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白塔与浮城相连,屹立于云上的高天,如众神静默着俯瞰人间。

这是摩拉克斯对天空岛的第一印象。这里既非尘神消逝人间的终末,亦非他由魔神晋升为尘世七执政的起源,他尚坐在沙洲的废墟上、怀抱着一隅尘土之时,只觉得魂魄脱离躯壳,视野亦被无尽的白光吞噬……

【所罗门七十二魔神,排位二十一,摩拉克斯。】

他脑中浮现出一行意味不明的文字,而后无瑕之景的末端七色流转,白光退去,便是白塔林立的高天。他就站在其中一座白塔顶端,脚下两道金轨相折相扣组成的岩之印闪着金色的微光。

视线里的碧蓝天际泛起一阵奇怪的涟漪,他试着用手抚上去,果然碰到了一处隐形的屏障,周围和头顶皆被封死。

右侧传来一阵机关磨合转动的响声,他看到下方的云层里也伸起一根白塔,顶端亮着翠色的双翅形状的元素印,塔的周身还萦绕着轻盈的风。

执掌风元素权能的……魔神?他还在为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猜想奇怪时,又发现了白塔顶端浮在空中的蓝发男孩,男孩的身姿纤细而灵动,洁白的神装上镶着羽毛和绿宝石,一双修长的翅膀自背后缓缓扇至身前,翅尖下那两条垂在耳畔的长辫中间,亮丽如青空的双眼还盈着泪。

【所罗门七十二魔神,排位八,巴巴托斯】

他晃了晃视线再定睛看去,脑中出现的字体这次竟然浮现在了风魔神的头顶。

又是几阵机关磨合转动的声响,从风魔神的右侧开始,再依次升起了五根白塔,携着元素印与所属元素的魔神,加上他和巴巴托斯,一共七位魔神,对应着尘世间的七种元素;同样地,字体依次为他介绍了这些魔神的排位与名讳。七座白塔围成了一个半圆,他隐隐感觉在半圆中还会升起一座白塔,而这个想法刚闪过脑海,字体又从外界重回他脑中:

【自此,尘世七执政,定夺已毕】

巨大的白塔轰鸣着升上云端之时,周围除了站有魔神的七座稍小的白塔,其余纷纷沉进云中;紧接着又是一阵刺目白光以及魂魄离体之感,他被拽入了白塔中。

白色的宫殿里,背向窗外的高背椅,白发的女神倚在椅中,托着腮,右手掌心腥红的方块旋转。

这不是此前六个魔神中的任何一位,摩拉克斯皱眉盯着飘浮在未知神明掌心的方块,然后蓦然回想起那把贯穿了他和归终的那把腥红色的巨大箭矢。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无声地召出岩枪。

“这是何处?”他高声问,同时四处寻找着脱出的路线,“你是谁?”

腥红方块停止旋转,椅背后的女神微微扬起头。

“天空岛,是汝等七十二魔神的原初之地。”她的声音飘渺而毫无情绪起伏。

“原初之地……?”不对,他明明生自地层。摩拉克斯正欲反驳,却见那女神从高背椅上起身,飘至他身前。

那是个异常高大的神明,衣间的饰带自胸前延自身后,由金纹转黑;白底的服饰纹路恰如那些白塔上的花纹,飘扬白发下是灿金的双翅,双臂自肘部起便是涌动的深红与黑。

女神一双金瞳如镜,他从神明的眼中看到自己亦是身着金白相间,肩部到手皆成玄色的神装。

“在这个【世界】的轮回之初,【维系者】布下魔神之种,让静止的【法则】变为流转的【元素】,让生命重归此处。但,【世界】终有局限,为尽可能延长它的鲜活,便从陆海间划定七大国度,从七十二魔神中选定七位神明,以此执掌【世界】的权柄,防止它偏离正轨,堕入崩坏。

“摩拉克斯,你是这片大陆上最后的魔神,执掌元素力为‘岩’。今后,岩之国土的一切,重建国家、引导人类,并对被神认可之人奉上神明的期许……皆由你做主。”

“……原来魔神征战,只是为了逐位尘世七执政的权柄?”

