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云关的城主府的厅堂之中,看着递到自己手上的文牒,一脸震惊杨玉珠望着前来宣布任命的官员,为自己的城主辩解道:“其中定是有何误解,还望上官能与行军总管禀明。”

看着眼前拒绝拔擢,不想取代郑芸成为战锋队的队正的杨玉珠,前来宣布任命的官吏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对她解释道:“前几日,汝阿爷遣家奴携杨氏一门家主之书信至总管府,见了评议军功之人,信上曰:若非吾儿斩杀贼将,贼将之首级何以在吾儿手中,军中将士皆目睹吾儿携贼将首级于城头劝降,贼将岂非吾儿斩杀耶?”

听到这话杨玉珠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毕竟她在斩杀敌军将领的时候,敌军将领确实还没断气。虽然她知道在自己斩首敌将之前,敌人已经受到了致命伤,但敌人的死亡依照法度来讲自己应该是首功,但是她自己清楚,当时她斩首敌将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城主。

而在一旁的郑芸却丝毫不在意,反而甜甜地笑着上前祝贺杨玉珠:“能获拔擢跃升为队正甚是可喜可贺。”

兰儿与琳儿也跟着郑芸一起祝贺杨玉珠一跃成为队正,但她们二人是否出于真心呢?杨玉珠看得出来,她们这样的百姓不过是随城主之心意罢了。她能从伍长兰儿的眼神中看出来她瞧不起自己,因为自己是世家阀族,虽然是旁支,但自己的家族将郑芸的功劳贪墨,移花接木到了自己的头上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娜娜与阿米娜两个人,她们没有表态,但她们的不表态已经说明了一切,或者说此时在她们心中对这个朝廷的信任已经丢掉了,毕竟这样的事情和曾经奴役他们的式邑国又有何不同呢?无论平民或是奴隶出身的人立下多大的功劳,最终都是变成了贵族升官发财的凭证,而平民什么都没得到,况且郑芸不是百姓,是有爵位的,是县公。难道说只因为她背后没有世家阀族就能被如此欺凌吗?连权贵之间都如此这般,又怎能让这二人对朝廷所有信服呢?

无关之人都是如此的态度,对于杨玉珠来说她更是无法接受,她听到郑芸的话非但没有接受这份感谢,反而脸上带着几分怒气地看着自己的城主和其他四位亲兵说道:“这何来可喜?又何来可贺?斩杀敌将者乃城主也,在下不过代为将之枭首示众于贼面前劝降,此功岂是在下可贪为己有?若此功勋在下贪为己有,我杨氏一门于武家之中还有何颜面?”

这个告诉了杨玉珠真相的官吏眼看要有麻烦,赶紧告别离去,他微微一笑以自己是上级为掩护,赶紧打断杨玉珠的话说道:“有何异议诸君可书诉状呈报于行军总管府,吾并无职权决定诸位功勋及拔擢,望诸君自行上书以解此疑惑,在下公务繁忙,需速归行军总管府,告辞。”说着,总管府派来的官吏就一溜烟地跑了。

虽然这官吏是他们的上级,但是此人也心里清楚:郑芸是圣人的亲信,他得罪不起;杨玉珠,世家阀族中的将门出身,他也惹不起。

既然都惹不起,那就只有借着明面上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声称自己‘公务繁忙’转身跑掉来避免灾祸了,但细细品来,他把军功被冒领的真相说出来不也是在蹚浑水吗?这样做对于他自己来说对吗?

不过他这一躲倒是很对的。毕竟得罪了圣人,他的三族户籍可能会在某一天被销毁。同样的,得罪了在朝堂上把持着多个兵部与吏部职位的杨氏,恐怕他全家都会不明不白地在边塞死于徭役或是被胡兵斩下头颅当做溺器。

在官吏跑掉之后,杨玉珠愤怒地不断念叨着:“这般行径丢尽杨氏一门颜面。”她觉得自己的行为丢了家族的脸,可事实上丢脸的是她的阿爷,是他们这个被权力腐蚀的家族。

等官吏走了有一会儿之后,杨玉珠对郑芸说道:“城主,此事不能就此作罢,我定要为城主讨一个公道!”

