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员点燃了烟。他等待着台上的人喊出他的名字,然后,他走上台,笔直地站好,等那个老头儿把勋章往自己的胸口一戴,自己再敬个礼,这事儿就算完了。现在台上的那人,还在讲着“市长生前”“他的死对于城市而言”的一系列废话,而台下的那帮记者,也都傻乎乎地记着笔记,真不知道那些垃圾话里有什么值得记录的东西。

一旁,他的同事经过他的身边。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说了句:“大英雄要上台去领奖状了?”他则把那手从肩头抖落,回了句脏话。

他苦恼地吸了口烟。他自己深知,自己的这份荣誉得的十分不光彩。虽然自己的的确确在这个案子中出了力,最后案件能够告破,也能够说是自己的贡献,但实际上,这最为重要的贡献并非是出自于他的。况且,即便破获了这起案件,城市里却又发现了新的案件:副局长遇害,几名警员遇害,银行行长遇害,网络公司老总遇害,知名影星导演遇害……这么多起案件,现在只破获了一件,这样的效率实在叫人乐观不起来,警局这样大张旗鼓宣传,大概也只是想给市民些好消息吧。

“现在,有请本次案件成功的最大功臣上台..….”

这是在叫他。他把烟从嘴里拿去,丢在地上用脚踩灭,随后,他摆正姿势,用标准的正步走出幕后,来到灯光下。记者们看到他出现,都朝着他拍手表示赞扬,闪光灯也冲着他咔啦咔啦地闪个不停,黑黢黢地摄像机镜头也整齐划一地朝他移动过来,就连那个平日里愁眉苦脸的局长,这个时候也懒得地展露了笑颜,乐呵呵地朝自己鼓着掌。

他在全体目光的注视之下走上了台,随后,那个局长从一旁的工作人员捧来的毯上取起了勋章,并把他佩戴到他的胸口上。佩戴好后,局长摊开手掌,传递似地将它向台下一扬,示意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移交给了他,他便在一片嘈杂声中举起手,向着四周都敬了礼。

午餐时刻,警局的各位同媒体的各位齐聚一堂,在庆功的场所享用警局提供的自助餐服务。警员取了相当多的食物,将它们端到了角落,预备独自享用,而他刚吃下第一口,身旁便坐下了一个记者。

“介意我坐这儿么?”那个记者端着盘子坐下。

“你都已经坐下了。”他咀嚼着嘴里的肉,“你想要问什么?”

他瞥了眼记者盘子里孤零零的沙拉,对于他过于明显的来意感到有些不满。记者倒是不在乎这点,他拿出了随身携带便携电脑,十根手指都摆放在了按键上。

“警官,我希望您能够将您整个破案的过程告诉给我,越详细越好。我想就您破案的过程写一篇报道……”

“破案过程。”他轻笑了一声,“相当的无聊,凑不成一篇报道的。你作为一个新闻从业者,应当知道我们最初的调查是十分缓慢的,而且,当时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员也因为涉嫌局长的案件被通缉了,可以说,我们的工作是遭受了很大的打击的。

“至于这起案件是怎么告破的……我倒是很想向你吹嘘,我们是如何努力寻找线索,如何巧妙地根据这些线索,像侦探小说一样将它们串联成真相——不,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我们虽然找到了一些线索,而这些线索在我们看来也十足重要,不过,我们并没有取得多少实际性的进展,一些关键信息的缺失,导致我们调查出的线索看似很关键,实际上并不能够组成逻辑上的闭环。

“至于案件是怎么告破的,这可以单纯地用‘意外’来形容。

“一天,我早早地来到警局。在警局的门口,我见到了一个披着黑色风衣的人。他是一个身材十分结实的男人,从他的背我就能够看出来,恐怕做了相当多的锻炼,至于他的脸,当时还是清晨,光线不是很明晰,我并没有能够看清。我看他有些可疑,便想询问他的意图,而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便突然往我怀里塞了一袋纸包,随后,他迈开脚步便离开了,我根本追不上。

“至于那个纸包里是什么,我说出来估计你也不会相信:一些信,纸张很新,上面的字是打印出来的,我猜它们应该是复印件,而上面记录了许多关键的内容;几张照片,印刷出来的,上面拍摄的是有关这起案件的关键信息。我研究完后才明白,那个人是来提供信息的。不过,他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呢?他的身份又是谁呢?

