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社长,精神暗示类的法术是怎样让人失忆的呢?”

出发前往歌咏湖前,姜月明这样发问道。

社长秦连峰坐在办公椅上,吸着烟,嘴角露出浅笑:

“法术并非是万能的,暗示其实也只是心理感情的催化剂而已。”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吧。狐妖可以通过魅惑类的暗示法术让人对其产生爱意,但前提是其本身就拥有非凡的美貌,施法对象原本就对其抱有好感。正常来说,男女之间的交往相爱一般需要几个月乃至几年的磨合吧,但暗示法术却可以把这一过程缩短到几天,用极短的时间达成长时间才能取得的成果。但反过来说,如果对方原本就没抱有什么好感,暗示也就无效。

记忆这种东西也是一样。如果当事人认为有些记忆对自己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也不想忘记,那么就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得了。但如果当事人认为那些记忆无关紧要,甚至已经在逐渐忘记,那么暗示就可以将这一过程加快许多,以至于让人产生忽然失忆的错觉。说白了只是障眼法而已。

那些记忆并没有被清除,只是以很快的速度被忘却了。在这种时候,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信息和线索,都有可能成为唤醒那些尘封经历的关键。

这正是你最拿手的,不是吗?”

如果说真的受到了暗示的影响,那宁远航究竟忘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如果只是无关紧要的事,他又为什么迫切想找回来?

一边思考着,姜月明看向眼前这位神秘的古风少女:

“虽然这样说有些冒昧,我还是想先确认一下,这位小姐你是什么样的妖怪?与宁远航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少女后退两步微微行礼,如古代的舞女一般轻轻转身,纤柔的手指指向湖中心的古树:

“那个,就是我哦”

“呃……您的身躯可真雄伟”

很然将那棵盘根错节的庞大树躯与面前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但从少女的神情以及眼下的线索来看,这无疑就是正确答案。

“为什么要把他(宁远航)的记忆抹去?难道你们以前就见过,还是有什么恩怨?”

汉服少女看着湖面,齐腰长发轻轻飘舞,只能看到一个忧伤的背影:

“我现在光是维持这个人类的形体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还有多余的力量操纵记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本想就此沉睡的,但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允许我袖手旁观了”

少女转过身说:

“虽然我不能直接帮到你,但如果读取我的记忆,也许就能让小宁想起来过去的事情”

“你们的关系很要好吧”

“嗯,小叶和小宁对我是很重要的人”

少女在雾中笑着,像凌波驻足的仙子。宁远航在一旁举目张望,却仍然看不到少女的身姿,只是一个劲的问“她在哪里”,“歌仙姐姐在哪里”。可单从从外貌来看,明明长相成熟的宁远航才更像哥哥。

“既然这样,就一起看看你们的过去吧。虽然这感觉就像偷看别人的日记一样,但得到允许的话也就没关系了。现在和我一起闭上眼睛”

“这是……?”

宁远航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跟着一起闭上了眼睛。

众生万物之灵啊,请在此敞开你的心扉……

随着咒语响起,两个人类的意识与妖怪少女的记忆缠绕重叠。

……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一年,十年,还是一千年?

无论怎样去计算,无论怎样去回忆,时间都毫无意义。对于久居尘世之中的妖而言,人类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如流星一般。只是闭上眼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时周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都已经彻底的归于尘土。

很久以前,一个人类曾经说过:

“树灵是一种长寿的怪异,寿命可达数千年之久,但却不能长时间维持人类那样的形体和意识。每当在这世间待上数载,就必须陷入长达两百年的沉睡,之后再度苏醒”

这意味着,一生的经历将不再完整,即使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这条记载着生命线索的记忆之线却是断续的。

因偶然而邂逅的人,因机缘而相识的朋友,还没有熟络起来,便要永远的别离。

我讨厌这样的生命,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人类总以为拥有法力而且长寿的妖怪就没有烦恼,实际上还不是一样的。

既然离别总是会带来哭泣般的悲伤,那么不要相遇就好了。那样想着,嘴里哼唱着一种旋律,那不过是聊以自慰,杂乱无章的东西。

我刻意躲避着人类和其他的妖怪,从不在阳光下现身,只有在大雾弥漫的清晨,或者幽深寂静的夜晚,我才愿意坐在湖边。湖水的气息和静谧的世界会让我安心,不知多少个清醒的日子,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睡去。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我也不曾存在过。

可有一天,那个穿着破旧长袍的秀才却站在湖旁迟迟不肯离开,那时邻近黄昏,他却竟然身体前倾想要跳进湖里。因为担心他污染了这片湖水,我只好现身叫停了他。

我们因此而结缘,此后,他每天都会来到湖边与我聊天,讲一些人类世界发生的趣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有个朋友在身边是如此幸福的事情。可是,倦怠感随之而来。再过不久,也许我又要陷入沉睡了吧。