随后,杨玉珠就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之内开始奋笔疾书诉状,她决定要给自己的城主讨一个公道。

与此同时,从长乐坊扶墙而出的石正回想起昨夜被爱姬下药玩弄了一整晚的那段记忆就不禁吓得冷很直流全身发抖。他本想报复这个仇人的后代,怎料反被下药成了她的玩物。自己初次与女子的交欢竟然成了仇敌后代对他的反戈一击。

此时扶着石正的林峰嘿嘿地傻笑着,仿佛是在笑话自己的营主被女子玩弄,又仿佛是在羡慕石正能与爱姬彻夜承欢。

看着林峰,石正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林文敬你若再这般嬉笑,我便驳了擢升你为队正之任命,正好你阿爷对你升任队正之事不以为然。”

听到石正的话林峰立刻收起了笑容,缩着脖子表情变得有些谄媚,他说道:“属下错了,营主莫要动怒。”

听到林峰服软了,石正一只手扶着墙,另一边的上臂被林峰扶着的手则扶着后腰自言自语道:“爱姬这贱婢,此女真如其阿爷,甚是无耻之徒!”

听到石正的话,林峰好奇地问道:“营主您与其阿爷相识?”

石正听到林峰的话长叹一口气,带着几许悲伤说道:“吾乃归化人你应知晓。”

林峰点点头说道:“知晓,据说营主家族乃渡来国武家一栋……栋梁。”

石正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何来武家栋梁?我渡来国自古天子暗弱,早年间为地方豪族把持朝政,后是皇族子嗣降为臣籍之武家夺权,随后历代皆是武家就任之征夷大将军手握权柄。百年前我渡来国大乱,朝廷一分为二,天子与幕府亦分南北。南北幕府暗弱,将军政令难出御所,我等同是皇族子嗣降为臣籍地头武士、豪族趁机作乱,巧取豪夺地方国司、守护庄园田产。久而久之豪强并起群雄割据,而我家门制霸北朝于诸多武家之上。诸多豪强望我父上一统天下设新幕府,任征夷大将军。我父上虽希望天下一统,但无意效仿前人设幕府任征夷大将军,而是希望一统天下之后游历九州之外天地。二十多年前,距天下一统仅一步之时,爱姬之家主,我家之家臣谋反,屠戮我家门,迫使我远渡至此,而爱姬之家门亦因谋反众叛亲离,不过做了三日天下人便被讨伐攻灭,遂逃难至此。”

听到这里,林峰点点头说道:“那营主昨夜来长乐坊是为了玩弄爱姬以泄私愤?”

石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一句:“我石川家竟败给土岐家两次,我真是愧对先祖代代,今后我如何面对子子孙孙?”

听到石正的话,林峰思索了一番说道:“那就将其娶回家,让她的家族从了你家,毕竟妻要从夫。”

听到林峰的话,石正愣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汝想令我腰断乎?”

林峰嬉皮笑脸地回答道:“那营主可否将其让渡与我?我想……”

随着敌军的撤退,归云关的百姓返回了归云关,大军也回到了相应的驻地,那些临时征召的府兵也卸下了甲胄回家抢收田地间还没有收完的粮食。

在与前来宣布任命的官员争辩之后看着自己的府邸家老的房门,郑芸不禁哀从中来。当百姓回到城中的时候她得知他的家老死于了一场意外,因为年岁已高跌倒被车马碾压伤重不治。现在她的府邸之中少了一人,所以她需要安排新的人成为家老。

虽说郑芸这个苦出身的姑娘没那么多讲究,但是成了统治阶级的她就必须遵守一些礼法和规矩,即便她府中人再少,也要安排人担任一些工作。作为有爵位之人,按照礼法郑芸不可能总是亲自来门口为来访者开门,府邸并非军机重地,也不能让自己的亲兵披甲持槊整天站岗。所以她决定给予自己的奴婢,那位曾经的公主一个机会,也让她不再那么卑微,她善意地叫来了玲儿。

在自己的闺房中坐在榻边,郑芸微笑着问道穿着襦裙站在自己面前两步远的玲儿:“玲儿姐姐,家老不幸罹难,现如今你已成为府中家老,不知你可否愿意任家老打理府中诸事?”

听到郑芸的话,看着郑芸充满善意的笑容,玲儿虽然对自己奴婢的身份感到愤怒,但还是态度有所软化低声回应:“我不善侍奉他人起居,恐难当此任。”

听到玲儿的话,郑芸站起来走到玲儿身前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腰间两侧将她拉近说道:“姐姐莫要担心这些,万事皆有第一次,日后你定能掌握家老所需知晓之事,掌管府中大小事务的。”

“谢城主……”

郑芸看到玲儿同意了,于是就拉着她的手步伐轻盈地走到了那位她救下的那位女子的房门前,站在门外郑芸呼喊道:“颖儿妹妹,你快来。”

话音刚落,那位被郑芸救下的少女,如今被称为颖儿的姑娘就推开了房门出来,她穿着朴素的蓝色襦裙面色红润笑容甜美蹦蹦跳跳地就到了郑芸的面前问道:“城主姐姐有何事?”

