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璃月的请仙仪式不久前,钟离去了趟至冬国。

在岩神摩拉克斯的认知里,极北的寒风无情掠夺着一切软弱无力的灵魂,千年来从未停歇。此去至冬,寒风仍然凛冽,却也比不得天际下那座由坚冰构建的宏伟冬宫了。

北方山脉的主峰山脚下,数道棱状屋脊簇拥着主堡的锥形顶端,如骑士的长矛直指天穹。他自云端降下,借着层云的掩护从龙身化为身着神袍的人形。陌生的岩元素力让守门的愚人众士兵下意识做出防卫姿态,冰晶的宫门缓缓打开,狂风袭向门外,掀开神袍的兜帽。

列队于宫门两侧的士兵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行礼,风雪中裹挟着冰神的轻语:

好久不见,摩拉克斯。

岩神默然片刻,踏上冬宫无瑕的冰面,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偌大的城堡主厅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冰面中央放置一方小桌,上面是冰晶打造的棋盘和形态各异的棋子。

冰神坐在小桌侧面的高背椅上,右手对光举着一枚莹绿色的【皇后】棋玩赏。

那是风神的神之心。

“请坐吧,”女皇转头招待他,指指自己对面的高背椅,“我准备了璃月的茶。”

“不必多礼。我此番是为神之心而来。”岩神上前落座,拾起棋盘边缘的【主教】把玩着,“若你的执行官在蒙德的所作所为,也将发生在其余五国,我想还是亲自来找你对峙最好。”

冰神的愚人面具后传出一声冷笑

“愚人众对付蒙德这样的小国还能耀武扬威,对上璃月,只怕连入境的资格都没有。”

他并不为这滑稽的示弱所动。

“……看来五百年前的灾难对你而言还不够警醒。”

“警醒?可笑……说是敦促也不为过。”

棋盘之上的『皇后』棋化去,换上风神的神之心。

“摩拉克斯,你活了那么多年,我本以为你应是其余六位执政中最通透的。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

出乎意料,对面的岩神扬起嘴角。

“凭世界的真相彰显自己在我们之中的优越性……嗯,很有至冬的风格。”

冰神把玩棋子的手僵住。

“……你知道?”

“‘燃烧旧世界’,这样的豪言壮语,怎会被随意弃置。”岩神的语气里竟流露出一种温和,像长辈夸赞后生,“七神并非都愿意屈居于天空岛之下。虽然我们秉持的观念不同,好在最终目的是一致的。”

“这是愿意交出神之心的意思吗?”

“没错。”

“【契约】之神的权能,想要接受就一定得满足某种条件吧。”

“以我的神之心,在你重燃提瓦特的战火之时,换来璃月的安稳。”

岩神倾下身,将手中的『主教』放回棋盘。

“你的筹码则是:在战争打响后,至冬不得主动干涉璃月的走向,协助或加害,都算违背契约。”

冰神垂首思考。

“何必这样下注?现在的璃月已经很难渗入了,除非……”她突然觉出其中深意,难以置信道,“不仅是神之心,你连岩神的身份也要放弃么?荒谬!一旦开战,失去神明庇佑的国度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明白!”

她剩下的话卡在嘴边;岩神抬眼看她,那对金珀色于刹那间闪过狠厉之情。

“……我当然明白。

“所以在我离开璃月之前,她需要一个考核。”

冰晶色的棋盘棋子被覆上岩元素,化为纵横十九道线相交的方格,棋盒放于对角线上,岩神执了白,把黑子推给冰神。

“璃月古谚曾言,棋法阴阳,道为经纬。”他说,“方寸可为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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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歌舞升平,今年的海灯节并未因此前接踵而至的变故而失了喜庆的气氛,漫天散开的礼花装点在港口上方的夜空,与碧瓦连缀间造型各异的纸灯笼交相辉映。璃月还是那个七国中最富饶的商港,是于磐岩裂隙中生出的繁花。

传统的璃月习俗中,与亲朋好友一同登上玉京台观赏烟花秀,是岁末年初最好的交接仪式。但今年钟离出门稍晚了些,等上到最高一层台阶,才被长长队伍末端的千岩军告知还得等两个小时可获准进场。

两个小时……以普遍理性而论,还是太浪费时间了。他走到玉京台的花圃前想着该去哪里观景,被身后传来的呼唤拉住脚步。

“钟离先生,来看烟花吗?”北国银行的露天屋顶摆了个圆桌,上设几瓶异域的酒,达达利亚坐在桌边,热情地向他招手,“比起玉京台,我这里还有免费位子和至冬的好酒呢。”

“公子难得有这番好兴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上楼落座,公子已经为他备好了酒,带着一脸坏笑,举起至冬常用的直口杯向他致意。

