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十年前以来,冷陵谷就长年被积雪所覆盖。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也会是。

白雪会将一切埋葬,所有的生命、恩怨最终都会回归大地,消失的无影无踪。留给生者的只有陪伴一生的苦痛与后悔。

在雪地之中,黛娜拖着疲惫的身体将昔日战友们的尸体聚拢起来。就算他们的身体已经变得残破不堪,但黛娜依热能够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明明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但记忆中他们的相貌却始终模糊着。

然而不管她怎么找,她都无法找到斯维特的身体,即使如此,她仍在寻找着。就算冰雪将双手冻得红肿,她也没有停下。

在一片肢体残骸中,黛娜终于找到了斯维特的尸体,或者说,他身体的一部分。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中年男人的右手臂。

“我终于找到你了,斯维特先生……”

她曾经无数次想要牵起那只手,却从来只敢偷看两眼;明明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对他表露出来。

但如今,她终于牵起了他的手。

明明悲伤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明明痛苦却连表情都不知道该作何是好。黛娜想,大概自己的内心已经干涸了吧。

失去的一切就如同指缝间漏下的沙砾般,永远不会再回来。

雪越来越大了。

“伊琳娜大人,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黛娜将头埋在怀中,声音很是沙哑。

“你想让妾身做什么?”

“请让他们安息吧……”

伊琳娜沉默着点点头,打了个响指,那堆积成山的尸体便燃起大火。

再见了,各位。黛娜亲吻斯维特的手臂,接着将其抛入火堆中。

在火焰的映照下,黛娜的瞳中空无一物。

·

尤利努力的睁开眼睛,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久到让他忘却自己的梦。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鲜红的世界之中。无名的红色花朵铺满了尤利所能看见的各个地方,虽然叫不出名来,但尤利却觉得很熟悉,也很让人安心。

“哟,你醒啦。”一名嘴角带着微笑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身边。

“斯……维特?”

“不认得我了吗?”

斯维特摸了摸自己的脸说道:“我今天也没刮胡子,不至于认不出来吧。”

尤利想要坐起来,但全身都使不上力来,只是稍微移动手指就让他感到撕裂般的痛苦。

“不要乱动,你现在全身的骨头都已经断了,内脏也几乎全毁。”

斯维特按住尤利的身体,让他维持住卧倒的姿势。

“还记得吗,你和异兽打了一架。”

“大家都死了,我也……”

这样啊,原来我已经……

“不对哦,你还没有死。”

斯维特站起身来,向着远方的河流走去。他背对尤利说道:“别忘了,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前面的区域,队长你下次再来探索吧。”

斯维特转过头,露出如同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下一刻,场景转换。

在一片纯白中,有一名全身漆黑的少女与尤利对视。

“尝试接受我的力量吧,不过要是死了可不怪我。”

她莞尔一笑。

·

烟雾逐渐散去,原本平整的雪地被人硬生生地砸出一个大坑。在那坑中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正是尤利。

异兽在空中等了数分钟,在确定尤利不会再爬起来后,它再次化为斯维特,走到尤利的身边。它能听到,尤利的心跳声尚未停止。

看着坑中尤利凄惨的模样,它的面容扭曲起来,发出诡异的笑声。

“你真的是最棒的玩具啊,尤利。”它伸出手在尤利的脸上摩挲着,就算沾满了鲜血也蛮不在乎,眼神温柔得像是在安抚自己的孩子入眠。

“我理解主人为什么想要你了,这么耐玩的玩具估计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尤利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自我修复,将破碎的骨头重新拼接起来,破损的内脏也逐渐恢复机能。而当尤利再次睁开眼时,他身上已经再也没有了人类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和异兽极其相近的不祥之气。

斯维特以人类的姿态张开双臂,漆黑的翅膀在他身后展开。

他高声呼喊:“来吧尤利,第二回合开始了!”