在敌人退兵后,郑芸与返回归云关的颖儿惊奇地发现她们二人十分投缘,仿佛是亲姐妹一般心有灵犀,许多事总是能想到一起去。有些时候郑芸说一个词,颖儿就能明白接下来郑芸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虽然最初二人语言交流不甚通畅,但随着颖儿快速地学习,颖儿的话语遣词造句以及口音已经和中原人无异的。甚至这几日来过府中两次的林峰都觉得颖儿根本不是现学现卖,而是她从小就会只是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改变了日常所用语言,所以暂时忘却了中原之语言。郑芸与颖儿两个人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任何事情都倾心相诉。甚至人同榻而眠,同盆而浴。

郑芸笑着和颖儿来了一个拥抱,这是颖儿的家乡亲人之间打招呼的方式,郑芸也就没有拒绝,毕竟两个人一起睡过一起沐浴过,拥抱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郑芸开心地对颖儿说道:“颖儿妹妹,今后玲儿就是府中家老,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颖儿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后拉着玲儿的手说道:“那以后还要多劳烦姐姐了。”

玲儿看着颖儿笑着没多说什么,微微一低头表示了顺从,这个时候杨玉珠找到了郑芸手里拿着诉状对她说道:“城主,请阅览诉状,有何不妥之处还请城主训示。”

这个时候郑芸还是坚持原来的态度对她说道:“不打紧,汝能高升便是好事。”

早就料到郑芸如此态度的杨玉珠变换了说法,她反问郑芸:“我在下为战锋队队正,城主无任何升迁,城主去往何处?”

杨玉珠的话问住了郑芸,此时的郑芸才反应过来,杨玉珠做了战锋队的队正她怎么办?毕竟官员送来的任命之中完全没有提到她。

看到郑芸无言以对,杨玉珠步步紧逼劝说道:“城主,无论你是否调离战锋队,此都为左迁,试问我军一营之中最为精锐之队称呼为何?”

郑芸不假思索地说道:“战锋队。”

杨玉珠点点头继续问道:“我在下就任,城主平调其他队,这岂不是暗中官降半级?”

这个时候郑芸一点都没多想直接说道:“副队、伙长我亦可任职,我并不在乎这官职。”

听到郑芸的话,杨玉珠走上前有点着急地说道:“这般就不是降半级,而是降一级,试问这天下哪有立下战功之人官降一级这等荒谬之事?”

听到这里,郑芸确实有点觉得不公平了,捕捉到了郑芸表情变化的杨玉珠乘胜追击逼近郑芸,两个人胸贴着胸,杨玉珠轻轻往前一压劝说道:“此等事或许城主不吝于斤斤计较,然这般有失公允之事遗祸无穷!”

郑芸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杨玉珠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史书虽为帝王命人成书批注,皆尊当世君王之心意,然公道自在人心。今日城主不得拔擢,那他日良家子与寒门获战功则也不得嘉奖、拔擢。今日寒了一颗人心,明天又寒了几颗人心,积少成多,水滴石穿,此等歪风任由滋长,今后我军中则无赏罚之分明,无令行之禁止,兵士岂会用命?将领岂能服众?如此这般今后还有哪位良家子愿浴血拼杀为国效命?无人为国效命国家岂能长久乎?”

郑芸被说得一愣一愣地,最终似懂非懂地她点点头同意了杨玉珠的谏言,并最终同意了她申诉的请求。

看到自己的城主同意了,杨玉珠将诉状怼到了郑芸的眼前一句一句地给她读,还让她一字一字地看。因为杨玉珠此时甚为强势,郑芸哪里敢给她改诉状,更何况论文化教养,她这种快要及笄之年才识字的人能比得过杨玉珠这种世家阀族子女吗?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忽略了杨玉珠写进诉状的内容之中,有那位官吏告知她们的事情,而正是因为这件事,有人头会落地,两个世家阀族之间起了纷争。

看罢诉状,郑芸问道杨玉珠:“你当真的不欲队正之军职?”

杨玉珠摇摇头,她的马尾长发此时在吹起的轻风下飘逸着,她看着自己的城主认真地回答道:“不欲高位者世上少有,吾虽欲获高位,但应得之有道,城主斩杀敌将之事不需争辩,众将士皆目睹,吾岂能贪天功为己有乎?”