“以雪国的馈赠向吾友致敬,愿我们的友谊如千年不化的冬宫之冰。”年轻人双颊发红,想来是已经自斟自饮有一阵子了,“‘火水’可是至冬国闻名大陆的名酒,钟离先生务必好好品味一番。”

钟离扫了眼桌上的酒具,笑道:“摆着璃月饭局的架势,却拿至冬的烈酒招待客人,寻常人早就被你吓跑了。”

“那只能说明他们胆子小,先生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客卿拿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过于烈了。”

“还行吧,在至冬的雪原上喝会更有感觉。每到暴风雪来临的日子,我们那边会用冰窖存放这种酒,暴风雪停息了再挖出来直接喝,就像吞下去一块冰,却在你身体里燃烧起来的感觉……璃月的气候太暖了,喝不到正宗的火水,这瓶酒还是前不久从银行商船的冰柜里顺来的。”

“你也不必介怀这些,再过几天就要回国了吧?”钟离放下杯子,任由达达利亚又给它斟满酒液,“你弟弟和你一起走吗?”

“他昨天就跟着海屑镇商队的船回去了,我亲自送他上的船。还带着那个大家伙。”公子大笑着拍拍客卿的肩,“我都不知道,堂堂岩神还会给小孩子做玩具!”

那日,得知真相的托克从遗迹守卫研究实验室出来的时候简直是一步一抹眼泪。公子气得胸闷,可就凭这过度使用魔王武装的身体,还得被钟离搀扶着才能走到地面。以往和璃月七星灵活周旋的话术此时也卡了壳,笨拙地想解释却不被理睬。

就在他绝望地以为自己会被托克恨一辈子的时候,面前的山路上走过来一个熟悉的黑影,机械齿轮的摩擦声尤为刺耳。

怎么这里也有?!达达利亚咬牙催动起神之眼,水形剑还没成型就被钟离阻止。

“啊,看来『玩具研究所』的工作有进展了,成品看上去还不错。”钟离示意他仔细看,眼神躲闪着,像在努力揣摩该怎么说出“高兴”的语气,“托克,那才是你哥哥给你准备的『独眼小宝』。”

巨大的黑影停在原地,恰逢天边晨光微熹,黎明的微光慢慢滑过这一带,照亮『独眼小宝』的真面目。

一个……土偶?

还是个和遗迹守卫长得极其相似的土偶。

公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弟弟更是惊叫道:“咦?这……这才是『独眼小宝』吗?”

土偶展开双臂弯下身,一手按于胸前,一手前伸,巨掌摊在地上。

“你——好,我叫——独——眼——小——宝,来自——璃月的——玩具——研究所。

“我——想——和——你——做朋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呆愣在原地,用力抹去眼泪,大声欢呼着跑向他的新朋友。他无师自通跳上土偶的手掌,然后被这忠实的大家伙举起放在肩上。

公子和派蒙都懵了,钟离轻咳一声提醒他们:“一会儿托克问起来,可别露馅了。”

“露馅?到底怎么回事啊?”派蒙疑惑地挠头。

“因为在托克眼里,公子仍是璃月最优秀的玩具销售员,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点。”钟离慢悠悠地指出被另两人忽略的细节,“小孩子内心敏感,经过刚才一番变故,多半会怀疑此事真假,不过……既然公子之前许诺的条件已经满足,只要多加修饰,还是能圆谎的。”

原来他想到的不止是安慰小孩子,还有保全自己面子的这一层。达达利亚感激之余,又仿佛看到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闲闲拨弄着指下的算盘……至少这个瞬间他觉得钟离和那些为钱而机关算尽的璃月巨贾其实挺像的。

“哥哥,你也坐上来好不好?我们和独眼小宝一起回家吧,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笑话我说大话了,哥哥就是至冬最好的玩具销售员!”

“没事,托克你先玩吧,哥哥马上就来。”达达利亚回应道,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苦笑着望向客卿,“没想到这次输的还是我,作为你替我圆谎的谢礼,这账……一笔勾销。”

钟离轻笑:“我的本意并非销账……不过,这样也好。”

……

“所以到头来,钟离先生也成了纵容孩子的帮凶啊。”

钟离不置可否:“我有赌的成分……以普遍理性而论,托克对大型玩具的依赖行为多是由于缺少陪伴所致。再结合你身为愚人众执行官却不得不向弟弟隐瞒身份一事,托克极有可能因为你被同龄人疏远。虽然你已经尽力做到公私分明,但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

“……确实。我老家镇子上的人总对愚人众心怀芥蒂。”

“人类的少年时期是建立社交观念与能力的关键阶段,比起玩具,同龄的玩伴才是最有利于成长的因素。”钟离伸手与他碰杯,“回去后对弟弟的事上点心吧。”

“好,回去后就和女皇陛下申请年假!”达达利亚拿起杯子和他干脆地一碰,饮下剩余的酒,“执政尘世的七神都像你这样通晓人世的话,女皇陛下也不用背负这么重的担子了……说起来,真看不出你还会做玩具啊?而且你怎么知道托克心目中的『独眼小宝』长什么样的?”