尤利拔出身后布满裂痕的深渊大剑,大剑的剑柄处刺出无数根荆棘将尤利将整条右臂刺穿,同时鲜红的血液顺着荆棘流入巨剑剑身将其修复。

深渊大剑,传说中靠吸收使用者血液来修复以及增幅自身,同时也会在短时间内治愈所有者的伤势的异端之剑。

但一旦使用,除非喂给剑足够的鲜血,否则使用者只有失血过多而亡一条路可走。

这把魔剑从现在起才真正露出獠牙。

“我会用你的死来弔唁斯维特还有大家。”

·

“伊琳娜大人,谢谢你。”

黛娜给伊莉娜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这倒是让伊琳娜有点受宠若惊,她摆摆手说道:“举手之劳罢了。”

“不过,真正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是啊……”黛娜抬起头,此时的她眼中已经再无了痛苦与迷惘,“我必须杀了那家伙给大家弔唁才行。”

伊琳娜宛然一笑:“对于生者,我们能做到的只有一直走下去罢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伊琳娜和黛娜抬头望去,沧蓝色的天空中有一条长着翅膀的巨蛇正在盘旋。

“就让妾身看一看你的觉悟吧,黛娜……”话未说完,黛娜已经拔起地上的一把长剑向着巨蛇的方向跑去,伊琳娜不禁哑然失笑。

“看来是妾身多管闲事了。”

·

尤利奋力挥出手中的大剑,异兽只是稍微侧身便让他的攻击落空,同时它向着尤利的喉咙刺出手刀。来不及收刀的尤利结实的挨下了这一击,喷出一口鲜血。

“首先让你再也说不出大话。”异兽收回右手,没有留给尤利任何喘息的机会,趁着他向后仰的时机,漆黑的双翼化为长枪将尤利的腹部刺穿。

尤利向后踉跄两步站定身体,大剑再一次吸食他的鲜血,同时将他的伤势全部治愈。

“你的血液还够使用几次深渊道具呢,这真的让我很好奇。”异兽一边舔舐翅膀上的血液一边问道,但此时的尤利已经没有任何余力说话了,使用大剑不仅消耗血液,更是对他的精神力产生了极大的消耗。

尤利再次挥舞魔剑,朝着异兽奔去。

在面对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一切的剑法和技巧都没有存在意义,除了制造破绽外别无他法。

尤利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再次将他拦腰斩断。而异兽的傲慢,就是它最大的破绽。

“对了, 告诉你我的名字吧,”异兽一边躲避着尤利的攻势一边说,“人类一直以为异兽是长时间被魔力侵蚀的生物,其实并不正确。”

异兽抓住了尤利的右手腕,稍一用力便传来清脆的骨折声,与此同时,魔剑开始汲取尤利的鲜血修复肉体。

“异兽诞生于自然,但其灵魂并非原有生物。”尤利对准它的脸颊挥出左拳,却被它轻易拦下。

“所谓魔力,其实就是意志的集合。”尤利的左拳被捏碎。

“那你觉得,这是谁的意志?”异兽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将尤利拉到自己面前,“是魔法使,是被你们所遗忘,被你们所抛弃的魔法使啊!”黑翼化为尖刺,无数次地贯穿尤利的身体。

“为了卡洛儿大人,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只要是那位大人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带给她。”

咔嚓……

魔剑的剑身不断出现裂痕,尤利的右臂也变得苍白透明。荆棘纷纷萎缩,脱离尤利的右臂。

伴随着异兽的最后一次突刺,大剑失去光泽,重新被锈斑所覆盖,重重的砸落在地面。

“记好了,我的名字是博斯韦尔,卡洛儿大人的仆人。”

“来,走吧,和我一起去见那位大人。”

博斯韦尔抓住尤利枯萎的右手,拖着他向前走去,全然不顾尤利的鲜血浸透了雪地,在地上拖出一道长线。

“不要……”

博斯韦尔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

“不要玷污斯维特!”

