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入这间屋子的。监控、用人、房门打开时的“吱扭”声、墙壁上的影子,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预见他的出现。

这个身着黑衣,看不清样貌的高大男人,简直就像是一阵被风吹起的尘土,毫无预兆地便显出了身形。

门是已经被锁上了,阳台那儿又没有进入的可能。但是,事实便是,他就是切切实实地站在这里,站在这月光照耀下的房间里。

“你是谁?”局长被突然出现的这人吓了一跳,尤其是他看到了对方手里握着的那把枪。

“放轻松点,局长。”对方发出了“哼哼”的轻笑,“你好歹也是警局的一把手,这么没有胆量可不行。”

“警报呢?你这样闯进来,我的警报应该……”

“别惦记着没用的了,你还是先处理下眼前的事比较好。”他用手枪的枪口指了指自己,接着便在局长的面前坐下,“我今天来,不为了别的,只是想要和你谈一谈。”

局长站起了半个身子,心里预备要往门口那儿逃窜,但他马上便被那举起的枪口指了回去,不得已,他便只得坐回到沙发上。

“你想要谈些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要不,我们就来聊聊你的家常吧?”他把那只拿着手枪的手搁放在了右大腿上,“你有家人么?他们过得怎么样?身体是否健康?”但他像是本就不打算让对方回答似的,自问自答地说道,“你似乎没有结婚,就连正经的恋爱经历都没有。大家都说,你是个将整个人生都托付给了伟大事业的无私的人,而他们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在接受采访时,你对于媒体的提问便是这么回答的,而大家都选择了相信。”

“不过,如果我向他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他们的信念大概就会发生些许的动摇了。需要我把这个版本的故事说给你听么?——

“你在大学的时候其实谈过一场恋爱。大学的外地的大学,姑娘也是外地的姑娘,你们之间的相处,却并无隔阂,相处的两三年间,你们的感情一直很融洽,甚至曾经在大学里流传过这么一段说法,说你们二人早在读书时便已经定下了婚约,并且连手续的办理都已经提上了日程。

“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是么?你们以后的感情生活,恐怕会永远地热烈下去,情感的破裂对于你们而言大概只是算做杞人忧天。但是,你的的确确是单身了,并且至今没有成婚,也再没有了新的恋情,这是为什么呢?”

局长磨了磨自己的牙齿,目光从那把枪上渐渐转移到那双被帽檐遮盖着的眼睛上。

“你大四的那年,在某一个中午,你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电话里说,他们是绑匪,现在绑架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和你关系十分亲近的女人,一个你愿意为她献出自己生命的女人。不过,他们对你的性命没有兴趣。他们对于钱很有兴趣。

“女孩家是个体面人家,家里经营着某种事业。她大概能算得上是我们所说的‘千金’吧?不仅如此,除了经济条件上的优越,她们家似乎在城市之中也有着相当的权力,不论放在社会上的哪界,都可以说是有一定地位的。这大概就是他们盯上了这个女孩的原因吧?

“其实这件事,也十分有疑点,我们至今都没有弄清楚其中的隐情:明明有钱的是她家的人,而你不过是个稍稍有点小钱的人家,怎么那些绑匪勒索时,会来找上你呢?有人的观点是,女方家里十分的心狠,连一点钱都不愿为自己的女儿掏,不过这种说法实在是没有说服力;有人的观点是,这起事件原本是女孩的自导自演,本意是想要测试你对她的爱究竟有多深,但认识这个女孩的人说,她大概不是这种矫情的人;有人的观点是,你看着是个没啥大钱的小伙子,可实际上,你的家族在私底下也做着某种不光彩的营生,对方的目的本身就在于你;也有的人认为,这是绑匪做了两手准备,要从多方捞好处。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事实便是,你虽然花了些时间,但还是尽可能地筹集好了赎金,并且也私下将此事通知给了当地的警方。当你携带现金到了指定地点,你周围潜伏着的警员们都蓄势待发,歹徒的代表也前来与你碰头时,对方看了眼你的钱袋子,便开始冷笑:

“‘辛苦了。但是……’

“这人居然并没有拿钱,而是转身要走。周围埋伏着的警员眼看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恐怕行不通,便赶紧出现将这名歹徒制服了。

“在挣扎中,歹徒开始哈哈大笑,他把脸朝向你,说了句话:

“‘那个姑娘都死了三天了!’”