而就在那些日子里,秀才却说自己要走,要去参加什么科举考试,之后会回来找我。我希望他至少能留下陪伴我最后的时光,可他还是走了。

不久我就陷入了沉睡。

当我再次醒来时,秀才已经不见了。湖边只多出了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和一块毫不起眼的墓碑。

此后,我再也不要与任何人类相遇了,绝对不要让任何人伤心。平时哼唱的曲调,也许又多了几分忧伤。

又是一段漫长到无聊的时光,千年后的一个夜里,我如往常一般坐在湖边看月亮。那晚的月亮实在太过皎洁美丽,好像把世间最纯粹的光亮都集中到了无边暗幕中的那一轮圆盘里,以至于忍不住纵情高歌,而忽视了身边的一切。

“好好听啊”

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稚嫩声音,我回过头,在一棵柳树旁看到了两个身影,那是两个人类少年,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清秀可爱。

我本想就此逃开,可是却无法回避他们友善的目光。而且他们说我的歌曲很好听,也让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温暖感。

他们是住在附近的孩子,一个比较外向活泼的名叫叶林峰,另一个性格比较内向腼腆的名叫宁远航。他们性格相异,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他们来湖边,是为了向湖中的歌仙许愿,希望能在长大以后成为能带给人快乐的歌手。

“请问姐姐你就是湖里的仙子吗?可以向你许愿吗?”

他们如是发问。

然而,我撒谎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而是对他们说我是个经常来湖边寻找灵感的音乐老师,同时也是个古风爱好者。

那两个孩子眼中的失望是不言而喻的,似乎他们真的把我当成了人们臆想中的仙子。人类经常会这样吧,以为借助所谓神灵的力量,任何期望的成果都将唾手可得。

我并非以妖怪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年长些的姐姐的口吻回答:

“就算湖中真的存在歌仙,也没法直接实现你们的愿望。不过姐姐可以肯定的对你们说,你们一定能成功的。因为你们的身上,有其他人没有的音乐潜质哦”

事实证明,人类的小孩是很好哄骗的。那两个孩子听到一个年轻的音乐老师这样说,竟然高兴的手舞足蹈,认为自己真的在音乐上存在天赋。

本以为这也不过是一次平凡无奇的邂逅,可那两个孩子第二天又来了,手里还拿着纸笔,好像真心要向我请教。

可我一不懂乐理,二不懂发音。人类那些奇怪的音乐名词,对诞生于自然的妖怪完全没有意义。

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教给他们,我带着他们静静聆听湖水的声音,和他们一起在林间漫步,听风吹落叶的细沙声,飞鸟的鸣叫声,以及夏季漫山遍野的虫鸣。

“可我们为什么创作不出姐姐哼唱的歌呢?”

面对两个少年的发问,我告诉他们:

“我唱歌的时候,心里总会想念着过去的人和事。真正的音乐是发自内心的,是由心中的情感所迸发出来的。当有一天心中有了别样的感情,就一定能创作出最杰出的作品”

少年们只是茫然的点着头,将这句话记在本子上。现在的他们要理解这句话还是太早了。

临走前,他们问我的名字。

“既然你们希望见到歌仙,不如就叫我歌仙姐姐好了,我会在这里等着你们”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就像些孤独的人类创作者有一天遇到了欣赏自己作品的知音,那样的感觉吧。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期待与他们见面,即使只是说几句话也好。

与他们相见会感到愉快,见不到他们会感到失落,只是为了自己那自私的愿望等待着。

而那两个少年,总会在闲暇时来找我。无论阴晴雾雨,我总能等到他们的身影。那段如梦似幻的岁月,是我漫长历程中最珍贵的记忆。

几年过去了,叶林峰与宁远航逐渐成长为俊秀的青年,两人都考入了著名的音乐学院,真的成为了音乐的创作者。而我,依然在湖畔,没有任何变化的等待着他们。

我的身份谎言早已不攻自破,哪有人类的外貌几年都不发生变化的?可他们依然会来湖边找我,和我一同维持着那脆弱的谎言。

谁也不愿拆穿的谎言。

可我的身体果然也在出现变化,最早发现的是观察力敏锐的宁远航:

“歌仙姐姐,你的手怎么……”

我的力量在流失,手指的指尖变成了虚幻的影子。

“这……这只是暂时的光学现象,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拙劣的谎言连自己都不信。叶林峰和宁远航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但答案其实谁都清楚。

过了很久,叶林峰抬起头:

“歌仙姐姐,我和小宁打算成立一个组合,把你的曲子发扬出去。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你的音乐,感受到你的存在”

我内心的感动是不言而喻的,可我又在害怕,我怕自己闲时创作的乐曲不够优秀,不能带给他人感动。

我更害怕,自己和曾经一样陷入沉睡,再也见不到他们。

我努力抗拒着流失的力量,可那都是徒劳的。没有人能脱离命运,包括我。

渐渐的,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透明,甚至难以再维持人类的形体。只有在雾天,对妖怪而言比较独特的天气里我才能以人形与他们见面。

可一段时间后再次见到他们时,他们却是忧愁满面的样子,向我抱怨说“那些人根本不懂什么是艺术,没有人赏识我们,如果没有人脉关系,没有名气的话根本没有人愿意听我们创作的歌曲”。

我难以理解他们所说的状况,因为音乐明明是用来带给人快乐的,而不是用来与人攀比,争抢名气的吧?