听到杨玉珠重申自己的立场郑芸点点头回答道:“甚是感谢,他日此恩情吾必当报还。”

杨玉珠微微一笑说道:“此乃亲兵职责也。”说罢杨玉珠就在行礼后返回了自己的房舍之中。郑芸就这样微笑着目送杨玉珠离开。

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从开始到结束,玲儿问道郑芸:“战功被他人所占,城主无丝毫愠色是为何?”

郑芸听到玲儿的话她回身看着她说道:“我为何须为此动怒?”

玲儿不解地说道:“奴仆抢主人之战功,这岂能不责罚?汝为城主,岂能让下贱之人抢夺战功以获得拔擢?”

听到玲儿的话,郑芸解释道:“此事并非她冒领军功,而是评议军功之官吏出了差错罢了。再者,玉珠并非下贱之人,她乃将门杨氏旁支。”

才知道杨玉珠出身并非自己眼中下贱的平民,玲儿此时的表情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下贱出身,靠意外的战功获得地位的城主,其实是世家大族的玲儿回想起自己曾经高贵的公主身份,立刻变了态度

先前她脸上不解的表情转为了傲慢。她语气十分轻蔑地说道:“那战功汝不得又有何妨?成全她获得拔擢又有何不可,汝错失一次拔擢,虽有失公允但那又如何?而彼则失了贵胄之颜面,贵胄之颜面下贱之人以命相赔也不能抵其万一。”

听到玲儿的话,颖儿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尴尬,她似乎觉得这番言论自己并不方便表态,而郑芸则笑了笑没当回事。

杨玉珠的诉状郑芸没想太多,但是当诉状到了玉州行军总管书案前的时候,事情可就朝着她们二人预想的范围之外发展了,因为这封诉状杨玉珠自作主张先托人交给了镇国公主,随后才转交给林峰的阿爷。

杨玉珠想当然地认为平日里她应该谦卑谨慎,但遇到这种事情,她则可以理直气壮地凭借杨氏一门在朝堂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将诉状越级上交给镇国公主,毕竟镇国公主可是圣人的皇姑。

可是她完全没有考虑到她诉状中写的内容,以她的身份申诉不是不可以,但是将自己家门派人指使一道行军评议军功的官吏暗箱操作,巧取豪夺他人之军功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而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往小了说可能会导致一个家族贻笑大方在圣人面前失宠,往大了说这可能会引来一整个家门的杀身之祸。毕竟身在朝堂上掌握重要官职的家族竟然敢在一州之地干涉军务,那么这个家族造反或是发动政变把持朝政的可能性还会小吗?而且杨氏一门在不久前还有两人刚刚卸任两州的行军总管,现在他们杨氏一门手中没有实质的兵权。

面对公主亲军送来的诉状与公主的亲笔书信,意识到事情自己出面会引来杨氏一门不满的林总管选择了将事情交给了自己的长子林晔。他本以为自己的儿子会低调妥善地处理这件事,给出一个杨氏与郑芸都满意的交代,但这位久经沙场的战将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好意引出了更大的麻烦。

交给在军务上从未让自己失望的长子处理谎报军功这件事,林总管的做法没什么问题,但他作为一个世家阀族的家主却忘记了一件事情。表面上各个家族都安分守己不会将自己的手伸到各个州府郡县的军政官僚体系之中,可实际上呢?这个国度世家阀族的门人、探子、暗桩遍天下。即便是家风强调从戎戍边,远离权谋的林家在朝堂里或是各个州府都有一两个耳目,更何况在朝堂上手握要职,树大根深的杨氏?他们岂能没有耳目?而他的决定恰恰让杨氏与林氏的这两个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之间看着还算顺眼的家族的关系陷入了对立之中。毕竟林晔之所以没让他失望过,是因为他一直在让自己的儿子做他擅长的事情。可如今,他让自己的儿子做了他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

林晔接到任务之后,他单纯地从军队的角度出发,并没有低调处理这件事,而是大张旗鼓,十分严肃地惩治了评议军功的人。林晔直接按照军法的最高量刑,将这件事当中作为主犯的,负责评议军功的三名官吏和一名军官绑到了刑场,其中就有前去宣布任命的那位官吏。那位官吏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出于善意的多嘴会招来杀身之祸,毕竟他也直接参与了军功的评议。

四人被斩首之后,在整个玉州行军中队正以上军官的面前斩首传阅,并将首级放置于大营门前,尸身悬于大营望楼之上示众。

这还不算,他还将自己的阿爷请来主持从犯的杖刑,由于林晔的部下下手太狠,还险些将这些从犯活活打死。林晔判决斩首的官吏之中就有杨氏安插在玉州充当耳目的门人,也就是收了书信并遵照指示,主导军功评议舞弊的人。

