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自己发出那声啼叫的瞬间,我只感觉整片天空都朝着我的脑袋压了过来。

我是一只鸽子?

我变成鸽子了?

我……我不是人类吗?

——脑海中,三个致命的问题在疯狂打转,可我却没法找到它们的答案。

“看样子,你总算能说话了啊,小兄弟。”

身旁那只灰色鸽子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咕。”

我发出泄气的声音。

可它却还是歪着脑袋。

“不过……好像还是只能发出纯粹的鸽子叫啊。”

“……咕?”

“这样,你只要一边想着自己要说的话,再让声带自己去随着意识发声就行了。这还是上一个前辈这么教会老子的。”

“……咕……辈……?”

“对、对!就是这样!”

它的眼神突然像是恢复了光泽一般,整只鸽子欣喜地原地跳了起来。

“不要想着去控制声带,而是要让它随着你的意识去自己出声!”

“……咕……嗝……我……”

“很好,很好!就是这样!”

这家伙,居然就像是名人类一样在鼓励我。

混账家伙,我都开始觉得我自己本来就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生活在禽类族群里的鸽子了。

“嗝……呵……咔……啊……”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你想说什么?别忍着,把它一股脑全释放出来!”

“……嘶。”

我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便朝着昏暗的天幕撕心裂肺地吼道——

“这到底是什么鬼啊——!!!!!”

“什么鬼啊……!

“什么……鬼啊……”

“……”

话语,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在声嘶力竭地将话语从口中释放出去的那个瞬间,我只感觉自己原本沉重的躯体,似乎轻松了不少。

可问题是……我还是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为什马……灰这样……窝怎么会……扁成一只咕、子……”

“唔……有些音节还比较怪,不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小兄弟。”

“……?”

那头灰色鸽子靠近我,用它拿看上去几百年都没有洗过的掉渣翅膀拍了拍我的头。

“从变成鸽子、再到头一回能说出让同伴理解的语言,老子可是花了整整一周呢。”

“……同、同棒?咪指的是……”

“当然是和咱们一样——原本是人类,死后变成了鸽子的倒霉蛋啊。”

它自嘲道。

……等等。

原本是人类……

死后变成了鸽子……?

……啊!

“我……”

顷刻间,无数画面,夹杂着声音,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

____________________

……

——在门口目送着我的小男孩;

——呼啸的北风;

——倒地的孤狼;

——绵延的细雨;

——刺耳的号角;

——射出的利箭;

——巨大的黑影……不,是丘丘人;

——钻心的剧痛;

——灰暗的天花板;

——两位挚友的身影,以及……他们焦急的眼神。

旋即,熟悉的两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提姆、提姆……!啊……可恶。葛瑞丝,他怎么样了!」

……杜拉夫?

「药草……不行,伤口周围已经开始坏死了……!祈、祈祷也不管用……丘丘人的武器居然会涂毒……」

葛瑞丝……你、你们……在说什么呢……

「该死的……都是、都是因为我……他才……」

「杜拉夫,别这样……要是我能有神之眼的话……」

「可恶……我要怎么跟那小子交代……」

……喂喂,你们俩……

杜拉夫这小子头顶的毛耳朵耷拉着,而葛瑞丝……她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珠。

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悲伤?

我……为什么……

「……杜拉……葛……」

「提姆?!你振作点!」

杜拉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混账,真不愧是非人……这混账的手劲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大……

即便很痛,可我也没力气去把他的手给挣脱掉。

「……我……哪儿……」

可恶,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别管那么多了!你、你这家伙……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剑!人类的身体根本就……」

「……身体……自己……」

【在大脑思考之前,自己的身体已经动起来了。】

——这是我想说出口的答复。

「……混蛋……要是、要是我再谨慎一点……再多判断一下……你就……」

喂喂……你个大男子汉哭什么啊。

要是看到自己老爹是这副怂包模样,小迪奥娜可是会笑话你哦。

「……提姆……」

还有葛瑞丝……

哎呀,别哭啦。

虽然你哭起来也很可爱,但你笑起来的样子……明明……更漂亮啊。

所以……别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

「……别……嘶……」

别道歉啊,混蛋杜拉夫……

好痛……

好冷……

脑袋明明烫得很厉害,胳膊和腿却好冷。

好冷……

眼皮好沉……

好困……

不行……我得……告诉他……

告诉……他……

「……提……」

「提姆?!」「提姆……!」

太近了啊,你们两个。

我都看不清你们俩的脸了。

脸凑那么近干嘛……

本来就快不能呼吸了……

——好吧。

既然你们这么想听的话……

「……提米……爸……爸……对不……」

……

……

随后。

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也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如同肉体和灵魂一同被这个世界给驱逐了一般——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____________________

“……弟……”

“……兄弟?小兄弟?”

