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琉璃色在我脚下,漂浮着暗影的水面,月色沉静地荡漾。

我踩在木桥的栏杆上,只是轻轻挪步,略带朽迹的栏杆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但是,那低哑的杂音并没有阻碍我对这朦胧的月色心生憧憬。

我低下头去,俯瞰黑暗的湖面。

宁静与安详,在摇晃的水月中逐渐形成细碎的影子。

——想变轻松很容易,失去灵魂即可。

脑海中不断回响的是某本书中的句子。

前提是,人类有灵魂。

如某个命题所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

事物的存在是相对于人的感觉而言的。

那么,于我而言,灵魂是否存在。

我尚且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

但是。

我凝神注视那漆黑而深邃的湖面。

也许只要将栏杆当做跳台轻轻一跃,便会得到答案。

对那水月,迷惘在这一刻化为向往。

我思考着是否要向前踏出一步。

「喂,那边的,等、等一下,给我等等!」

嘈杂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上空回响,我默然转头,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朝这边过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木桥开始摇晃,嘎吱一声,我的脚下发出了不祥的声音。

「啊……」

腐朽的栏杆干脆地裂开,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整个人失去平衡。

带着寒意的二月的风拂过我的脸颊。

真是冷澈的寒意。

身体在下坠,淡水湖特有的味道夹杂着植物的清香窜入鼻腔。

越来越近了。

噗通一声,冰冷的触感从脚底传了上来——但也仅止于此。

寒冷没有遍及全身,走马灯尚未转起,这种感觉便兀自停了下来。

「……」

我被一股柔软的力量牵引缠绕住,摇摇晃晃地悬停在湖面,墨色的湖水已经没至膝盖。

在……湖面上……?

我呆呆地低下头。

随着微鸣的水声,我的视野轻微摇晃。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够看到绑在胸口犹如细线般的东西发出晶亮细碎的光。

被那光芒吸引的同时,冷意也开始侵蚀我的意识。但只过了几秒,我再次感受到了之前那股力量。

我被拉扯着缓缓向上,仰望桥上,却什么都看不清。

寒风吹拂,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过膝的裙边被湖水打湿后有种讨厌的冰冷触感。

「在这种地方投河……你是笨蛋吗?」

从结果来说,我再次回到了桥上。

而且,被骂了。

我像被绑住的竹节虫,安静地躺在桥中央。

因为很少被骂笨蛋,感觉上有些新奇,不过我并不会因此感到开心——我不是那种奇怪的人。

「你啊,可不可以不要给陌生人添麻烦。」

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年幼,清澈而稚嫩的声音夹杂着怒火,语气却很老成。

因为看不到说话人,胸口还被细线绑住,我只能努力蜷起双腿,费劲地坐起身。

好不容易抬起头,便有一片阴影落在我的上方。

她极力地凑过来,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口。

「这里又不是青木原树海,不要觉得景色还不错就拿来凑数当自杀胜地。」

「……」

我本想接腔,结果尚未开口便被她的气势所压倒。

四目相对。

浑浊的黑暗被驱散稍许,她的身影轮廓浮现在我眼中。

沐浴在月光下,少女被黑色振袖包裹,枫叶樱花手鞠柄加上纹金刺绣,只看一眼就知道那身装扮非常高级。

从印象来说年纪大约是国中生,尖尖的下颚,白皙而秀丽的面容,垂至胸前乌黑发亮的长发末梢随风微微飘动,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绑在麻花尾梢一侧的流苏银铃发饰发出细碎而清亮的响声。

用世间的标准来判断的话,那是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如果不是面带怒容的话,应该会更加可爱吧,不过那忿忿不平的指责,语气还是应该归于可爱的范畴。

可惜我与可爱两个字一直没什么缘分,不由得心生羡慕。

看着我的脸,她突然停下了戳着我胸口的手指,楞了一下。

我不太明白她停顿的理由,但不管怎样,我似乎不应该继续沉默下去。

「……」

然而,刚要开口的瞬间我却怔住了。

月光虽然朦胧,却足够映照出她纤细的四肢——说是四肢也许不太正确,因为腿有点多。

二、四、六……八。

那既不是道具也不是全息投影……而是节肢动物的足。

我久久凝视着她的足,陷入沉思。

「啊……」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立刻后退半步,突然露出警戒的表情。

「你看见了……?」

「如果你指的是四对看上去纤细又结实的步足,我确实看到了。」

我条件反射般开口。

「唔唔?!一般不是会回答什么都没看见的吗?!算、算了……总之忘记你看见的东西,仅当这是一场梦吧,再见了,异邦人。」

她煞有介事地说着,潇洒地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去。

异邦人?那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但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这样放任她离开。

