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

不同于烬寂海的火焰与海浪,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风声,就算是迷迷糊糊的状态,也可以嗅出空气中那一抹青草淡淡。

不对。

我猛地睁眼,从地上蹦起来。

这里不是烬寂海。

脚下是青葱的嫩草,几乎要包裹住自己的皮靴,身后是一棵千年古树,浓密的叶片向四周生长,挡住了一半的天空,剩下的一半,则是安宁的蔚蓝。

我站在树下,张望,烬寂海不可能没有火焰,而四下是生机的绿与平缓的丘陵。我走到树的后方,才发现,我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那石灰质城门、护城河与吊桥,分明是属于蒙德的景象。

好像做梦一样,烬寂海的一切,似乎都化成了记忆的水,悄悄地流走了。

斯坦利,应该还受困在那片地狱一般的土地上——我不知道能否再有机会去救他,希望十分渺茫——但,现在的我,该回蒙德城吗?

他的话语在我耳畔回荡,就算这趟旅程的结果是一去不返,也不要让他所牵挂的人失望。

他——斯坦利——应该是这么想的。

我一屁股坐下,但是他忘了,不仅是有他牵挂的人,还有千千万万个冒险者牵挂着他,等他回来为他们教授冒险知识。

倚靠在树干上,粗糙,但温柔的触感却令我感到陌生。

不知何时,一阵仙乐般的笛声,顺着出城的风吹了出来,像极了我在酒馆听腻了的小曲。

此刻,它莫名地凄凉。

不争气地,我的双眼朦胧下来,一种负罪感从喉头涌起,噎住了我的鼻息,深知难再有机会去救赎,去救赎斯坦利受困于无风之地的肉体与灵魂。

可,我想回蒙德城。

就如轻策山于斯坦利一样。

我在心里祈求他原谅我的想法,因为有一种力量——我无法控制的内心的力量,冥冥之中,驱使着我做了一个大胆而又愚蠢的决定:以斯坦利之名,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后完成他的心愿。

那个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但是,我却不记得发出那个声音的人长什么样,说了什么话,但是曾经,真真切切地在我心里,埋下了这样的种子。

这可能,是天意,也可能——甚至只能是惟一能让所有人安心的方式,斯坦利对冒险者,就像巴巴托斯守候蒙德,一旦他离开,那蒙德的精神骄傲,也将与所有人告别。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就决定要把斯坦利的故事传开了。

用文字作为载体。

当然,这部分的故事我并没有对杰克说。

踩着夕阳的余光,我们绕过城门外的鸽子,我骗了杰克,倒不如说我一直在骗他。

“哦!所以现在汉斯先生是回到了轻策山吗?”年轻人一脸兴奋,我们什么都没从丘丘人的营地带走,却收获了一整天的风与一篮子汉斯的故事——我将自己的名字与斯坦利互换了。

“那当然。”我告诉杰克,“汉斯”和我成功地到达了烬寂海,最后,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提瓦特大陆。

“那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拜访他!”

“哈哈,他老人家可禁不住你们打扰。”我苦笑一声,不知道这个骗局还能被我的谎言掩盖到什么时候。

我们回到了酒馆,就在上次遇见巴巴托斯的位置,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把斯坦利的嘱托完成,而当他的灵魂被解放之时,我才知道,他已经不可能从烬寂海回来了。

点了两杯冰镇的苹果酿,我抿了一小口,微甜的味道可比船上好了不少。

“杰克,我想,作为你的导师,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探险家了。”

“真的吗?!”

“真的,”我笑笑,点点头,“过几天,你应该就可以收到冒险家协会的认定了。”

“那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好了!谢谢您,斯坦利先生!”

虽然我一直面带微笑,但是听到那不希望再听到的名字,我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震,苹果的酸甜也逐渐变得苦涩起来,而原本的小酌,在这种心理的鬼使神差下,被我一个人喝成了闷酒。

但是,这真的是我希望的结果吗?

我和杰克只是岔开了话题,聊着其他的事情,但是内心却始终放不下烬寂海和斯坦利。

所以,我清楚,是时候对这个小伙子坦白一切了。

“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打断了杰克的侃侃而谈,问道。

将事情的真相全盘托出后,老实说,我的内心是复杂的,甚至还对眼前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丝恐惧。

我愧疚于很多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像愧疚于斯坦利一样这么愧疚于别人,杰克拥有着最纯洁的冒险之心,可我却要用谎言玷污它。

期待着眼前的年轻人愤怒地拍桌离去,但是然后呢?然后他就会放弃冒险,听他父母的话去做一个律师吗?我不敢想象了,早知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回来的那个人应该是斯坦利而不是我才对!