因为这一判决由于是公开性质的,所以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京城之中,成为门阀、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料,镇国公主也在不久之后来信质询杨氏一门为何如此这般罔顾军法。

虽然镇国公主的质询不是公开的,这件事也没被人主动告到天子面前,但杨氏一门这般令人贻笑大方的事情很快传遍了玉州至司州临近州府,可以说杨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成了半个天下的笑料。

这样的结果导致了杨氏家主气急败坏失去了理智,他没有仔细思考自己的行为会给家族带来多大的危险,也没仔细思考自己能从这件事汲取什么教训,而是理直气壮地把刁状告到了朝堂之上,义正词严地声称:这是林氏一门欺辱杨氏一门。

杨氏一门的家主知道平心而论斩杀敌将的战功属于谁吗?那是当然的。他们哪来的勇气将别人的功劳抢过来说是家族后生的呢?答案是没有。

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家的后生是出身高贵的人,理应获得这份战功,并且这件事不看整个军法宏观的立场倾向和原则,只看军法细枝末节条文的话功劳确实应该给她。至于真正立功的人,就算是自家后生的城主又如何呢?一个身份不明的贱籍少女也配拿战功?已经靠着走狗屎运从一个新兵摇身一变做了城主还要怎样?一个下贱的没有传承几百年乃至几千年高贵血统之人能获得爵位已经是够离经叛道的事情了,这个下贱的人还要怎样?还不知足?

或许除了当事人的杨玉珠,整个杨氏都是这么想的,抑或是说在这个古老的国度几乎所有的贵胄都是这样想的、的。在这个将人分‘下贱的’奴婢、贱籍、百姓,和自封‘高贵的’士族、贵族、皇族的国度里,又有几个‘高贵’的人不这样想呢?

然而杨氏有一点是失算的,或者说是傲慢让他们忘记了审视自己的情况在行动,杨氏一门之人刚刚卸任幽州、云州的行军总管,此时杨氏的手中除了主家封地的那千余无法拿上台面的私兵就没多余的军事力量,就算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暗桩探子无所不在又如何呢?现在的杨氏能威胁谁呢?再者说凭借军队威胁天子决断的事情和造反又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行为也只会加快家族的失势乃至灭亡的速度。

时间一晃又一个月过去了,这件本来几天便可办结的案子因为通了天,能得出判决的日子开始变得遥遥无期,因为这件案子成了朝堂支持新政的世家门阀与守旧的门阀、贵族之间斗争的工具。

在阿爷交代完事情后,林晔离开了行军总管府,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阿爷的话,他脸上的愠色就增加了几分,此时文姬正好走到了总管府前想要办点事情,看到林晔一脸的愠色,文姬问道:“怎么?何事令你不悦。”

“杨氏一门暗箱操作为其后生冒领军功,进而贻笑大方就算了,现在又以其支持新政为由让我等林氏上书,陈述西北边塞防务之重,新政府兵制度之必要,需增设营队及折冲府,向朝廷索要军资助其暗设私军,助其在朝堂与那些迂腐之人争利,以兵权制衡朝堂中那些东海和关中士族。

这甚是荒唐!我等戍边将门岂能身陷朝堂纷争之中,手掌兵权者身陷门阀之争,这岂不是为家门招灾祸?

明明杨氏有错在先,却丝毫不知悔改,反诉我等辱其家门,滥杀其门人,对其后生战功评议有失公允。这般与我等交恶却转眼之间如理所当然这般要我林氏一门相助,甚是可笑!”说着林晔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听到这里,文姬思索了一番说道:“甚是有趣,他杨氏自称拥护新政,却与一小小县公争军功,汝彻查此事斩了他杨氏门人,他们怒不可遏,可如今却因朝堂上与他人争利遇阻求助于你林氏,妙哉,妙哉。”

“妙哉?何以妙哉?”林晔皱着眉头反问文姬,而文姬则歪着头摊开手回答道:“为一旁支窃他人军功,只为所谓门阀脸面,行径败露,门人遭斩则气急败坏与同为将门的汝家反目何其可笑耶?又因朝堂之上与关中、东海士族争权夺利陷于不利而改口求林氏一门鼎力支持。这态度变化之快真可谓是墙头之草随风而倒,垂杨之柳随风而飘,天空之云随风而动。”

听到文姬的话,林晔长叹一口气说道:“为将者,不思量为国尽忠职守戍边震慑夷狄,却终日于朝堂之上与那些如朽木一般的贵胄争权夺利,真是丢尽将门世家之颜面。”

文姬听后说道:“即便如此,他杨氏也是拥护新政的,我等镇戍边关之人亦是拥护新政的,对否?”