「不,我是本地出身,另外,这个……」

「呜诶!不许摸我的脚!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失礼了,因为看起来毛绒绒……」

「才没有毛绒绒!你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她一边从我身边退开一边发出质疑,露出气鼓鼓的表情。

「我……应该没有你想象的那种癖好才对,应该……没有?」

怎么办,连我都有些没信心了。

「希望是没有啦,好歹是我救了你,异邦人,至少要对我心怀感激吧。」

不,其实是因为你我才掉下去的。

——这种话对一个救了自己的人说怎么想都不太合适,况且她还是个小孩子,计较太多只会显得我过于小气。

不过,异邦人异邦人的,叫得也太顺口了,我不由得皱起眉。

「那个异邦人的称呼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看我,反而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

「就是字面意思,你又不是日本人,不仅是金发,眼睛的颜色也不太对……」

「我出生在这里,而且有一半算是日本人。」

「唔,是这样吗……那就是所谓的混血?」

她也跟着纠结地皱起眉。

「唔,你的身份姑且不论……异邦人,你……难道不怕我吗?」

「……」

害怕是指哪方面呢?

我不禁露出困惑的神色。

虽然她的生理结构和普通人不同,但交谈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小孩子而已。

不过——

「八重静之(YaeShizuno)。」

「……嗯?」

「比起异邦人这个奇妙的称呼,叫我八重,或者静之。」

「你自报家门得是不是稍微快了一点……」

她撇了撇嘴,露出一丝无奈。

「询问对方的名字之前告知自己的姓名是基础礼仪,另外回答刚才的问题,我并不觉得你有什么可怕之处。」

「你……还真有够无所畏惧……」她像是放弃般叹了口气,「你刻意自报家门就是为了问我名字吗?」

「不仅如此,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身份,还有你在这里的理由。」

我无意斟酌用词,因此毫不停顿。

「……你想知道的还真多耶,就跟刑警一样。」

露出些许不快的表情,她直直地看向我,看起来想要揣测我的意图。

「刑警吗,不能说和这类职业完全无缘,但可能的话我不想遇见他们。」

因为工作会增加。

这是实话,我满面正经地回应。

「想问你这些问题只是出于我的个人兴趣,没有其他意思。」

「……」

她凝视着我,虽然看起来并不高,但由于我还坐在地上,她略微低头看向我。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最后,放弃般眨了眨眼,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听说过吧,蜘蛛是神的使者。」

「我倒是有听过早上的蜘蛛杀不得,晚上的蜘蛛留不得这种话。」

而现在,是夜里。

我冷静地说完,与她四目相对。

听了这句话,她的面色明显变得僵硬起来。

「虽、虽然是有这么一句俗语啦……为什么尽知道这种有的没的……」

「追根究底,是二楼闲闲无事的女大学生告诉我的,在公寓某次大扫除的时候。」

「……虽然我并不想问,你们应该是在白天扫除的吧。」

「……」

「呜,不要在这里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好不好……」

难道她很担心同族的安危?虽然那只是普通的蜘蛛而已。

「请放心,我不是讨厌蜘蛛的那类人,也不相信这种迷信。」

「迷信吗……」

一瞬间,她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不过那表情转瞬即逝。

「算了,没什么,我不过是路过的蜘蛛,按人类的归类法应该算是女郎蜘蛛。至于名字……我想那个没什么告诉你的必要。」

「女郎蜘蛛……络新妇……」

这么说来,她的形象确实和这个词给我的印象相符,但是……

「怎、怎么了?为什么一脸凝重?」

「没什么,那么依照顺序,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刚才说话……」

「我已经先报上姓名,这种时候才突然说我不想告诉你,不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吗?」

我理直气壮,不依不饶。

「咕,明明是你自己擅自说出来的……」

她露出像是吃了苦叶般复杂的表情,有些犹豫地开口。

「名字是有啦,但是姓很久以前就忘记了,嗯,名字……是织守(Origami)。」

「……Origami(折纸)?」

我侧着脑袋,跟着她复读了一遍。

「不要弄错了,是编织的织,守卫的守……织守,不是折纸的Origami。」

「原来如此……」

如果是假名,应该不会在一瞬间想到这种汉字组合,姑且先相信好了。

我朝她点点头。

「那么,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是?」

「……你真的很爱打破砂锅问到底耶,这应该跟你无关吧。」

「嗯,你说的是没错,不过话说回来,你又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不许换个方式再问一遍!唔呃……做什么……嗯……散步?」