局长把眼睛闭了起来,整个人向后倒去,右手垂放在了沙发的一侧。

“后来,你们找到了关押那个女孩的地方,也稀稀落落地抓捕了几个涉嫌非法绑架的绑匪,不过,他们都是被留下擦屁股的小喽啰,真正的头目一时并抓不到。至于那个女孩……她还留在那个地方,只不过样子就十分难看了。他们所做的事,可不仅仅是把她杀了这么简单。

“故事讲到这里,如果再衔接上你的那番发言,市民们一定会为此流出感动的泪水——因为痛失所爱,而决心不让他人重蹈覆辙,自己也忠于了自己的爱情,这实在是个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但是,事实是这样的么?你的确是因为这件事而从事了这个工作,可是你在这件事中学习到的,难道就是对于犯罪行为的憎恶么?

“你从这件事中学到的,仅仅只是:如果你有足够多的钱的话,事情就不会这么发展了!如果你能够及时地筹集到赎金,那么那个女孩早就得救了!如果你有足够的钱,那么你们的婚期便会更加顺利,阻挠将会更少,而你们的生活也将会更加幸福,回忆也会更加甜蜜!只要有了钱,这些都可以办到!因而你打从一开始,就深切地明白,打着正义的旗号去捞油水,效率是最高的,而在用警局职务作为掩护谋营生,也是最为安全的。你这么想了,于是你也就这么做了。

“至于你对于感情的执着,我想那大概是你没有需求。你确实是一个会付出爱的人,是一个有爱人的能力的人,不过,这种爱大概是有着启动它的阀值的。据我所知,那个女孩的身材是你当时就读的学校中最好的,许多男生私下便喜欢开关于她身材的下流玩笑,而你在追求成功之后,不出一个星期,便能发现你在商店中的安全套购买记录,而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们能在医院中发现记载有那个女孩名字的两次堕胎记录。

“你大概确实对她很有感情,但你的性欲也是确实存在,且无法消弭的。这两者之间的冲突,让你信奉了一个理念,即肉体上的结合并不算做是精神上的出轨。你释然地进入一些风流场所,释然地一次又一次满足自己的欲望。不过,你当真是在忠贞与本能之间选择了这么一条病态的路么?那种说辞估计就是你欺骗自己的工具。实际上,你知道通过正经的恋爱来满足自己的肉欲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同那个女孩的结合早已经是上天的恩惠,而即便你真的遇见了,感情的培养又已经不同于学生时期的单纯,这会儿也需要花起大把的钱财来,而你所需所爱之一便是钱财。”

局长睁开眼,他望着天花板,露出了复杂的一笑。

“你今晚拿着枪来找我,就是为了讲一些坊间流传的故事,然后从道德的角度来谴责我么?”

“我只是想要让你清楚,你自己究竟怎么会走上这么一条路,而你自己又是个怎样的人。”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用你个来路不明的人来提醒我?”局长直起了身,只是身子还往右半边侧着,“我对于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十分的清醒,而且对于我的事业,我是问心无愧的。”

“问心无愧?你贩卖了那些东西,然后还要欺骗自己的良心,说自己是问心无愧么?”陌生人的语气并无愤怒,他不过平静地质问着。

“道德这一概念,本来就是自己对于自己的约束,如果你想用自己的道德来束缚住我的道德,那么我的回答是:你应该学会成长成一个正常的成年人。”

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认识这个一个孩子。他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吧。虽然学习成绩不算很好,但是是个十分阳光,十分有活力的孩子,他笑的时候,太阳都没有他的笑容显得耀眼。”

“这个孩子我认识么?我有必要认识他么?”

陌生人不理会他,继续说:“但是某一天,在他长期的病假终于结束而返回到学校时,同学们发现,他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他整个人瘦削了许多,精神面貌也消沉了许多,整天畏首畏尾地耷拉在座位上,午饭时也不过随便吃几口。他作业也没常常是完成不了,甚至是考试,都出现了交白卷的情况。老师担心他,便询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总是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来,而当老师们想询问他的父母时,却总是苦于联系不上。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学期。终于,一则新闻让班上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某少年意外沾染毒瘾’‘少年移送戒毒所’。他说沾染上了不应当沾染上的东西了。

“根据调查,少年之所以会染上这么一个瘾病,是由于他的父母。父母从事的是这种东西的流通,干着肮脏的勾当,终于一不小心自己中了招,甚至将它给了孩子用,这才导致了这场悲剧。而关于这些东西的来源,警方总是查不到其源头。因为警局方面的解释是‘同他市犯罪活动有关,需要联合调查’,因而市民们并不将这件事怪罪于警局。但是,实际上,这源头恰恰就来自于灯下的某人。”

局长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你是调查小组的人。”

“调查小组的人早就被你全部处理掉了。”

“你要为你的同事们报仇?”