像个即将要走向刑场的罪犯,我颤抖着低下了头,可沉默许久,面前的青年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双眼充满震惊,但后来,却渐渐被理解与包容所填充。

“汉……斯坦利先生,”他本想叫我的真名,但不知为何放弃了,“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吧。”

“您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稍稍思考了一下,我说道:“除了斯坦利和我的身份互换了以外,我们的经历,都是真的。”

“那何必这样呢?!”杰克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思考着有些话应不应该讲出来,然而声音却越来越小,“虽然……虽然我很理解您对他的不舍,但是只要这冒险是真的,那有什么可被称作是骗局的……”

“不,杰克,”我摇摇头,没有怪罪他的冒犯,毕竟在自己眼里,他还是个孩子,“斯坦利对我来说,就像我和你的关系,他给了我很多鼓励,这里面蕴含的东西,不仅是不舍,还有我对他的愧疚,以及各种复杂的情感。”

“嗯。”年轻人若有所思,像是努力地在体悟这一份感情,但我也不奢求他能完全理解,因为时间总会让一个人从年轻到变老,孩子终究会长大。

尽管,巴巴托斯已经解放了斯坦利的灵魂,但是……但是!每当听到他的名字,这份纽带所带来的伤痛也会随之增加,让我越来越放心不下斯坦利,越来越模糊了虚妄与真实的界限。即便如此,我依旧能感觉到,他一直没有离开,没离开我,甚至没离开提瓦特,更是没离开蒙德和他的心之所向,至少……是这样吧。

“杰克,我不想让你对冒险失望,但是,我实在是无力对你掩盖这件事的真相了,世人是迟早要知道的。”我的视线有些许模糊,于是果断地低下了头。

“我懂,”杰克神情凝重,但并不是对我不诚实的失望——这反而让我更加愧疚于他,“那,斯坦利先生,就让我这样继续叫您,可以吗?”

“如果这样能弥补我的过错,那就继续吧。”我扶着额,挡住了我的双眼,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失态的样子。

“那么,斯坦利先生,您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这件事情我会保密的。”

我稍稍楞了一下,思绪还沉浸在烬寂海的回忆中,早已不再依附于肉体,但是内心却得到了几分解脱。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半晌,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喝着桌上的苹果酿,像极了那时候的斯坦利请我喝冰雾茶的模样,那种通透的味道,师徒之间的五味杂陈,可能再没有机会去认真品味了吧。

“那么,我可以对你发布最后一个任务吗?”许久,我才开口道,杯子里的金黄色液体已经见底。

杰克微笑着,默许了我的提问。

“我们一起把斯坦利的故事,写下来吧。”这是我的心愿,是我对斯坦利单方面的承诺,也应该是所有憧憬冒险之人的希冀。

漫步在街头,晚风也捎带着,洒下了终幕的光。

后来,《斯坦利游记》在丽莎的帮忙下,顺利地出版了,上面,是我,也是斯坦利的回忆,几乎每一位向往自由与未知的蒙德人都会在闲暇的时光拿起这本书翻阅,我很欣慰,斯坦利的故事,我顺着他的承诺,让蒙德人的血脉里,增添了一分冒险的气息。

“斯坦利先生,”这一天,我正在自己的住所里读书,杰克似乎有事情要对我说,所以就跑了过来。

“我要出发去璃月了。”杰克就站在门口,没有进屋,身上穿着绿色的冒险服,背上挂着一个超大号背包,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他的必需物资。

“璃月吗?”我定了定,才意识到杰克已经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了,他是个充满志气的探险家,“那是个好地方,你可以去书里提到的地方到处转转。还有,一定记得去品尝一下香菱的手艺,餐厅就在璃月城里,然后……”

“斯坦利先生。”杰克打断了我的滔滔不绝。

“怎么了吗?”我停下了对他的推荐。

“这一次去璃月,我可能会去很久,也可能会在提瓦特大陆游历‘斯坦利先生’所没能探索到的区域,总之,蒙德城可能已经容不下我的翅膀了。”他开心地笑笑,带着一份傲气,好像真正的青年斯坦利就站在我的面前一般,有如雄鹰向往蓝天,游鱼拥抱海洋——但是我不想让他成为下一个斯坦利,他是自由的,他是没有羁绊的,他是纯粹的蒙德人,也是纯粹的冒险家,我只想让他保留自己的那一分纯真,自由地探索这个美好的世界。

“好啊,好啊。你有这份探索的渴望,那就去吧,去探索你喜欢的世界吧!”我很尊重杰克的看法——他是完全自由的——也回以笑容。

“斯坦利先生,”他有些哽咽,“这一次,要很久才能见面了。”

我抱住他,就像父亲要为孩子送行一般,泪水也止不住地留下。

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等一下。”于是转过身,走向了书房。

从书架上拿起一个檀木做的小盒子,我回到客厅,把它递给了杰克。

“如果你路过轻策庄,路过裕和茶庄,请把这个盒子,交给那里的人。”

“那里的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里面的纸上应该写上了收件人的名字,一定要原封不动地给她,知道吗?”

像是看出了我的眼神所传达的信息,杰克点点头,眼角泛着泪花,郑重地承诺道:“我会的。”

“还有,在那里点一杯冰雾茶,最好,在二楼的雅座给戏班子鼓鼓掌。”我想,这是最后的嘱托,也是对斯坦利,对所有探险家们,最深沉的祝福了。

我跟在他身后,锁上门,离开了自己的家,沿着主干道,路过熟悉的酒馆,路过冒险家协会,路过熟悉的一切,而后,便送他出了城门。

站在城门门口,太阳正处于舒适的高度,恰一阵微风迎面拂过,惊起了地上游荡的鸽子。

一切发生得太慢,一切也似乎发生得太快了。

杰克打开风之翼,向我道了最后的别,逆着风,开始飞翔起来,就像自由的鸟,或者说,他就是自由的鸟,我目送他的身影和鸽子一道,簇拥着,渐渐隐匿在了丘壑之间。

也许,巴巴托斯的恩泽会一直护佑着他,也许,蒙德的风,会把冒险的悸动,吹进每个人的心扉。

就这样吧。

再见了,冒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