努力想出来的就只有这个而已吗,而且还是微妙的疑问句。

她的视线变得游离不定。

「本来应该是散步的,结果却看到有人在桥上自杀。」

「我没有想要自杀,只是在考察场地。」

「考察场地?」

「只是来看看这里的环境适不适合跳下去罢了。」

「哪里不一样了?!」

「当然,完全不同,小织守。」

我试着改用昵称拉近距离。

「不许加小字。」

结果却起了反效果,她有些不高兴地瞪我一眼。

「既然我救了你,你就应该好好感谢我才对,至少……嗯,对了,至少要改善一下对年长者的态度。」

我微微侧了侧脑袋,看着她。

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中学生。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开口问了。

「您贵庚?」

「为、为什么突然用郑重语?!唔……虽然年纪比你大,但我特许你用平辈的语气跟我说话,不过不许在我的名字前面加小字,听到了吗?」

她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我思考了一会儿。

「嗯……但这不合乎礼仪。」

「礼仪礼仪的,你不觉得累吗?还有……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敬语听起来乱让人起鸡皮疙瘩的。」

「……」

我突然觉得有点受伤。

敬语是伟大的发明,说话时可以不用掺杂个人感情,就像机械,只要敲出命令的代码就会给出相应的回复。

看来我的想法没能传达到。

「那么所谓年纪比我大,具体是大多少?」

「一百多岁左右吧。」

「……」

一百多年前,是大正时期还是昭和……我思考着无聊的问题,再次看向她。

「原来如此。」

「唔……你的反应也太平淡了吧,难道是脑袋里缺根弦?」

她歪着脑袋看我,满面不解。

「那么迄今为止你一直都在做什么呢?」

总之先无视她的失礼发言,我继续发问。

「……什么也没做,不行吗?」

不出所料,她有些不满地瞪我。

回答中有一丝停顿,不过我不打算深究,因为没必要。

「是这样是这样,原来如此。」

「你的回应就像在念稿一样生硬耶……唔,总之问题都回你了,我真的要走了,不许再拦我。」

她再次转过身。

「不,请等一下,可以请你帮我把这些线弄掉吗?」

我扭动了一下身体。

说实话,绑在胸口的线勒得相当紧,很难受。

「哇啊啊,差点忘记了……都、都怪你总问些有的没的。」

她迟疑了一下,才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一边抱怨一边从振袖的袖口中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凑近我,切割绑住我的细线。

她那专心致志的姿态毫无防备,没有戒心到如果我愿意甚至能从她手中把刀抢过来的程度。

不过,我看着她切割的细线。

这应该是蛛丝吧,这种东西应该是从……

我的视线偷偷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结果立刻被一双手捂住。

「不许探究些有的没的,别以为板着一张脸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真是抱歉,非常抱歉。」