尤利挣脱开博斯韦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捡起魔剑,猛地插进博斯韦尔的腹部。

博斯韦尔显然没有料到尤利还有力气,也没有料到自己的腹部防御会如此薄弱。

尤利的嘴角扬起弧度,向博斯韦尔比了个下指,“很遗憾,是我的胜利。”同时,魔剑贪婪的伸出无数条荆棘将四周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

无数条荆棘从魔剑的剑身中蔓延出来,博斯韦尔试图将它拔出来,但剑却像是生了根一样,不管他怎么使力都无法将其拔出。

“哈哈!小鬼你干的好啊!血!都是老娘的血!”深渊大剑兴奋的大叫,同时开始汲取博斯韦尔的血液。

博斯韦尔踉跄两步,吐出一口血:“混蛋……”

他的肉体正急速衰弱,血液全被抽出体外,原本壮实的肉体变得矮小干瘪。

“不过你别以为你赢了啊!”博斯韦尔冷笑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身体猛的膨胀起来。

但这并非是他的身体恢复原状,而是他选择自爆。耀眼的白光自他的身体溢出,伴随着的是剧烈的爆炸。

“喂喂,让老娘再吸点!”

“砰!”的一声,博斯韦尔的身体被炸成碎片,尤利也没有幸免遇难,整个右边身体在光芒中分崩离析,他的脸像是被扒去一层皮般,暴露出脸部的血管与肌肉。

尤利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以及那不断飘落的雪花,垂直向后倒下。

到此为止了吗……

他闭上双眼。

在即将与雪地接触时,却被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臂拖住。

“辛苦你了,少年。”

少女温柔的声音在尤利的耳边响起,尤利眼睛一酸,眼泪不住地流淌出来。

伊琳娜将尤利抱在怀中,轻抚他的后背。

“接下来就交给妾身吧。”她把尤利缓缓放下,抬起血红色的眼眸,直视那在空中盘旋着的巨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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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之前,博斯韦尔的身体已经小了很多,刚才的爆炸确实对他造成了伤害。但在震波波及到魔核之前他就迅速将魔核排出体外,利用剩余的魔力重新构筑出自己的肉体。

利用爆炸,他成功的脱离了魔剑无止尽吸血的困境。

代价则是,他的力量现在已经衰弱到极点。

本想着就这样把重伤的尤利带走,却看到一名纯白色的少女凭空出现在尤利的身边。

那少女抬起头与博斯韦尔对视,在那一瞬间,博斯韦尔感到一股不可言喻的恐惧感爬上他的背部。在他眼中看到不是少女娇小的身体,而是一只站立于天地之间的极凶恶魔。

博斯韦尔不敢贸然靠近伊琳娜,只是不断地在空中盘旋。

于是伊琳娜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说:“汝这么防备妾身干嘛,靠近点也没事哦。”

明明她看上去就和普通人类一样,但异兽的野性本能不断的向博斯韦尔发出警告“不要靠近她!快逃!”

博斯韦尔强压住内心的恐惧,化为人形降落在地,对着伊琳娜鞠了一躬说道:“在下名为博斯韦尔,是卡洛儿大人的仆人。”

“卡洛儿?她过得还好吗,妾身听说她忙着和白姬掐架,得罪了不少魔法使。”

“那件事四十多年就结束了,卡洛儿一直想对白姬大人道歉,只是找不到机会……”

“卡洛儿想要的,就是这玩意吧?”伊琳娜举起深渊大剑,那饱食了鲜血的剑灵此时正放声高歌。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将它交给我……”

“妾身啊,”伊琳娜打断博斯韦尔,“虽然对白姬没多少感情,但是对于卡洛儿……”

“不管怎样都不想原谅她!”

一股庞大且凶猛的恶意将博斯韦尔吞噬,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伊琳娜掌握在手心之中。下一秒,他看到自己的双臂脱落下来,染红了雪地。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察觉到魔力的波动,自己的双臂就被斩断了。

博斯韦尔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名看似普通的少女。

“难道你是,不对,那个人明明早就死了!”牙齿在颤抖,博斯韦尔凝聚魔力试图展开翅膀,但翅膀刚刚张开,就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扯断。

在少女的身后,纯白的尾巴如同绽放的花朵般蔓延开来,在这一刻,博斯韦尔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曾立于魔法使顶端的存在,同时拥有人类与狐妖两种血统的女人。