“我说了,调查小组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们在这件事上已经成功了。我这次来,代表的是这个市的全体市民。”陌生人站起身,并将一枚子弹塞进了左轮手枪的转盘里,旋转转盘,举起了手里的手枪,“局长先生,我现在以非法使用公职职权、非法兜售违禁药物物品的名义,向你做出如下判决……”

“去你的判决!”局长愤然举起垂下的右手,露出了手上的手枪,随即扣动了扳机。

子弹击发出枪管,朝着陌生人眉心飞去。那百米每秒的初速度在空气中留不下一个影子,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这枚击发出的子弹,并没有在陌生人的额头留下一个清晰的洞口。它像是被那团黑影吞噬了一般,没有了后续。

实际上,不用说那发子弹,就是枪口的硝烟,手枪击发时的响声,都像是从未发生似的,被全部吞没在了黑暗之中。陌生人缓步挪动到局长的右侧面,他按下了击锤,枪口距离局长的太阳穴不过几厘米的距离。

“B!”局长一边朝着一侧闪躲开去,一边一侧的阴影处大叫。

一个人影迅速地从阴影当中冲出,那是一个穿着短旗袍的东方人面相的女人,她几步便来到了陌生人的身边,并且向他举起了手中的手枪。

陌生人对于那人的出现并不感到慌张。他先是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局长的半张脸便被打穿了。随后,他用左手迅速地打掉女人举起的右手,配合他的膝盖,他将女人打了个踉跄,在她失去重心的这个瞬间,陌生人将局长手里握着的手枪夺走,并迅速地将枪口对准了女人的后脑勺,随即毫不犹豫地击发了出去。又一声枪响,女人应声倒地,他丢下手里那把局长的手枪,随即风似地消失不见了。

这起事件在第二天便震惊了整个城市,其程度丝毫不亚于前一天的市长之死。人人都在讨论,局长究竟是怎么死去的,他的死同市长的死之间是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面对这样的情况,某个人是十分坐不住的。透过那缓慢向前移动着的黑色的车窗,那人表情严肃地暗自叹了口气。

“送我去总部吧。”他吩咐前方的司机道。司机点点头,朝着某个方向开去。

这座媒体的大楼,是电视媒体IA的总部。他来到门前,保安向他敬礼,他一路走到电梯前,各部门各级别的员工都向他弯腰。

“G总您好。”各人都这么向他招呼,他也用一个点头来回敬他们。

走上电梯,他无神地望着透明玻璃那头的室外,明亮的阳光铺洒在城市的上空,高楼的阴影在地面上形成了长长的数条。

那个警局的局长也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就同市长一样。接连两起领导人物的遇害让他产生了十分不好的想法,因他分明知道二人之间的联系,而他继而又联想到了自己。自己这么一个人物,会不会有一天也会遇上这种情况?而他又被自己的另一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或许今晚,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了,回答的人是他的妻子。

“喂?你那边还好么?”他问道。

“自然是好的。你打来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就想和你说说话。”

“你真奇怪……晚饭想吃什么?”

“炖个鸽子吧。”

那头把这件事应了下来,之后,两人各自告了别,便挂断了电话。他拿着手机,迟迟不肯将它放下。

啊!他的妻子啊,他的女儿啊……他打开了相册,看着那里面的一张他同妻女的合照。如果自己突然离开了,他们娘俩会怎么样呢?他对于这种想象产生了十分的悲伤。或许自己不应该走上这条路,在那人发出邀请的时候,自己应当想到,不论这种事以前是有多么的安稳,可终究还是有着不可消除的隐患,而一旦这种隐患不幸地发生了,那么迎接他的,只会是足以摧毁一个家庭的沉重打击。但是事到如今,他真的还有机会从这里将脚迈出去么?

这时,电梯突然停住了。他依旧是看着窗外,等候身后有人进来,好让电梯重新开动。可是他等了足足有一分钟,电梯始终没有移动。他觉得奇怪,于是转头过去,想要看看电梯门外的情况。当他刚转过半个侧身,他的眼睛便注意到了身边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全身布着黑色的人。即便仰视着他,也很难看清他的面孔。

“您是哪位?”

对方笑了笑,说道:“G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狐疑地看着对方,而当他看到了那支搭在他左手手背上的手枪时,他便明了了一切。

公司的员工们听到了爆炸似的一声响。地上走动的人仰起头,说这大晴天居然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