“不过关于那个男人的信息,显然是没有案件的线索来得重要的。我们根据那些线索,尝试性地调查了犯罪嫌疑人,而我们果真调查出来了——那个犯罪嫌疑人的右臂出现了肌肉与骨骼上的创伤,这大概是因为使用大威力枪械时不熟练导致的。而我们也顺藤摸瓜,牵扯出了同她同流合污的一些警员,他们在进行口供记录与线索收集时说了谎,提供了虚假的信息,所以,我们根据事实情况,大致还原出了当时案发的情况:

“犯人进入受害者的房间后,同其正常地谈话,而在受害者想要离开房间时,犯人便动用凶器,将受害者从身后进行射杀。

“关于受害者死亡的时间,法医方面说了谎,而那些能够证明这些的证据,也经由他人进行了转移,使得我们在调查时扑了空。至于协助犯人的那些人……我这里只能说无可奉告。不过,你如果要写上这一点,记得把我的话改成‘目前尚在调查当中’。”

“那么,警官先生,这就是全部了么?”记者的双手从按键上拿开。

“除了细节上我做了省略,其他的便都说完了。”

“嗯……或许同您所说,这有些不大适合写成报道呢……”他双手交叉起来,眯着眼睛盯着屏幕。

“或者你可以把它写成篇小说,兴许卖得还能多些。”

“在报纸上登小说?这种蹩脚的行为只有TT的那帮人做得出来!您看过他们报纸上连载的那篇小说了么?粗制滥造得和中学生写出来的玩意儿没有两样。我听说,它能在报纸上连载,完全是主编的主意,他只是为了让他那个没有什么写作才能的儿子有点关注度——他儿子还自己是天才,天天哀叹着孤芳自赏呢。”

“我对你们新闻界的八卦没有兴趣,你不用继续往下讲的。”把最后剩下的一些食物食尽,随后,他端起盘子站起身,“和你的同事们好好商量商量该怎么写报告吧。别忘了我刚刚说的,要把那句话给改掉。”

那记者望着警员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或许他说的有点道理,我应该把这些事写成小说。”他随即想到了一个超级英雄的故事,那是一个谈不上正义的超级英雄,一个在黑夜贯彻自己理念的超级英雄。于是,他在屏幕上敲下:“月是朗照着的。”

用完餐后,警员从餐厅脱身出来。他接到联系,他的同事要同他在局长一案的案发地点汇合。他驱车赶到了现场,越过拉起的警戒线,几个负责维护现场的警员同他打了招呼,接着便又开始聊些无聊的话题。他走到案发的那个客厅,经过事发的角落,走向阳台去。

站在阳台上,他抽起烟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明不是秋天,平原上的野草却茂盛地长高了一截,简直是大自然在恩惠自己似的。

他将眼眸转动向眼眶的上方。今天的天气不错,不过自己还没有到休假的时候,至少得等着一系列的事件全部解决才行,自己的同事们不知道勤快,自己就得勤快些,这简直有些不大公平,不过也无所谓,即便是休假了,自己也不过独身一人,晒太阳这件事自己工作的时候走走路也能够做到,太阳真暖和啊,和这样青葱的平原真是十分的相配,那边的高楼正闪着光呢,小小的一点,跟玩具一样可笑,不过倒也不是那么的可笑,嗯……自己真是没有幽默细胞。

“喂,叫你你怎么不应啊?”一只手掌拍打在他的后背上,把他给惊醒了。

“哦,你来了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个阳台隔着这些玻璃,隔音的效果很不错,除非屋里十分闹腾,这里才能听得到声响。”

“这就是你那样的推论的依据么——关于局长的案件的。”

警员向自己的同事点点头,说:“当时首先接触到这个案件的警员,是不是就是被副局长下令通缉的那个?”

“就是他。可惜他不见了踪影,不然就能早些知道详切的案件信息了。”

“他是案发后不到一个小时便被缉拿的,具体的细节他了解得还没有我们清楚。他大概不知道局长是被毒害的,他脸上的伤口并非是致命伤。那个女仆还以为自己得手了呢,结果还是大意了……不过,我并不认为那个女仆是真正的犯人,她应当是受人指使的。”

“你这么肯定?”