“战争是【世界】的必经之路,唯有争斗才可选定能永恒执掌尘世的七神。”

“所以……你就封印若陀,杀了尘神?!”

女神轻轻抬手,腥红的方块吞没了菱形的枪尖。

“山岳古龙并无魔神之格,野兽本性难抑,对执政神并无帮助;至于【失格者】,既然选择了违背【法则】,就要直面被肃清的结局,既无资格存活,更不会受人怀念。”

岩的权能暴起,枪尖的结晶竟迅速淹没了女神的方块。

“随意玩弄我们的生命,你和那些残害无辜的邪道又有何不同?!”狂怒之下,他竟起了杀心,枪尖击碎晶石与方块,横劈向女神;后者跃向一旁,三道深红的方块流从掌间涌出,将他从上至下包围。

尸山血海的璃月,死于他枪下的旧日之敌从开裂的地表下爬起,怨魂组成的阴影遮蔽了大半天空;被封的若陀从南天门破土而出,将港口踏碎在足下,红眼里满是滥杀无辜的快意;被箭矢刺穿的归终躺在归离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化为微小的尘埃;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永无天日的战争中,身侧原先还有仙众、夜叉和千岩团相助,但渐渐地也一个个被腥红色的方块污染,不再认识自己,化为只知屠戮的怪物……

“摩拉克斯,不要妄想违背天理。”高天之上传来神的宣告,“七神的契约已成,身为七执政,不得向天空岛举起反旗,不得随意放弃神之位。

“如若违反,天罚将会降临你的国度,让璃月所有的子民堕入地狱。

“你难道真想让无数仙人和千岩团英魂的努力,让尘神的一番良苦用心,化为泡影吗?”

方块散去,摩拉克斯半跪于地,心如死灰。

不能……他不能辜负啊。

“……她是与我共治璃月的王,理应与我分享王座。”

“但你和她并无正式的契约啊,”维系者嘲讽道,“所以她落得这样的结局,虽然【失格者】终将死去,但这一切不也是由你的优柔寡断造成的吗?”

或许他的核心开裂了吧……只感觉浑身上下都碎出了裂痕,就像他此时流泪的眼角那样,流出地层中的金砂。

契约之神,终被契约所缚。

“回你的岩之国去吧,”女神打了个响指,掌心缓缓出现一颗金色的战车棋,落至地面,“带上这枚神之心,随时听候天空岛召见。”

四周的场景开始崩落,他再度回到那座白塔之上,并沉入云中。视线被满眼的云层阻挡前,他竟在高天中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那个执掌风元素的魔神巴巴托斯,正怀抱着一把棕黑底色别着鲜花的琉特琴,指尖拨动琴弦,眼里失落而怅然。

七神离去后,维系者重回到高背椅前,把玩着桌上散落的棋子。

那是自战争中无数战败魔神留下的痕迹,他们大多被排斥于尘世之外,但作为起源之处,维系者仍然保留着【棋子】,以便掌握这些战败者的动向。

她手中把玩着一颗纯白的兵棋,若有所思。

“虽说已经身死,但棋局却仍未结束。

“这样的对手,确实值得我的认可。”

她手中象征束缚的棋子化为齑粉,连带着棋子上镌刻的魔神之名,也一同消散,再也无法为人所知。

——

此后过了很多年,尘世安稳如初,璃月在他和众仙的努力下,也逐渐从战争的低迷中走出,重归以往的繁华与安定。

他一直对璃月上下的大小政务亲力亲为,也在人群中钦定了与他共理政事的璃月七星,埋首于文书多少减轻了过往伤痛带给他的折磨,但也时常让他想起和尘神一同论政的岁月。刚开始,遇到难以决断的事务,他会扪心自问:如果是归终,她会如何想?但答案逐渐从具体的措施变为和他自己所想分毫不差时,摩拉克斯欣慰于又学到尘神持政之术的同时,也惶恐着总有一天他会忽视她的想法。

时间长河里,忘却是对磐岩最残酷最致命的磨损。于是他一直记着归终,记着尘神的聪慧与明理,向新生的璃月、向人民的心中注入她的品德与期望;可尽管如此,尘神的面貌还是在他脑中越发模糊不可视。

实现她的遗愿,牢记她的教诲与谏言……还有什么是他疏忽的呢?