听到文姬的话,林晔闭上眼没做声,但是他懂文姬的意思,于是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好吧,水至清则无鱼。”说完林晔就走了。

目送着林晔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文姬笑了笑转身走进了行军总管府。

林晔返回了陷阵营的驻地之后就找来了几名营中熟悉的兵士,将他们叫到了军营的角落里围坐一圈,他问道这些兵士:“诸位,我问你们一件事,陛下新政诸位可喜欢否?”

听到林晔的话,几位良家子纷纷点头,随后一名兵士说道:“全赖陛下新政,我等分了田地,有了些许家产,家中兄弟姐妹也得以迎娶、婚嫁生儿育女。”

这名兵士说完,一名脸上有疤的兵士接着说道:“若不是家中分了田地,我还讨不到婆娘呢!”

周围的兵士都笑了起来,而林晔则一脸愁容地说道:“陛下新政于诸位好是好,可是朝堂上……”

看到林晔如此的表情,兵士们心领神会,作为良家子,有一定文化的他们都明白一点朝堂上的事情,一名兵士说道:“营主所思量之事我等理解,可我等皆是戍边之人,不能妄议,更不可能干涉朝政。但营主放心,我等为国,为家皆会以命相搏,我等保太平,圣人必能将新政惠及全天下的良家子。”

听到这个士兵说的话,林晔满意地点点头,但是他额头上的愁云依旧没有散去,他继续说道:“我等从戎之人,亦有派系党争,真是令我不甚能接受的。”

听到营主的话,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兵士立刻就明白林晔说的事情了,毕竟有人因为评议军功时舞弊,进而遭斩首的事情他们这些本地的兵士肯定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再加上后续的事情发酵,整个玉州卫军都知道,林氏已经得罪了杨氏。于是这名兵士笑着说道:“营主何必为此愁云满面呢?那什伍当中新兵再怎样笨拙不堪也是己方之战兵,战阵之中若此兵实难以勘用,将其置于驻队或辎重充当杂役也要强过多一名贼兵。从戎之人秉性刚烈难免有意见相左之时大打出手,但那又如何?战阵中我等依旧可以同仇敌忾杀敌报国。”

听到这里,林晔茅塞顿开,都是支持新政的为何要因为一点事相互敌对呢?分歧有了就解决不就好了,何必要为此争一个输赢呢?他杨氏有错自有圣人责罚,林氏一门何必与其争斗呢?坚持原则也不代表就一定要和谁都当面锣对面鼓啊?既然有一个统一的目标,那就将分歧放一放吧。恍然大悟的林晔当即额前愁云不再,转而脸上的表情平和了许多,眼见营主情绪转好,兵士们开始讲起了营中近些天来的许多趣事,也有一些兵士探讨先前的战斗中获得的经验与教训,更有一些兵士告诉了林晔日常训练、生活当中哪些军官执法严明善待士兵,哪些不尊法令对兵士肆意施虐。

虽然卫军对兵士的管理法令严格,很少有军官肆意虐待兵士的事情发生,但是平日里一些军官对士兵打骂的事情还是有的,踢一脚打一巴掌的事情是很平常的,有些非寒门的出身军官对此也不以为意,进而导致这样的行为屡禁不止。

法令是理论,实践上这些小事能不能禁止,那就全靠部队长官的态度了,林晔正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对于他来说,军队管理就是要严格地遵守军法,在军法许可的范围内决定赏罚。可以看情况裁量刑罚的时候,除非有人恶意触犯军法或是影响恶劣必须严惩,其他情况那就尽可能地从轻。

故意扰乱秩序的人该多少板子就多少板子,斩首也毫不犹豫。但若是无心之过,可以不用打板子的时候林晔可以考虑不打。林晔十分瞧不上那些肆意打骂兵士或是抓到把柄就顶格处罚的军官。从小家中就教育他,为将者平日里要如严父般对待兵士,要赏罚分明,训练严格。临阵则要如兄长一般,要令行禁止,要以身作则。

平日里他对待兵士的原则就是不依靠过度的暴力去让他们服从,而是用适当的关怀和严格的训练来培养士兵自觉的服从性与对他的信任,甚至他还有意地培养一些基层军官和什长在不违反大致军令的前提下自己学会临机应变。然后再用明确的赏罚让兵士明白自己的训练与服从是明确能换来奖励的。最终让这些兵士在战场上皆奋勇争先破阵杀敌。