“等你看过这些内容,你大概就会认同我的说法了。”他递出一封信,示意对方打开。

同事打开了信封,阅读了一会儿后,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委托信?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些玩意儿。”

“你应该多看看新闻,我早就和那些做媒体的人说了。这些信大概非常的危险,我把这些事告诉媒体,也是为了保全我的安全。大众知道了我有信,而那些被牵扯到的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把那些姓名公开,所以不会贸然出手。不过,谁知道呢?万一他们找了个替死鬼呢?所以,我需要有个我信得过的人,同我共同了解这些事。”

“你之前神神秘秘要我找个合适的会面地点,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警员点点头,说:“倒是你,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

“毕竟这起案件还没有解决,我们又是负责这起案件的人,我们在这儿的会面是十分合理的,而且……”他转身看向门口,他们俩各自都明白,自己的两位同事此时肯定还在互相说笑,他转身回来,“就安全性而言,也是十分的不错的。”

警员对此表示了肯定,接着,他把其余的信件都交付给了自己的同事。

“都是复印件,你也复印几份。”

对方点点头,随后,他问:“关于这起案件,你打算怎么向公众解释?”

“说女仆和局长之间存在情感纠纷或者利益纠纷,导致女仆往茶里下毒,而局长也有私藏枪械的罪责,女仆为了保证计划的成功,所以在局长虚弱的时候,就企图用枪了结局长的性命,而局长并没有当场身亡,而是即刻枪杀了女仆后,才无了性命——不要把幕后存在指使人的消息抖出去,现在不要。”

两人互相做了确认,拍了拍各自的肩膀,预备要离开。

“抱歉,两位警官,请问现在案件是结束了么?”

两名警员转过头去,他们看到了站在阳台下的那个样貌邋遢的男人。他脖子上挂着相机,看上去像是一个记者。

“请问您是?”

“我是一名记者,先前因为涉嫌本起案件而被带走调查了。请问现在案件现在解决了么?我这里有些关键的线索可以提供……”

“先生,我们的案件已经准备结案了。”

“什么?结案?不应该啊……我这里的关键证据都没有给你们,怎么就结案了呢?”

“您说的是什么证据?”

“就是这个!”他也不顾什么保密和欺骗了,只为证明自己还有着存在的价值,“看!就是这个!一个警官把这个交给我的,这就是用来揭发局长私下勾当的重要证据之一!”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揉搓成丝的烟草,并将它们递给了两位警员。

警员接过那烟草,嗅了嗅。虽然味道很淡,但是还是能够闻出其中不寻常的味道。

“确实是不正常的玩意儿。不过,我们并不能够确认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它,所以……不过,我们倒是可以留着,以方便以后的调查。”

他们表示了感谢后,便又要离开。

“嘿!等等!你们是不是漏了什么?”记者赶紧挽留他们。

“漏了什么?您指的是?”

“大新闻!我提供给你们的这个线索,难道不足以帮助你们破获一起巨大的阴谋么?比如说,‘某某记者提供线索,协助警方破获惊天犯罪网’之类的?”

“现在没有,先生。”

记者受了这一击,崩溃地跪坐在地面上。随后,他大哭起来,一边哭泣着,一边哭诉道:“本来我应该先于任何人写出一篇震惊全市的报道,然后一路飞黄腾达,成为全球知名的记者的,但是……我的报道没有能刊发,我还因为涉嫌刑事犯罪被拘留了那么长的时间,结果他们只是说我是清白的,然后就放了我,现在,那些比我后知道的消息的人,反而是写出了让大家震惊的报道,反而是有了全市闻名的机会,我的最新的消息,反而成了老黄历了。现在,你们还要说……”

接着,他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两名警员想要安慰他,但根本没有法子,无法,只得叫来一辆出租车,叫司机送他回了城市。

记者在路上一路哭,司机也因他的哭泣而感到厌烦,于是干脆没有抵达目的地,便把他赶出下了车,并丢还给了他一半的车费。通过泪水,看着扬长而去的汽车的背影,他有了被抛弃的失落感,于是,他哭得更为伤心了。

他一边哭着,一边走在无人的街头,他的路线是漫无目的。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这是一条阴暗的巷道,似乎只有老鼠愿意光临。他从未知道这座城市有着这样的地方。从小巷的缝隙向阳光下望去,高耸的大楼就耸立在那里,那是TT大楼,他那恐怕一辈子就触及不到的梦。

“可恶!”他咬咬牙,泪依旧流着。难道他一辈子都要这副德行,同这巷子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到照耀着摩登大楼的太阳么?

