻击性……加之,人们开采矿石,破坏地脉。”

“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反抗,磨损……都是时岁流淌过岩石留下的刻痕。”

“就算摩拉克斯分出一部分力量去帮助他,也并没有用。”

钟离起了身,走到浮生石的边缘。

“从琥牢山到南天门……”他柔声说,“龙血泼洒了一路,千年过去,那些地方长满黄金般的花朵。”

他的手已经变了模样,那些潜藏在衣裳下面的手臂、手腕、手掌,都是纯黑如岩般的物质。

透着沉金色的裂纹布满他的掌心,有一条裂隙一直蔓延到手臂上。

“琥牢山啊……”钟离看着那边,“是你要去的地方。”

“余下的路,是我自己的旅途。”他抚摸自己的耳坠。高天的云鲸响起低沉的歌,山岩的轰鸣在青云中回荡。

“磨损之后呢……”我询问。就像之前数次,我询问他,那些故事的结局一样。

“是啊,”他没回头,看向璃月的方向,“磨损的最后,神明可能会化为最高的山峰吧,高山会撑起璃月的天,也可能……会像那些顽岩一样做梦,想着再看看月亮吧。”

“嗯……现在的话,茶好了吗?还请递给我吧。”钟离转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