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6年,北京

10月20日20时

咕咕——咕咕——

月光透过窗户,为燥热的房间带来一丝清爽。坐在窗边的青年挑开自己的辫子,披上适合北方秋日的外衣。

咕咕……两个小时前在院子里的乌鸦,已经因为寒气而离开。这座空荡荡的宅子,就和这片北京南城区一样寂静。而乌鸦只喜欢热闹的地方……

……相对的,今天盛忒的客人,需要的正是寂静。

嘎吱——盛忒攥着门口的提灯,打开了通往院子的门。恭谨而冷静的脸,也是个数个小时终于遇见了凉风。

“——天要冷了。不知先生您,这几天在北京还住的惯吗?”

“事成了自然感觉舒服。呼……”

“本以为,今天要甩开其他领事会很困难。”

“哈哈哈,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会很‘困难’。不过都是考验罢了。”

眼前的客人,准确来说是一位中年的洋人,也披上了黑色的僧侣服,此时正摸着金色的胡须,脸上堆满笑意回头看向盛忒——这脸在盛忒看来,的确十分的“洋人”。

“佟佳·盛忒先生,我已经从各国事务衙门那里听说了。您就是美国股的司员,负责与我国讨论国事。但是,我心里还有一件事,作为个人无论如何想要确认一下。所以想问一句——要几个月地去往东瀛处理公务,这个理由真的没问题吗?”

“我的家族早已经在宫内安排妥当。只要按照您之前所说的,这次的……‘公务’,想必能顺利完成。”

“年轻人就是可靠啊——反倒是我,就算是和东亚人相比,也还是不得不服老。”

“……”

两人心照不宣地打着官腔,穿过这寂静的院子。自从几年前清与洋人的战争,北京城的夜晚就会变得异样的宁静,更不用提这秋夜的寒气,时不时驱赶走枝杈间的鸟类,它们忽然地逃窜,也让树叶沿着月光下的黑影不断下落,只有两人间的橘色灯光让人稍微能喘上口气。

客人的余光扫了眼一旁的走道——院子的石子路通向的另一个屋子,他感到其中时不时又目光扫向自己。盛忒自然知道,“廿”已经等待许久。

“那是……您的仆人么?”

“是的。法国难道没有太监吗?”

“同样的词语似乎听过,在苏美尔似乎被称作拉加什,奥斯曼也有这种便利的仆人。想必您十分宠爱这类佣人吧。”

“您真是学识渊博——但是,只是区区阉人而已,哪里谈得上宠爱?仆人而已——”

“哦?我却听说清之前的王朝有龙阳之好这种——”

“……我想京内确实,会有能入您眼的青楼。”

“哈哈哈,阉人,但法国还是很少见到啊,嗯……船票和签证都已经准备妥当,剩下的全部交给我们就好。毕竟我们的上层,对这次在极东之地的的活动,还是十分在意。”

“我的家族与您这边,已经有许多年的交情,”

准确来说是数个世纪,甚至从女真人尚还没有消灭大明——青年在心中念叨着,小心地伸出手来,推向黑暗中。两人在来回确认会谈的内容时,已经来到了宅子的大门,而这宅子中的仆人当前十分紧缺,只有盛忒自己来开门。

……嗡——厚实的木门在金属门鼻儿的扣动下打开,昏暗的街道中,只有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洋人只是满意地看了眼天空中的月亮——在这条街上,只有手边的提灯以及天上的银光可以依靠,但他只是沉吟了一小会儿,便迈开步子跨过门槛。

“那么,就放心了。眼线自然会安排妥当……也请记住您的使命。”

“自然,那是自然。为了我们两国——”盛忒也笑容满盈地回答着,自己也双脚跨过门槛。而得到的回应,便是如同紫禁城内一般的场面。洋人并没有直接坐上车,而是愉悦地回身,给盛忒一个热情的脸颊吻礼。

——并,将他那双厚实的嘴唇凑近盛忒的耳朵。

“除了您自己的目的,请不要忘了监视这场仪式——假如这个……‘圣杯战争’的奖品是真的,主的‘圣杯’的话,那么通向‘根源’后会发生什么……您应该清楚。为了您与教会的共同利益——”

“……今晚,甚是寒凉呢。”

咕咕——咕咕——风声扫过枝头的那团团羽毛。除了乌鸦外,还有两只枭。虽然灯光并不好,盛忒所能看清的只有提灯所照亮的门前一小片地面,然而在交错的小巷、以及各处的树梢上,依然有几只鸟类不愿离开。