在营中和兵士聊完,他就去处理公务直到晚上公务处理完他才回到总管府中,林晔往常都是在军营中休息的,今晚回到总管府是为了与他的阿爷交谈。

这一晚,林晔改变了最初的看法,与他的阿爷达成了一致,为了国家,为了新政,他们选择了退一步。虽然他们态度上根本没有丝毫想要服软的意思,但是他们的决定还是给了杨氏的面子。不久之后,京城里来了一名监察御史,他是奉命前来调查郑芸与杨玉珠的诉状内所写之事的,这位身宽体胖的监察御史坐在马车内悠闲地撩开马车上的帘子看着玉州府繁华的街景与车夫说道:“许久未见他林家一门了。”

车夫笑着说道:“刘御史您与杨氏、林氏交情甚笃,圣人钦命遣您来玉州定是要缓和两家矛盾。”

刘御史咯咯一笑说道:“此事定是我才能办妥,他林氏代代罡正,那杨氏代代手握大权,两家皆为将门,皆拥护圣人新政,我岂能让这两家争斗一番,让那些关中、东海贵胄坐收渔翁之利?你且看,我定能保了杨氏之颜面,又护了林氏之周全,还能给了他归云关的城主一个公道。”说着,刘御史打开了自己抄写记录了关于这一案件诸多细节的札记,他要再看一遍,加深印象。

车夫这个时候说道:“刘御史今后若有外差可要多多乘在下马车。”

“为何?”

“能随御史遍尝天下美食,这便是我在驿站做车夫最大之期望。”

听到车夫的话,刘御史笑着回答道:“甚好,今后我便与你走遍天下遍尝美食,讲予那各自家中妻儿老小。”

“能得刘御史赏识,在下之幸也。”

马车前行了一会儿,他们到了玉州行军总管府的门前,随后在总管府官吏的迎接下来到了大堂中。

总管府内,看着眼前这位胖得快成球,笑容可掬的监察御史,林晔十分恭敬地向他施礼,而御史也报以恭敬,并问道林晔:“令尊近来可好?”

“阿爷身体硬朗,虽军务繁忙但仍常常披甲与兵士一同操练。”林晔恭敬地回答了御史的问话,御史笑着低声问道林晔:“今日可否在总管府中用膳,本御史甚是想念你林家府中佳肴。”

“御史若想品尝,我等这就安排。”说着林晔就叫人安排,而御史则制止了林晔并说道:“既然没有准备,那便是无缘,在下也只是公事公办,定会给林总管与林营主一个公允的结果,林营主不必破费了。林氏代代忠良我定不会让汝等寒心。”

林晔施礼鞠躬感谢道:“谢刘御史。”

随后林晔就引刘御史进入总管府内堂和自己的阿爷相见。

两个人先叙旧,然后谈了一番新政施行遇到的问题,最后御史听了林总管讲述他关于争抢军功这件事所知道的一切。听完林晔阿爷的讲述之后,刘御史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林总管他说的与自己掌握的情况是一致的,并且承诺会给予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结果,之后他便决定就此告辞,前往归云关。

随后林晔陪着他离开总管府,在出了总管府门后,他对林晔说道:“玉州行军之军功评议的官吏舞弊,夺他人军功为杨氏后生邀功之事……汝家阿爷有失察之责,汝对犯官明正典刑虽无过,但汝今后要切记,无论文武官员,行事前切记要思量背后之牵动,莫要照本宣科只以法令决策,汝今后要继承林氏家业,这一点汝应当知晓,这天下虽有朗朗乾坤,但仍有不得光耀之地。”

听完刘御史的话,林晔问道对方:“那么在下在该如何行事?还请御史赐教。”

刘御史看着林晔没多说什么,只是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边角被磨圆的翠绿色的方玉石交予他。随后刘御史就对一直等待府邸外的车夫说道:“走,去函玉郡。”

说着,他就制止了林晔想要扶他上车的举动,自己小步快速挪动他笨拙肥硕的躯体上了车,上车之后刘御史对正拿着方玉石发呆的林晔一招手说道:“贤侄就不必相送了,听闻归云关异域美食甚多,我要速速将差事办完遍尝那各族之美食后回京。”