他不愿再受困于毫无结果的思考,于是把目光移向别处。

战后,珉林众仙纷纷归隐山林,但甘雨却留在了璃月港,成为历代七星的秘书,仙麟站在他面前,坚定地提出要将自己置于仙与人之间,成为双方沟通理解的桥梁时,他才惊觉这个女孩不只是那个被众仙宠爱关照的晚辈,她也寻得了愿意为之努力的目标。

夜叉一族终是逃脱不了被累世杀伐纠缠的命运,但魈却顽强地坚持下来,成为仙众夜叉里仅剩的一位,至今仍在祓除归离原的怨念与妖邪……他无法助魈摆脱这副沉重的枷锁,唯一能做的只有定期送去的“连理镇心散”。

旧的联系仍在,新的联系也出现。那个时代的七神往往会在璃月相聚,把酒言欢之际,也分享些治国政见。邻国风神是个很有趣的神明,作为聚会用酒的主要提供方,他总能轻易地点燃其余六神的兴致,当豪爽的火神与正直的水神激烈争论,高傲的雷神和聪慧的草神交换拙见,善解人意的冰神说着平息场面的好话,早已喝得醉醺醺的风神则在旁煽风点火,他从来只是宽容一笑,坐看着这些志同道合的同僚。风神的善饮与潇洒常让他想起那个和他亲如兄弟的挚友,在某个风岩相聚的深夜,两位神明都借着酒劲将往事一吐为快,巴巴托斯大着舌头宽慰他:

“唉,过去的事情……正因为已经过去了,才有思念的价值啊……你说是不是?像我,借着自己朋友的样貌自欺欺人,也至少是让他看见了他最想看见的蓝天与自由……

“所以摩拉克斯,不如你也试试看吧?替你的故人看看她最爱的世间?”

这就是了。不仅要实现她的遗愿,牢记她的教诲与谏言,还要体会她的所思所想。

他开始化为人类在自己亲手建起的城市里行走,走过千年时光积淀的街巷,走过复起或新生的传统或潮流。时间长河里他看着璃月港万事万物的沉浮,看着相对于自己而言朝生暮死的人类,如何将短暂的一生过得活色生香,岩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立于山腰的日子,作为一块亘古不变的石头,看着村中人们的熙熙攘攘。

行过半生,归来仍怀初心。

他会在层岩巨渊的底部,辨识那些珍稀的矿石与记载璃月历史的琉璃砂;他会行走于轻策庄的良田,回忆农耕的时令和要务;偶尔步入绯云坡的和裕茶馆听戏,看着热闹的戏台,他会想起从前某个临时上台唱出清越声腔的女角,和藏在她身后跑龙套的武生;辞旧迎新之时,他会登上天衡山放灯,在明霄灯的挂穗里藏进一条竖幅:“万世安泰,天下太平。”以此告慰曾在战争中献出生命的仙人与将士,也对她的期望做出现如今的答复。

璃月的繁忙有序,世界的不断变迁,他曾熟悉的一切都在逐渐消逝。古老的神明漫步街巷,常常发觉自己几乎忘却了为神的身份,却想方设法要契合进人类的世界里。岩神突然有些理解了尘神所奉行的治世之道:神明终究只是人类的引导者,而人类的文明终有一天要靠自身主宰。

联想到如今只需要岩王帝君一年一度降临并下口谕的璃月,以及自己对人世的眷留……他的职责,是否已经完成?