不是不愿离开,而是“不会离开”——使魔一旦被下令监视某处,就不会轻易离开。说到底对于“教会”而言,自己依然是个待开化的蛮夷……而作为“圣堂教会”的神父,居然不远千里,将这种东西带到了自己的祖国来,只为了监视一位蛮夷。

——这次委托的重要性,盛忒心里很清楚。但也因此,他不需要有任何胆怯。

而领事只是继续微笑着,将物件从兜里掏出、轻轻地推到盛忒的腹部的棉布里去。橘红色的光线折射在那银白的表面——一个十字架挂饰被塞入到他的口袋里。

“——我不得不承认,佟佳先生。虽然我没见过您的父亲,但……的确,您更加值得教会的信任。”

“……”

就在领事松开双臂后,不快的视线随即消失。洋人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穿过盛忒的肩膀看向周围的阴影,尤其是“廿”的方向。

“阉人啊……法国确实很少见到啊,这样的仆人——嗯……这几天下来,确实是有些不适应北京的环境。”

“——您需要多多休息才是,今后我的家族还有国家,有许多事要仰仗您这边……”

“当然,当然。呃……听说上海阉人不少,但不是所谓的呃,‘太监’,不是普通的服务,您明白吗?”

洋人砸吧着嘴、踏上马车,一边愉悦地望着远处,时不时还舔一下自己的嘴唇。今晚他将在北京稍作逗留,随后就要前往上海租界。看来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等着享受了。

“那么,佟佳先生,教会期待您的好消息。好了,走吧。”

“还请走好。”

咯噔,咯噔——仿佛从任何生物来过一般,在马车迅速地消失在寂静的街道中后,宅子的周围在此回归死一般的宁静。

宁静……但只在下一刻便被四周点起的灯光所包围,想必其中不少是迎接或送别京城中的洋人领事们,不远处的巷子里还传出几句英语的粗言粗语——看来多重感知结界……又或许是洗礼咏唱((Kyrie Eleison))的一种,就在刚刚被解除,烟火气随即四处弥漫。

“啧……洋人,真够恶心。”

盛忒用力地甩上木门,右手浮夸地拉扯着秋衣的领口,径直从前庭拐向正厅去——直到此时,原本躲藏在影子中的旁观者才露出身形,紧贴在盛忒的半步之后。

“辛苦您了,少爷。啊,今日还是有些暑气吧,小人一会儿来帮您。”“廿”热情得仿佛是一个小孩儿,晃着后脑勺那显眼的长辫,一边双手接过盛忒的秋衣,

“不过能顺利结束真是太好了!小人刚才真的很担心少爷您,毕竟结界与斥候用使魔一直都没撤去,直到刚才……洋人还真是谨慎啊,小人连对方具体布置了多少使魔,都没数清楚。”

“啧……洋人就是这种贱骨头,”盛忒大步踏上走道,而“廿”也逐一点亮屋檐下的数盏油灯,照亮自己主人的每一步,“总是这样窥探别人的秘密,细枝末节处做得这么到位,但实际心中没有一点矜持!真不敢想象我国会两次输给他们!你说呢,‘廿’?”

“嗻……洋人毕竟武器先进,但如果只是一对一的话,即使是才过二十五,少爷您对付几个异教魔术师,或是下级的教会僧侣,绝对是不在话下。”

——确实。哼……盛忒越想越来气,一条教会的狗来这里检验他,看来教会也真够有眼无珠的。

“……然而刚才的结界,的确很隐蔽。除了少爷您,还有佟佳的几位老爷,举国就没几个人能——”

“哦,这样啊——那既然你知道对方的实力,为什么还出来露脸?”

“——!这是,因为……”

“廿”忽然停住了脚步,盛忒不用看都知道,这个外貌异样年轻又矮小的阉人,此时确实像是个奴仆一般唯唯诺诺。

“我都和你说了多少次?要你别和洋人见面,尤其是教会的洋人。”盛忒继续大步穿过走道,继续向着最深处的屋子前进,“你也看到了,那种人就是……心理变态,而且提前暴露了我们的战力不是什么好事。”

“……嗻。可,您是说教会也——”

“我们这次的任务可不容易,并且带有崇高的目的。教会恐怕也有两手准备——但……毕竟是家族的依靠,多少还能排上点用场。”

只要赢过剩下的几个就行,对出生景教世家的盛忒而言,算不上什么——他早已听说,这场名为“圣杯战争”的魔术仪式中,除了有没落的魔术师家族,这次多出的名额都是由……所谓的“民间魔术师”来填补。至于这些人的质量……自然,不用多考虑。