“谢刘御史赠玉,下官拜别刘御史”林晔就这样一只手握着那块玉,站在那里目送着的刘御史的马车渐渐远去。

当刘御史到了归云关之后,他直接去了归云关的县衙并召见了郑芸和杨玉珠。刘御史先是对杨玉珠说明了他为何而来,事情他了解了多少,并告知了她:因为她的诉状杨氏与林氏起了纷争,随后又说杨氏一门在朝堂上因为与关中、东海贵族争权,此时并不会和林氏公然翻脸对抗。

听到因为自己导致两个将门世家对立,杨玉珠一脸的不解地反问刘御史:“这又有何值得争斗?军功乃我家城主所得,得军功者受奖赏或拔擢此为天经地义,若立功者不得赏赐,不得拔擢,这岂不寒了天下良家子一片尽忠报效国家之心?如此这般,赏罚不公岂能立信?法令分明令行禁止之军队若无公平可言,那朝廷施政岂不是可以朝令夕改?如此这般新政又有何意义?”

御史听到杨玉珠的话没有反驳也没有申斥,而是十分和善地说道:“我未有责备之意,但你可曾想过自己之言行有何不妥?”

听到御史的话,杨玉珠思考了一番之后试探着问道:“御史是说我将诉状直接呈于镇国公主之事?”

御史微笑着点点头表示杨玉珠说对了,看到御史笑了,杨玉珠回想了一番,发现自己这么做确实有些不妥。

御史对杨玉珠说道:“你若多了解他人一番,或许便不会将诉状交予镇国公主,而是直接交予林总管。”

听到这里,杨玉珠低下头表示认错了。这个时候刘御史则将目光转向郑芸问道:“城主可知为何杨氏认为军功应归杨玉珠否?”

郑芸摇摇头表示不知,随后刘御史对郑芸说明:“拂云城一战你予贼一击可致命否?”

“可致命。”郑芸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这个时候杨玉珠警惕起来,她意识到御史将会诱导郑芸说出对她不利的话。

“你是如何给予贼将致命伤?”刘御史一句话,杨玉珠看向了郑芸,尝试着对她使眼色,让她小心。

“因不慎跌倒而将横刀甩出刺中贼将。”果不其然,自己的担心成真了,郑芸说出了对自己十分不利的话,跌倒甩出去刺中敌人和手持兵刃杀伤敌人的定性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一个意外,后者是主观行为。

刘御史继续追问郑芸:“贼将遭枭首前是否断气?”

“未断气。”郑芸诚实地回答了,杨玉珠此时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她无奈于自己的城主不懂对方的意思,也无奈于自己的身份做不了什么。

这个时候刘御史十分严肃地问道郑芸:“那么城主,将贼将枭首之人是何人?”

“将贼将枭首者乃本人亲兵,杨玉珠,字碧嬛。”郑芸耿直地说着,在她心底自己的那份战功她真的没有那么看重,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摔倒甩飞的横刀杀敌并不算什么真正的功劳。而且当时敌人还活着,虽然受了致命伤但也不代表就一定死。古往今来,受了致命伤却活下来的人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郑芸自然也不会坚信自己给了对方致命伤对方就一定会死,再说这伤也是一个意外,并非自己一刀一剑与敌人拼杀换来的。不过是一种歪打正着罢了。

刘御史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城主,依军功评议:多人围攻一贼,伤其为次功,斩杀者即为首功。汝是首功还是次功?”

到这里,郑芸也明白刘御史是什么意思了,御史回答道:“次功”

这个时候杨玉珠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辩解道:“可城主致其伤可致命,这与阵斩敌军又有何异?当时城主摔倒,危在旦夕,我只是为救城主出手,归根结底,首功当为城主。”

刘御史听到杨玉珠的话立刻说道:“此事我当然知晓,然依照法度,贼尚未断气,你便斩了贼军首级,所以依照军功评议你便是斩了贼将的首功。你莫要再争辩。”

杨玉珠不肯罢休,还要争辩,但这个时候郑芸却明白了点什么对刘御史说道:“御史来此聆听我的申辩已是大恩,我等一切全凭御史决断便可。”

看到郑芸如此的懂事,刘御史满意的一笑站起身说道:“甚好,城主之军功我必会上禀圣人,城主也定会获得拔擢,至于城主亲兵,我也会给予一个合乎法度之奖赏。”

“谢御史。”郑芸开心地笑着向刘御史施礼,而杨玉珠带着几分不满与无奈一起施礼,随后御史离开了城主府前往了归云关的馆驿中安顿下来,当晚他就写了书信命驿站的快马将自己的意见呈报给圣人,在此事的判决下达之前时日,于是刘御史准备从翌日开始遍尝这城中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