产生这个想法的当天夜里,他行至天衡古城垣,却感受到尘世之锁有一丝异样。

这把锁已经沉寂了千年之久,而今突然有了开启的迹象,让他很是意外。

岩神在城垣尖崖的那株琉璃百合前坐下,开始摆弄那把锁。但结果仍然是到了关键的一步便受阻,再也无法解下去。

或许只是错觉,也或许有了新的转机,无论如何,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在上。第二日他行至归离集的古代城墟,真切地听到锁内的翕动。

他刚把锁拿到手中,那锁居然自己打开了。金光四散,似乎有什么人捂住了他的双眼,空气里突然弥漫起柔和的香气。他下意识想拿开眼前的手,却在脸上摸了个空。那双手很快便自己移开,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平原中,那里满是盛放的琉璃百合。

似乎有什么强烈而深刻的情绪要从他心里涌出,他回过头,看见归终立于花丛间,飞扬的大袖里飘出无数天青色的花瓣。

“你可终于解开这把锁啦。”女孩嗔怪道,灿烂的笑从沾满花瓣的轻风后浮现。

岩神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理智在强调尘神已死的过去,情感却在叫嚣着让他冲过去拥抱面前的归终。

“嗯……是这样,”女孩并未发觉他的异状,自顾自往下说,“如果你解开锁发现了我,有可能我已经死了,也有可能我还没死。”她为这句自相矛盾的话自嘲地笑笑,伸手拿指间绕着鬓角垂下的发,“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我首先替外面的我给你祝贺,那说明你已经完全领会我的智慧啦。”

音容笑貌、说话时的小动作,都和记忆中分毫不差。岩神欣喜之余,又感到如山一般沉重的怅然与悔恨。

“如果是前一种,那也要先恭喜你。”归终抚着下颌思索,“还有就是……我想和你说清楚天理,还有【失格者】的真相。

“在魔神战争中厮杀的七十二位魔神中,最后只有七位能登上天空岛的神座,担起引导人类的重责。其他的战败魔神,不管是身陨还是被驱逐出尘世,都会到达传说中的终末花海,那是提瓦特一切生灵身死后都会到达的地方。

“但我呢,因为与生俱来的预知能力,从初生起就看得到未来。我知道天理终将为了世界的延续发动不义的战争,也会让七神沦为维系者手中的棋子,众神的职责名为引导人类,实际上却是终结所有可能威胁到天空岛神治的文明,并将【理性】与【智慧】的萌芽扼杀在一代又一代人类的脑海里……我无法接受这些,就舍弃了自己的魔神名,成了【法则】中的【失格者】。”

说到这里,归终的神情突然有些失落。

“我还是,想向你道歉。是我一手把你拉进了我和天理的博弈中,我本想,把族人交由你领导后,就作为一个过去的领主,向人类传授先人的智慧,但我没想到你会邀请我共治璃月……但,摩拉克斯你真的是位贤明的君主,在我们一起守护着这座人类的城市,看着它从一无所有到繁华盛世的这段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结交。

“既然我已经死了,那我和天理的棋局应该也有了结果。所以,”她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向他重新绽放灿烂的笑,“以后,就按你的想法,去统治这个尘世间最繁华的城市吧。”

归终周围的琉璃百合突然被风骤然扬起无数的花瓣,而女孩也最后向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他惊得奔过去,想伸手触及那个深埋心底的倩影,他要重新把她拥入怀中,和她诉说这千年未尽的思念——

他的手穿透花瓣,什么也没触到。带着香气的风拂过脸,末端带着尘土的气息。岩神因此一怔,然后看见了眼前的古城,和地上那褪尽光芒的尘世之锁。

一切不过是幻境而已。

摩拉克斯仿佛一下失了力,靠着遗迹的断墙滑坐在地,捡起锁摆弄,回味着归终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话语。思索片刻,他终是无奈,却又释怀地笑了。

“我也曾想过放下执念,了却残生……可是三千年了,我果然还是无法忘记你。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喜欢如今的璃月。这个凝聚了我们毕生心血的国度,以我的契约为尊,也践行着你的智慧。

“你未竟的棋局……就由我来为你将军。”

风起于远古的城塞,这经历了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的平原上,只余一把古旧的石锁,将一段埋藏于故纸堆下的绝世情,永恒留存在其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