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是愉快的早餐时间,坐在我对面的主厨却明显地陷入心不在焉的状态。

我不动声色地看她皱着眉头用筷子戳着切成花片的胡萝卜,偶尔叹息停筷,然后继续慢吞吞地吃起来。

看来她在为某件事苦恼。

尽管有所觉察,我却对此只字不提,只是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蔬菜和鱼肉。

要说完全不在意当然不可能,但在那之前,还有被称为分寸的东西必须好好把握。

在沉默中草草结束早餐,难熬的氛围持续着。为了避免陷入无事可做导致面面相觑的境地,我推说为了检查Noise的工作进度返回了工作间。

我的心中一直存在着疑问。

与科学不同,哲学和神学都是确定性范围外的知识领域。对我而言,二者都是难以捉摸的概念,其中神学尤甚。

我对民俗知之甚少,对女郎蜘蛛和络新妇一类的知识只来源于道听途说和网络百科。只是这种程度,那与完全不了解也相差无几。

坐回椅子,我沉思良久。

在电子海洋搜索词条只会找到如同海草数量的生硬解释,光是过滤重复的文字也会浪费时间,这种时候自然会想依赖专业人士。

我关掉Noise发来抱怨的颜文字窗口,点开邮件页面。

很幸运的,收件箱有一封未读邮件。

『Re:关于络新妇传说的研究及其他。』

看到熟悉的邮件地址,我轻舒一口气,点开邮件。

回复时间只相差7小时,即使不是业务联络,在隔了一夜的情况下也是相当快速的回复了。或许是大学还在放春假的缘故,但除了作为民俗学老师的课题研究,她应该还有其他工作安排才对。

我怀着感激之心大致看了一眼邮件中密密麻麻的解释。

不得不说,我的恩师戍神爱识(TamurogamiItoshiki)是个相当严谨的人。

严谨而严格,无论对人还是对己,这点一直没有变过。

将滚动条拉回起始位置,一边细细阅读文字,我的精神也跟着稍稍绷紧。

『前略,八重。』

『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对妖怪传说感兴趣,但想必你遇到了什么难题,我的解答可能稍微有些长,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几乎略去所有不必要的寒暄,老师的回应一如既往直截了当。

『首先以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阳》来看,络新妇,也就是女郎蜘蛛只是单纯能够操纵火蛛的蜘蛛女。』

『不过民间流传的故事有多个版本,最早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的《大平百物語》和《宿直草》。之后还有各种版本的络新妇传说,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贤渊传说。内容大致是络新妇会悄悄将蛛丝缠到人身上将其拖入瀑布,但被路过的智者识破,因此该地被称为贤渊。』

到这里是在百科中也可以查到的基本解释。

我轻轻滑了一下滑鼠,文字便向下转动。

『有趣的是传说具有地域性,络新妇传说在不同地区有着微妙的差异,其中也有类似雪女的故事变体。而作为故事的承载物,包括四国爱媛县的神鸣池在内,全国各地都有蜘蛛池和蜘蛛渊。』

『不过很遗憾,我印象中没听过青森有类似的传闻,但我无法肯定绝对没有,实际是否存在必须考察过才知道。口头流传的东西总会遗失重要信息,即使在途中变成了其他的东西,甚至消失也不足为奇。』

『另外很有意思一点,在某些版本中,日本故事和西方某些事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例如《宿直草》,一名武士偶遇一位带孩子的年轻女性,在看破她的真实身份是妖怪之后,武士砍伤女人,迫使女人逃走。第二天武士在阁楼发现了因同样刀伤死去的蜘蛛女和她吃剩的人类残骸。这和女巫审判时期,某人砍伤一只猫后在某处找到有着同样伤口的女人并指控其是会变成猫的魔女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我下意识蹙起眉头。

那在我听来是有些道理又相当破天荒的说法。

也就是说,东方和西方在某些地方是相当类似的……?