我没有在人类社会生活过,自然也不敢说自己能理解他们。我能做的只是聆听他们的苦恼,说一些宽慰的话。

后来他们来湖畔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不知道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听路过的行人谈论起一个叫做“明日双星”的组合,那是由两个年轻人结成的组合,虽然出道不久却已经小有名气。

人类都是这样,当有所成就之后,会理所当然的忘记曾经微不足道的回忆。困乏感袭上心头,我也是时候陷入沉睡了。

然而,就在那个夜晚,寂静的湖畔传来一阵尖利的警报声,别墅区冒着黑烟,火焰浸染了夜空。

只听到慌乱的人们喊道:

“明日双星的别墅着火了,快去救火!”

我难以再等待下去,第一次主动离开湖畔前往别墅区。那一天并没有雾,我的身体出现明显的虚弱感,头晕的厉害。幸好我的身形已经变得完全透明,没有人能注意到我的存在。

当我赶到的时候,别墅区已经化为火焰的海洋。烈焰像一头野兽疯狂撕扯餐食着别墅中的一切。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用水桶进行扑救,可根本无济于事。

“叶林峰还在里面,我要去救他!”

宁远航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的身体上满是被火烧伤的痕迹,看样子刚刚从火灾中逃出来,可他不顾周围人的劝阻,顶着一件湿大衣冲回火海中。

同样冲进去的,还有早已失去理智的我。

明明连形体都没有了,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可我明白,如果这次选择袖手旁观,那我漫长的人生中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我轻而易举的突破了触碰不到的火焰,可宁远航却拼命捂住口鼻,冒着炽烈的火焰和浓烟,一步一步在早已坍塌的大厅里寻找着。

终于,当他又一次推开燃烧的木桩时,看到了蜷缩在房间里面,已经有脱水症状的叶林峰。

“快!别管我你先走!”

他把大衣披到叶林峰身上,推搡着他往出口跑去。

噼啪一声,木材难以承受火焰的蹂躏而爆开。天花板忽然坍塌下来,一根着火的横梁就这样砸落,犬牙交错的断面与火焰撕裂了宁远航的侧脸,血污与烈焰交织在一起,坍塌的房梁阻断了唯一的逃生之路。

宁远航在悲凄的惨叫声中晕了过去。周围是红与黑的世界,火焰熊熊燃烧,死亡在逼近过来。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只有面对死亡。我忽然想起了湖畔的墓碑。那块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石块,就是死啊。

“我不要再失去任何人了,绝不!”

那一刻,我激发起全身的魔力,就好像从脊髓里抽取血液一般,让我已经虚弱不堪的身体承受着刀割一样的痛楚。

一个浅蓝色的光罩包裹在我们周围,火焰的势头被无形的墙壁所阻隔。

“歌仙姐姐……你来救我了”

宁远航发出锯木般嘶哑的声音,他的嗓子已经被浓烟与火焰的高温灼伤了。而我却无法回应他,只要稍一走神,原本就脆弱的光罩就会支离破碎。

一直到消防车赶来,我才精疲力竭的倒在地上。

宁远航被人类的救护车拉走了。至于我,理所当然的再也无法维持实体,任何人都无法再看到,触碰到我了,甚至就连我的声音都再也不会有人听见。

虽然存活,宛若已死。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见他们最后一面,想要做最后的告别。

除非,补充现形所需要的魔力。

而短时间快速补充魔力的方法只有一个——被称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的体液。

这个想法——我——————滋啦—————滋啦—————

……

忽然间,脑海中仿佛中了一击重锤,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姜月明和宁远航的思维从歌仙的记忆中强行驱赶出来,像一把利刃把同歌仙的思维联系切断了。

这不可能啊。

万物有灵的心灵探知类法术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被中途截断的。

姜月明忍住头痛,睁开自己的眼睛,却看到了——

古风少女在他们读取记忆时被一条锁链缠住了全身,胸口被一柄宝剑贯穿,鲜血四溢,正艰难的呼吸着。

没错,那锁链和宝剑分明是降妖师用的“缚妖索”和“驱魔剑”。

是谁在这个时候下手?!

而比姜月明反应更强烈的是宁远航,此时他的半边脸上显现出难以掩盖的愤怒,双手紧紧握拳,目光盯着不远处那个徐徐走来的,优雅的身影。

“哟~我就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吧”

男装丽人爱丽丝拨弄着一头金发,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