客卿端着酒杯陷入沉默。

“……我有位故友,她很喜欢陪孩子们玩耍,为他们做各种玩具,我跟着她也学了一手。”他说,“至于那个土偶的相貌,还得感谢托克的画,他曾委托玩具摊的老板为他设计『独眼小宝』的风筝。”

“原来是这样,不是什么读心术之类的仙法吗……”

“不是。而且设计的账单我寄给北国银行了,走之前记得结一下。”

“……好,好。”

夜色渐深,自云后探出清朗如盘的月,高挂于空。

“公子,我尚有一事不明。”

“嗯?什么事?”

“当初为何不直接向托克挑明,独眼小宝其实并不存在?顾及愚人众身份的话我还能理解,但是为了讨人欢心差点搭上性命,着实不妥。”

达达利亚咬着杯沿歪头想了半天。

“……因为那个独眼小宝的梦,是我给他的吧。

“孩童时期的梦是最易碎的东西。哪怕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也会自己碎掉。

“所以,一定要有人来保护才行吧?

“许下的承诺就该好好遵守,做错了事就该好好道歉,给予他的梦,就该好好呵护到最后……

“这才是身为家人该有的样子,就是这样。”

客卿先生的惊讶神色足足维持了半分。

血缘亲情……这就是你曾经通晓的红尘凡世吗?

他亲手终结了神的时代,连神之名也为其陪葬;退位之前他给自己的心性变化设想许多可能性,失去神力与信仰的不甘、对这片土地未来走向的担忧……在目睹了众仙与人类合力击退海魔,护得璃月周全后,这些忧虑皆可坦然放下。

璃月、尘世七国、人类的未来都由摩拉克斯细细考虑过,却独独忘了自己的。

为何仙人和七星愿放下成见共同克敌,为何一向爱民的她能坦然接受湮灭的结局……

凡骨,才是真正能与天理想抗衡的力量。

“此番真是多谢公子了。”钟离郑重地向达达利亚拱手拜礼。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我也只是照旅行者所说,一样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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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冬宫的棋局,最后一枚白子落定。冰神指尖不自觉用力,黑子表面裂了道缝。

“和局?”她声音颤抖。

“和局。”岩神笃定道,“具体事宜不便多说,但大致方向已经全部呈现在这局棋上。”

黑子彻底被捏成两半,冰神放声大笑。

“摩拉克斯,这就是你为璃月安排的结局?别以为镇住一个奥赛尔就能高枕无忧,璃月东有若陀龙王伏世,北有轻策螭兽,还有层岩巨渊底下的东西……魔神战争的败者会一个接一个复起,他们最先迁怒的就是你的璃月,你的人民会在战火中痛苦地死去,他们至死都会诅咒你,诅咒岩神的背弃!”

“至冬愿意举国助你,我无权干涉;同样,璃月的未来也轮不到你来评判。”岩神后倾靠上椅背,右手轻挥,黑白棋子化回原先的西洋棋,“璃月将会迎来人的时代,从今往后不再受神的统治。”

“然后她就会毁于天理崩溃的余波,滑入暗之外海的裂隙,自取灭亡。”冰神急急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可怖的癫狂,“至冬绝不会这样,我的子民是从酷烈的风雪里锤炼的勇士,他们会像极北的寒潮般席卷,像至冬宫千年不融的雾凇般,将极寒渗透敌人的骨髓;我、我不会让他们永远被蒙蔽于天理之下,我将铭记每一个替我燃烧旧世界的子民,我将……”

“你哭了,冰神。”岩神轻声道,“平复下情绪,别让你的士兵看见。”

悲苦的吟诵调戛然而止。冰神默默地碰了碰面具下的脸庞。

“……让岩神见笑了。”她正色道,“那么,契约既成,期限将至时我自会派遣我的执行官前去取你的神之心,在那之前就好好准备你的考核吧。”

“好,合作愉快。”岩神自座位上起身,“我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哼,要是在千年前,岩神竟向风神看齐,我会怀疑你们两个脑子坏了。”

“对同一阵线的队友就别这样毒舌了。风神的观念也不无道理,或许你该试着去城里走走。”摩拉克斯行至宫门口,拉起兜帽,“若你能因此重拾对世人的‘爱’,也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