『不过类似归类似,传说和真实事件有所区别,也许传说的源头是某个改编为故事的真实事件,亦或者真相永远都被埋藏于故事之中。』

『至于女性蜘蛛为何大多以负面形象示人,从结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以生物学解释,部分雌蛛在交配后会吃掉雄蛛,黑寡妇一词在作为某些女性代名词的那一刻起便属于人类理解的引申,以人类的观点评判自然界的行为通常便会出现如此结果。』

这种说法我也曾听过。

而对这样的结果,老师的态度似乎不置可否,也许以她的立场已经习惯了也说不定。

『最后,从解字的角度来看Origami这个名字的话……与络新妇相关可以写作汉字织神,编织之神之于蜘蛛应该很好理解。啊,对了,其实还有一个。』

『你知道解字本身是非常主观的。』

她刻意如此说明,类似心理预警的说法让我的心稍稍悬起。

『这只是我个人想到的解释。』

我屏住呼吸,视线下移的瞬间一股灰暗的情绪从胸口涌出。

「槛神……?」

我不禁念出了声。

熟悉的单字组合在一起变成无法理解意义的词语。

但是看了字义解释之后,我久久盯着屏幕,不禁喃喃自语。

「难道说……」

不,那只是推测。

不过是推测。

我对她还没有那种程度的了解。

尽管如此,心中依旧泛起了无力感。

倒不是因为对邮件的内容产生质疑,而是我注意到了。

我可能做错了决定。

……也许做了多余的事情。

这让我心生难以言喻的焦虑。

再次细读一遍邮件,我匆匆走出工作间,回到客厅。

阳光隔着拉门洒落在榻榻米上,同时也照在坐在矮桌旁边的织守身上。

她正露出茫然的表情望向阳光与阴影交界处的角落,转而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叹了口气。

她的掌心有一小团白色浆糊般的东西,看起来黏黏糊糊,像是捣了一半就被丢着不管的年糕。

「……」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织守蓦然抬起头。

目光相接的瞬间,恍惚的神情突然一变,她立刻慌慌张张满脸通红地将手藏到身后。

「呜哇哇哇啊,你为什么要一脸深沉地点头,你绝对误解了什么!这是网啦,是网!」

她慌张地辩解,明明我什么都没说。

不过,那样的态度反而让我冷静了下来。

「网……是昨晚绑住我的丝线吗。」我俯身凑过去,想要一探究竟,「可以玩翻花绳吗?」

「有谁会用蜘蛛网玩翻花绳的!」

结果被她按着脑袋赶到一边。

「不是的话……为什么突然想到织网?」

我揉了揉被按的脑袋,疑惑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

将双手盘在胸前,织守微微皱眉。

「只是心情不好啦,这种时候就会想织网而已……而且结网是本能,闲的时候会用来打发时间。」

「织网还可以排解烦恼吗,那现在织就好了,请织请织。」

我坦然说道。

「……」

结果话音刚落,就被她白了一眼。

「这个房间变得乱七八糟也没关系吗?」

「只要再回收就好了吧?」

我环视一圈客厅,家具不多的空间内至少可以织一张单人床大小的网。

「而且我也想看看织好的网是什么样的。」

我特意补上一句。

「你见过蛛网吧?就只是放大版的而已。」

「但是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蜘蛛网,我很好奇。」

「……你的好奇心是黑洞做的吗?」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好奇心耶,普通人都会想看看的吧。」

我反驳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拗不过小孩子的任性般最终叹了口气。

「……你转过去。」

「不可以看的吗?」

四目相对,我们用眼神较了一会儿劲。

「知道鹤的报恩里为什么最后鹤飞走了吗?」

「……」

输了。

我乖乖转过身去。

听着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盯着榻榻米上忙碌的影子看了好一会儿,不过一半在阴影中所以看不太清楚。

「可以要求一下,织出文字来吗?」

「那是要怎样,又不是情侣在饰品上刻上对方的名字。要知道分手以后这种东西会很难处理的,冷静下来就会发觉当时的自己有多愚蠢。」

「……」

也不用这么说。

我一时不敢多言。

大约过了三五分钟,身后终于传来一声「织好啦」。

我怀着些许期待转过身。

织好的蛛网如吊床一般安稳地固定在两面墙壁之间,比普通蛛网所用的蛛丝略粗,细密规则的网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正如她所说,是放大版的蜘蛛网,看起来非常精巧。