“妾身啊,很讨厌别人侵入自己的地盘,偏偏还是卡洛儿那家伙的属下。”伊琳娜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响指,无形的墙壁从四周逼近博斯韦尔,将他向着中心碾压。

博斯韦尔的身体被不断压缩,虽然他努力挣脱却根本无法违抗伊琳娜的力量。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嘎作响,博斯韦尔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不,她就是真正的死神。

“对不起,卡洛儿大人……”在最后一刻,浮现在他脑中的,是自己最敬爱的主人,那名有着坚毅眼神的黑发少女。

随着咔嚓一声,博斯韦尔的魔核被压碎,只留下一滩模糊的血肉。

卡琳娜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眼身边陷入濒死状态的尤利,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你和他确实很像,这就是卡洛儿想要你的理由吗。”

还是说,白姬,这也是你设计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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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维帝国首都·乌露席尔

在王宫深处的某个房间中,一名年约三十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意识已经断开,自动转移到这边了吗……”

男人握了握拳,确认自己的力量:“看样子是损失了不少鳞片,果然不该让未成熟的分身去。”

他叹了口气,看向他身边那名尚未从昏迷中苏醒的金发少女。

“不过及时将这丫头传送回来倒是值得表扬。”

“不过这样能用的身体就所剩无几了,卡洛儿大人要是知道了……等等……这是什么……”

当检视传输回来的精神意志时,他发现了某段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斯维特·维托……”

“哟,你好啊,博斯韦尔先生。”

在意识深处,金发的中年男子——斯维特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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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黛娜赶到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狂风呼啸着,将异兽与人的血肉腐烂后的臭味卷入黛娜鼻中。而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是,只剩下半边身体的尤利。

伊琳娜看到黛娜,笑着打了声招呼。

“哟,你晚来一步,异兽已经挂了哦。”

“对了,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吧,他活不了多久了。”

黛娜感到脑中像翻江倒海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响挤出一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伊琳娜背过手,漫步在雪地中,“你知道魔法使们都有眷属吗?”

“所谓眷属,或者说是仆人,其实就是魔法使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其他生物。”

“那请您!”

“到那时他就不再是人类了,”伊琳娜打断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倒是比死了好,你说是吧?”

黛娜忽然笑起来:“这是对他的惩罚,要是他这么简单就死掉了,那大家的死又算什么。他必须活下去啊,为了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那些还在等待他归来的人……”

“你恨他吗?”

“那是当然!如果不是他,斯维特不会死,大家也不会……”说着,黛娜已经泣不成声,她终于将积压已久的情绪发泄出了。

“你并不恨他,你恨的只是弱小的自己。”伊琳娜将她揽入怀中,“正是因为弱小,人类才会悲伤;也正是因为弱小,人类才能将彼此联系起来。”

“你说过吧,要为战友们弔唁。但比起这个,我相信他们更希望你们能够活下去,代替没能离开这片雪原的他们。”

“真的吗……”

“这还用说!我相信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怨恨你,因为你们是战友啊。”

黛娜用力的回报住伊琳娜,低声说道:“我活下去,也可以吗……”

嗯。伊琳娜将自己的下巴抵在黛娜的脑勺,过往的回忆涌入脑中。

所谓生者,必须要肩负起死者的希冀与怨恨走下去。

那个人曾经这么告诉伊琳娜,然后不带任何留恋地去迎接死亡。

·

伊琳娜的背后展开数条尾巴,将尤利的身体托起,黛娜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白色的光芒笼罩了尤利的身体,对他的身体进行修复,黑色的气息不断地从尤利的伤口中漫出,似乎在与伊琳娜的力量对抗。

“深渊的力量啊……”伊琳娜加大魔力输出,将黑气压制住,“人类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深渊的诱惑,倒也在意料之中。”

黑气不敌伊琳娜的力量,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尤利在爆炸中失去的肉体也逐渐恢复。

“这并非时间回溯,而是妾身扭曲了他的生死。”

“从现在开始他将不再是人类,而是作为妾身的眷属活下去。”

尤利完好的身体从空中落下,黛娜快步上前将他抱住,只是哽咽着不断说谢谢,再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