“……咕。”

我的思绪,被那只烦人的灰色鸽子给拽回了现实。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脑子傻掉了呢。”

“……谁、谁脑子傻掉了?”

“嚯——看来你已经彻底掌握发声的窍门了啊,小兄弟!”

它兴奋地原地跳了几下,似乎比我这个当事人还开心。

只不过是能正常交流而已,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不,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

“……鸽子?鸽兄……算了。”

我亮出自己的右翅,在它面前扇了扇——想用这种方式指着它。

“叫我杰夫就行,咋啦?小兄弟?”

“我能先问你个事儿吗?”

“嗨呀,”它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脯来,“问吧,随便问啥都行,老子已经快大半年没有碰到过人类啦!”

……人类……

是指像我这样的倒霉蛋吧。

“咳咳……我……我怎么就变成鸽子了呢?”

这是我最难以理解的现状。

“小兄弟,冷静点听我说。”

这个——自称【杰夫】的灰色鸽子晃了晃脑袋,神秘兮兮地对我开口——

“你……作为人类的你,已经死了。”

……

听到杰夫的回答,我反而没有失去冷静。

相反地,我的内心似乎有一些释然。

是因为知晓了一切吗?

还是因为……对自己放弃了希望呢?

我不清楚。

但唯一能知道的是,刚才在脑海中浮现的,正是我死掉之前的走马灯画面。

事情的起因,要从那场糟糕透顶的狩猎开始说起。

像我们这样的职业猎人,在展开狩猎前,必须要观察好周围的地形,确认可能的威胁,并给自己留好撤退的后路。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对于猎人而言,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天气。身上的气味和移动时的异响都会被绵绵细雨所遮盖,可以让我们从相对安全的位置对猎物发动偷袭、一击毙命,然后借着浓密雨幕的掩护,快速撤退。

……原本,我们的狩猎应该是和往常一样顺利的。

但杜拉夫那个笨蛋,偏偏居然在打猎的时候没有观察到隐藏在山脚下的丘丘人营地。为此,我们俩在准备收拾战利品的时候,遭到了一个小队的突然袭击。

和那帮有着神之眼的天选骄子们不同,仅靠手上的弓和怀里有些发钝的匕首,光是能从那帮畜生的包围中全身而退,就已经是走狗屎运了。

然而,我们俩却连走狗屎运的机会都没有——

雨天的能见度极差,拉开了距离的我们,无法对丘丘人造成有效杀伤。失去了冷静,陷入混乱的我们,只是一边像野兽一样地咆哮、一边无意识地拉弓搭箭。

真是蠢透了。

背上剩余的羽箭数量越来越少,到最后,我们连一根也没能剩下,只能围绕着几块巨石构成的掩体、依靠手中的匕首保命。

在拼尽全力干掉几个摸到近点的小畜生之后,它们的大哥冲了过来,举着盾把我和杜拉夫撞飞了。而且最糟糕的是——那家伙居然径直朝着倒下的杜拉夫冲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直接冲到了杜拉夫面前。

接着,在后背传来钻骨刺痛的同时,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杜拉夫跟葛瑞丝这俩损友站在我旁边。

再然后……

再然后……

我就在刚才的地方——应该是蒙德城门前的石桥上,醒过来了。

“……是啊。”

我冲着杰夫点点头,“我……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我的名字是【提姆】……我是——”

“这样啊……”

对方只用了这简短的三个字,打断了我的话。

而就在这时,仿佛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一般,一缕淡金色的微光照在了这只灰色鸽子的身上,让它的羽毛显得闪闪发亮。

天终于亮了吗?

但是,在杰夫盯着我的眼神之中,我却似乎看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的情绪。

两只鸽子之间,就这么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彼此沉默了几秒钟。

“回桥上吧,提姆小兄弟。”

“……好。”

在我答应之后,杰夫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又像刚才那样拍了拍我的肩,随后晃着脑袋,沿我们刚才过来的路往回走。

话说回来,既然是鸽子,那它为什么不飞回桥上去啊?

……我疑惑地跟在它的身后,有点不清楚它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且……

“杰夫……?”我试着呼唤着那只领头鸽。

“啊?”

我听到前面的它传来了回应,急忙追问——

“你……就不在意我过去的事情吗?……作为人类时的。”

“……老子不感兴趣。”

“那……那你以前不也是人类吗?你是怎么变成鸽子的?”

“……老子的事,跟你无关。”

嚯……这个混账。

跟我说【咱们原本是人类】,又是【死后变成了鸽子】什么的,吊足了我的胃口。现在晃晃屁股就想走鸽了?

……谜语人?

早知道这样,我刚才就不多问那一嘴了。

不过,杰夫的话还在继续。

仿佛就像是在自嘲一般——

“——反正,过不了多久,咱们俩都会忘记的。”

……

直到几个小时之后,我才明白了这混账话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