我不禁发出感叹。

「我想坐一下可以吗?」

「可以啊,没有用黏液珠所以不会粘到衣服,放心坐吧。」

说着,她轻松地爬了上去,懒洋洋地靠在蛛网上。

蛛网看起来没有丝毫不稳。

「唔……」

我慢吞吞地移过去,像对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边。

蛛网微微摇晃,感觉轻盈而结实。

「好厉害,完全和吊床一样。」

我和她并排坐在织好的网上,感觉有点新奇。

「刚好可以在这里晒太阳哦。」

一边说着,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将身体靠在另一层稍高一些如沙发靠背的蛛网上。

我也有样学样地靠着身后的蛛网,微微抬起双脚。

悬空的感觉并不坏。

不过,饱腹的状态,适宜的温度加上带着暖意的阳光……这么下去也许会睡着。

「说起来。」

一边抵抗舒适的睡意,我稍稍转动身体朝向她。

「你是神的使者没错吧?」

她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眨了眨眼睛。

「啊……嗯,之前也说过了嘛。」

语气听起来有些含糊其辞,不过我并不在意。

「神的使者会些什么吗?特技之类的。」

「嗯……某种程度的呼风唤雨,这种电视里会演的东西吧,不过对现代人类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是天然的固态二氧化碳。」

「……你是不是在说什么失礼的话啊?!」她鼓起脸颊忿忿不平地瞥了我一眼,「既然要说我,你自己又怎样,你的工作就是对着那个叫电脑的东西敲来敲去吗?」

「嗯,没错,在键盘上敲来敲去完成别人给的任务就是我的工作。如果要给这样的工作者一个确切的名称,应该是黑客(Hacker)吧。」

「黑……客?说起来那位Noise小姐也说过自己是黑客……那是什么崇高的职业吗?」

「不,不如说完全没有,只是在网路上帮人看看门之类的。」

我心目中的崇高职业是能为他人豁出性命的,但我成为黑客后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应该说与黑客这个职业无关,只是我这个人的本性不具备崇高所需求的条件。

「嗯,那就类似门卫吗?我是有听过网路这种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摸不着看不见的。」

织守疑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一时陷入沉默。

网路在我看来,算是不可视的,善意与恶意的泥沼。

虽然不可视,事实上和现实并无区别。

然而我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简而言之,就是利用看不见的链路与他人建立某种虚拟的联系,比喻起来的话……就像无形的蛛网……」