他朝一旁的垃圾桶踢了一脚,那垃圾桶便整个倾倒下来,砸落在他的脚上,让他疼痛地叫喊出来。他狠狠地用含着泪的眼睛瞪了那垃圾桶一眼,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道奇异的光芒。在各色的废品当中,他看到了叫人害怕的金属。他扒开那些废料,随后,他将那玩意儿挖掘出来,捧在手中。

那是两把手枪,一把是半自动的常见的手枪,另一把则是只有五发载弹量的左轮。他打开弹仓,退出弹匣,并分别在其中发现了一枚子弹。

他紧张地呼气,抬头环视四周:没人看见。他将那两把枪藏进怀里,快步离开了小巷。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有手枪?它们原本的主人是谁?他应当怎么办?他掀开自己的外套,偷偷摸摸地看了眼那金属的光泽,紧接着又像被光芒刺痛了似的将它们收回衣物中。

他的理性告诉他,应当将这两把枪递给警察。不过,他又觉得,从垃圾桶里翻出手枪这件事很适合写成一篇新闻报道,于是,他便走向自己的报社,预备对这两把手枪做些研究。

一路小跑,经过了无数人的侧目,他终于来到了报社,来到了工位。报社主编坐在大厅的最前端,他发现了记者鬼鬼祟祟的行踪,于是,他叫住了记者,把他引到了自己的面前。他指了指对方的鼻子,很气恼地说道:“你小子可玩了好几天失踪了。这几天出门,有找到什么大事件么?”

他面对主编本就怯懦,这会儿急着处理怀中的两把手枪,便更显得匆忙。他带着些口吃地说:“主编,我最近几天被警局的人抓去做调查了,今天才出来……”

“那么,你就是什么新闻都没有发现咯?真是废物。”

“不是的,主编,我发现了一个大新闻!应该能算是大新闻……”

他说着向主编展露出怀中藏着的两把手枪。主编看了,挑了挑眉,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说了句:“我们谈谈?”便把记者拖拽进了屋子。屋子门前写着“灵感室”三个字。

不等记者说话,主编便一拳打到了他的小腹上,记者随即痛苦地呻吟,怀里的手枪掉落了一地。主编捡起地上的一把枪,问记者道:“你从什么地方搞来这玩意儿的?”

“垃圾桶……”他喘着气,痛苦地说道。

“从垃圾桶里捡到手枪?”主编哈哈大笑,抹了抹眼角的泪,“这倒是可以展开来搞些危言耸听的话。不过,以你的水平,估计只能写成一篇三流的悬疑小说吧?与其让你浪费这个题材,不如把这件事交付给我,让我来帮你写吧?”

记者没有回复。这是自己首先发现的事件,而自己也用能力就这个事件写出一篇小有名字的报道。但他实在是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连反驳都做不到。

主编看他的这幅模样,又是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报告写好了,我请你喝酒。不过我手头最近不宽裕,估计只能请你喝最便宜的啤酒了。”

他又大笑起来,起身,不忘回头补上一句“废物”,接着,他抬起脚,预备再从记者的身上获取一些灵感。

在那脚头击打到自己面部前的瞬间,记者的眼孔收缩,大脑飞速地运行起来。主编为了不被打扰,也不愿惊扰别人,便做了十分好的隔音,而他的兴趣之一,便是用这种方式来欺负自己的同事,听说,他最近得到了采访,别人谈论他在新闻界逐步展露出头角,大家都认为他即将高升,对,就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而他又得在这种报社继续浪费时间。

他抓起了枪柄。那脚正正好好地踢在了他的面门上,而那枚子弹,也悄悄好好地穿过了他的眉心。记者痛苦地叫喊一声,而主编则带着沉重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记者喘着粗气,握着枪的手平静地躺落在地面上。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激发着痛快的汗水,而他也通过这一发子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的态度。他带着一颗勇敢而无畏的心站立起来,拿起另一把枪,又朝着主编的额头上击发了一枪。随后,他沐浴着鲜血,在同事们的注视之下,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立在他们的面前。

他看着大家惊恐的脸,无限幸福地享受着真实的自己。他感觉自己正同这座新生的城市一般,正从自己的涅槃中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