她的声线非常严厉,我乖乖道歉了,这是今天第几次道歉了呢,大概已经有一年份了吧。

很快,我的双肩再次回归自由。

「非常感谢。」

我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感激地朝她点点头。

「好了,那这一次我真的要走……」

「对了,要不要来我家?」

我随意地打断她的话,抛出这一句。

「……」

我知道,我知道的,不用提醒我很可疑这件事。

如果在这里不抛出这句话,那么一切就结束了。所以,即使她用无语的眼神瞪着我看,我也依旧面不改色。

「请不要误会,既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么至少要请你吃顿饭才能表达我的谢意。」

「饭……你、你要请我吗?」

为什么突然慌张。

她眨了眨眼睛,眼中闪烁的光芒……是期待吗?虽然只有一瞬。

「是的,没错,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饭,想吃什么都没问题。」

我再次重复了一遍,用非常真挚的口吻。

「……可、可是……」

她开始动摇,连爪子也开始在地上扭扭捏捏啪嗒啪嗒敲了几下。

啊,好可爱。

「请不要客气,不管是不会转的寿司还是牛肉火锅,生鲜或是甜点,想吃什么都没问题。」

「真、真的吗……但是我……」

「当然,如果不想在人前现身的话就点外卖好了,最近连米其林店铺也接受点餐。」

我几乎毫无间歇地吐出劝诱的话语,平常的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唔……」

苦恼地垂下肩,她转而低头凝视漆黑的地面。

「……还、还是不用了,谢谢你……我要回去了。」

她转过身去。

失败了。

我的心中生出一股挫败感,不过——

「……咕噜咕噜。」

看来,我还没有被命运女神抛弃。

「不、不是的……刚才那个绝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

明明已经打算离开了,那女孩却还是转过身满脸通红地向我辩解。

我当然能够理解,所以点了点头。

「嗯,我明白,所以……那么换个说法,我一个人吃饭很寂寞,所以想找个人一起,顺便也可以表达我对你的谢意,你意下如何?」

「唔……」

她沉默着,有些迟疑地看向我的眼睛。

「……只是吃饭而已吧?你没有别的企图吧?」

「具体来说?」

「比如说把我丢给奇怪的科学机构,或者卖给见世物小屋用来展览……」

「嗯……」

我思考了一下,姑且不提科学机构,现在已经没有见世物小屋这种东西了才对。

「不,我并不缺钱,也不觉得把你拿去展览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这样吗……那陪你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她似乎稍稍放松了警惕,松了口气般垂下肩膀。

不过,这么想来,将我说的话照单全收也不是什么好事吧?她到底有多天真?

将疑问留在心底,我站起身。

「好了,那么走吧。」

大衣下摆已经吸足了水分,我不得不脱下外套,将它卷起,拧着外套下摆,挤出多余的水分,我再次披上外套。

「唔,这么一看,你很高耶。」

她一边发出感叹一边用手比划。

相对而言,她的身材确实非常娇小,身高大概只到我的胸口位置。

「要一直仰头看我,脖子会很酸吧,抱歉。」

作为女性,我的个子略高。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没什么烦恼,但我一直很在意这点,语气不由变得有些沮丧。

「倒也没有啦……但是高也有很多好处,就、就像长颈鹿……?」

「那个算不上打圆场喔。」

不过她居然知道长颈鹿,再联想到见世物小屋,从她身上传来时代混杂的感觉。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们闲聊着离开木桥边。一路上她都在嘟囔牛肉火锅,真是相当好懂,让我有种把胡萝卜钓竿放在蹦跳的小鹿面前的感觉。

很快,我们来到距离湖边不远的平地,那里停着我的爱车。

「我回来了,TTIK。」

我用中规中矩的语气朝车子说道。

『欢迎回来,Master。』

机械音响过之后,驾驶侧的车门便自动打开了。

「唔哇,车子说话了!」

车门打开的瞬间,她立刻躲到我的身后,似乎在瑟瑟发抖。

「人人都梦想过成为游侠。」

「才没有那种奇怪的梦想呢!」

顺便一提,TTIK并不是车子,而是我的个人健康管理助手。

它的名字是以某辆著名的智能车倒着命名的,但很遗憾这只是一辆普通的家用车,而不是跑车。

『让健康管理助手导航,是强AI所难。』

虽然它总是如此抱怨,但那姑且是设定之一,并非出于AI的意志。

AI是没有意志的——至少我如此认为。

「打开后备箱,TTIK。」

『Yes.』

「等等……等下,这里有需要塞进后备箱的东西吗。?」

她满面狐疑地望向我。

我转过头,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她似乎理解了什么。

「为、为什么要我待在后备箱里啊?明明后排是空的……」

她小声抗议,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如果硬要她缩小身体待在后备箱的话,她应该也不会拒绝。

不过想到她瑟瑟发抖地待在摇晃的后备箱里,我的心中难免泛起一丝同情。

这么想着,后备箱还是打开了。

「呜啊,所以说不是可以坐在后座吗!」

「最近的道路摄像头连后座都拍得非常清楚,为了以防万一……」

「就、就算是这样……」

她明显缩小了一圈抬头看我,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呜……好、好吧……」

看着勉强点头的她,我将手伸向后备箱。

——从后备箱拿出毯子,然后把她裹进毯子里。

「……」

「……逗我开心很好玩吗?」

默默地被裹在毯子里,她的眼中泛着些许恼怒的神色。

的确很有意思。

虽然心里这么想,我却没有说出口的打算。

只是看着气鼓鼓又嘟嘟囔囔的她,心中难得地涌出一股愉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