我停了下来。

说不定在某种意义上,我和蜘蛛是有些类似的。

「听起来好像同族……」

织守似乎也有同感地发出感叹。

「说是同族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不会织网……啊,不过我认识几个会织网的人。」

要说物理结网这种事,可能还是集合中的某位同僚更加在行,但我与那位同类相食(Cannibalism)的同僚交情并不深,而且令人苦恼的是在某些地方总是难以达成共识。

「会织网的人类?你是指翻花绳或者编绳匠人吗?」

「唔,差不多吧……」

我忍不住闪烁其词。

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但那绝不能细说。

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织守再次将疑惑的视线转向这边。

「可是……黑客到底是怎样的,能做些什么让我看看吗?」

「嗯,也不是不可以,简单来说可以这样——」

啪的一声,我打了个响指。

客厅吊顶的日光灯突然亮了。

「呜哇!这是什么术法?!」

「术法吗……」

『任何非常先进的技术,初看都与魔法无异。』

非常符合克拉克基本定理的回答。

虽然她的反应很有趣,但很快那张脸上的惊讶就转为了犹疑。

「不过,就只是开灯而已?」

「还可以开别人家的灯。」

仅限智能设备。

「……那算怎样,不就只是恶作剧吗?」

她看着我,眼神中透着复杂的神色。

「如果想的话,也可以打开或者关掉整个区乃至整个市的电力。」

「那也……太恶质了吧,这么做会被抓的吧?」

「所以一般来说不会这么做,虽然能做到,但不会真的这么做。」

「呜哇……总觉得这职业和罪犯只有一纸之隔耶。」

她用担心的眼神望着我,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其他呢,你还有什么能做的?」

再次开口,总觉得她的口吻带着一股慎重。

对此我认真答道。

「基本上,能够通过网路实现的事情都可以办到。范围则比较宽泛,小至生活各方面,大到国际问题都有可能。」

「唔……」

我看她低头思索的模样,补上一句。

「另外撇开黑客,其实大部分人也可以通过网路做到很多事情。」

「大部分人……人类该不会已经到了无所不能的阶段了吧?」

「大抵上可以这么认为。」

虽然无所不能这个词有些夸张,但过去未曾想过的事情,现今的人类都可以完成。

剩下的也只有一小部分而已。

「那么,这个时代的人类已经不需要神明了呢。」

她轻轻闭上眼睛,在我身边发出小声感叹。

「但是,说人类不需要神明并不完全正确。」

因为还有宗教存在。

但那属于信仰的范畴,对于信奉无神论的我来说,是先有宗教还是先有神,我完全不清楚,也无法理解。

或者,信奉无神论本身就是一种宗教信仰?

不管怎么说,我只有一种想法。

「如果有神,祂一定觉得对人类视而不见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吧。」

我慢慢吐出这句话。

「……」

然而织守并没有立刻回应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默。

「怎么了。」

我感到些许不安,稍稍转过身子,为了寻求她的答案而将视线投向她。

然而她并没有看我。

微微睁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的某一点,她淡淡地回应我。

「该怎么形容呢,那种俯瞰众生的态度,感觉你比较像神……」

「……别说傻话。」

我松了口气,同时却感受到了心脏内侧微微颤动。

「没有神会在路过桥边的时候因为感觉良好就跳下去。不……也许有?反正我也不知道神的想法。」

「哼哼,说不定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轻轻笑了,这回视线望向了紧紧关着的拉门外。

透过那层薄薄的纸,她的眼睛又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浮现出那个与她的名字读音相同的词。

……槛神。

心底不自觉地浮出了苦涩。

「神的事情先放一边……」

我谨慎地开口,然后斟酌用词。

「说起来,你想出去看看吗?我是指……普通地走在路上。」

稍稍愣了一会儿,织守终于将视线转了过来。

「诶?啊……嗯……偶尔是有想过……」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我这幅样子是不可能出现在别人面前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啦。」

她自嘲地笑了,一股莫名的落寞落在心头。

但是,我继续说道。

「可是,晚上的话应该没问题,只是出去散散步的话。」

「晚上啊……可是……」

支支吾吾地说着,织守心存犹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步足。

那确实是个难题,但并不是无法解决。

「我会想想办法。」

「唔……你的眼神好坚定,我都没办法回绝耶……可是如果搞砸了的话……」

「不会搞砸的。」

大致上,我也有自己的办法。

应该说,有自己的门路。

对此,织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她抿紧双唇,歪头凝视着我,然后才慢慢开口。

「你啊,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出门呢?」

「我也算是个户外派,天天待在房间里也会觉得憋闷的。」

「……你算哪门子的户外派啊,那很难想象耶。」

「在院子里使用电脑的时候。」

「……唔。」

她眯起眼睛,一副你又在讲歪理的表情。

于她于我,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互动。所以最后,她无奈地露出笑容。

「算啦,那就再信你一次,毕竟你看起来什么都能办到嘛……虽然不会做菜。」

「……咕,您说的是。」

我微微低头,放低姿态点头称是。

「而且就算搞砸,只要逃走就行了。」

她歪着头,用忽闪忽闪的眼睛直直盯着我,黑色发丝滑落在肩膀。

那双眼中有着纯粹的笑意,滲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魔力。

但同时,残留在我心中的愧疚如茶叶残渣隐隐在心底搅动。

「你怎么啦?」

看到我很不像样地发呆,织守眨眨眼睛困惑地问。

「……没什么。」

按捺住微微上浮的苦涩,我轻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