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保持着原本半步的距离前进着。虽然这座宅邸并不庞大,穿过庭院后便进入了古朴的廊道以及木质房屋群,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掩盖盛忒的书斋位置,而那里就是两人的目的地。

——在那里,盛忒准备已久的秘密“武器”已恭候多时。

“嗯——这次去东瀛……”

然而追赶上盛忒脚步的“廿”,此时又无心地插嘴道:“去东瀛的话,少爷就能见到老爷和小姐了吧。自从上次捻军的事情后,就……但少爷您一定回去见他们的吧。”

砰——这一次,两人的脚步同时停下。秋日的晚风扰得油灯火光闪烁不定,然而“廿”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似乎仅仅只是在期待少爷的回复。

“——‘廿’,你知道我们这次魔术仪式非比寻常吧。”

“……嗻,是被称作‘圣杯战争’的厮杀,与道术的仪式不同,需要人的生命——”

“没错,”盛忒微微转过头去,神秘的威慑力瞬间就包裹住这位小小的阉人,“但也因此,回报极其丰厚。据说最后赢得战争的人,可以抵达魔术师所说的‘根源’,也就是‘道’的终点。而一旦得到了那里的力量,就可以实现奇迹。”

“嗻,洋人与教会的确是如此禀告——”

“对,奇迹!”这两个字仿佛蕴含有更加强大的力量,甚至于只是说出这两个字,盛忒的气息就随着狂躁的心跳而起伏,“道术,魔术,权势以及物理上的打击,无法拯救大清……但是奇迹可以。”

在数十年前以及数年前,只用了两场战争,就让原本的蛮夷起到了他们的头上——庭院之中宁静的月光,以及街头的洋人们,各处的领事馆以及屈辱的旧贵族,甚至包括与教会接下盟约的佟佳一族,这些无不讲述着一个事实。

——那就是原本君临天下的国家,即将步入坟墓。

“所以说这次的任务极其重要,不允许有怜悯与闪失。所以你说的……那种放弃理想的人,不见也罢。”

“可是,少爷——”

然而盛忒只是冷漠地回过头去,继续迈着大步,朝着深处的屋子前进。

“现在,集中精力在备战。”

虽说如此……盛忒还是忍不住瞥了眼身后的阉人。“廿”瘦弱的身材看上去实在是不适合所谓“战争”,即便如此他也是从小陪伴自己,学习各类咏唱与宗教知识的忠诚奴仆。

“……”

“廿”正打算小心地抬起头来,看向盛忒的后背,然而却似乎在顾虑着许多——明明看上去就像个十来二十多岁的少年,据说在七八岁时便已阉割,然而这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

——这位仆从,已经服侍了佟佳家族三十三年。已经年逾而立之年的男人,居然还是如此的天真而幼稚,令盛忒有些担忧,但……作为仆从重要的并非心智之高低,而是忠诚与否。

“虽说如此,嗯……不过你可以放宽心,这万能的许愿机必然是我们的,而只要有了这个,又有什么愿望不能实现呢?”

“——的,的确,少爷所言极是啊。”“廿”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敬仰的神色,快步跟上盛忒的脚步,“不过关于战前准备——‘黑键’与圣书已经准备齐全,剩下的就是行囊……”

“廿”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毕竟两人终于穿过了漫长的走道,即将到达最深处的书斋。这里连一阵秋风都感受不到,走道也逐渐收紧,四周被比起前庭更为浓密的植被所掩盖。而就是从这片僻静之所中,传出了一股稳定的魔力。

“但,还有两年时间,这么早就召唤出‘从者’,是否——”

“怎么,‘廿’?你难道信任‘冬木’的灵脉吗?只是依靠圣遗物,可没法吸引来真正的战士。”

盛忒自信满满地笑出声来,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位英雄超越了时间,再一次回应救国之呼唤。他向内推开了书斋的木门,只见书斋窗口的明朗月光,沐浴着这位前朝之英雄。

首先是银白色的光线——一位男子坐在桌前,正在阅读盛忒收藏的《明史》, 那道光线就来自于男子胸前的围巾,尽管盛忒与“廿”时不时都会怀疑,这围巾是否真的是绒布所制。

刚刚召唤而来时,男子所穿的是轻薄的铠甲,不过现在已经换上淡灰色的袍衫,唯一能区分今人的,只有后脑勺那短小的发髻。

“……盛忒大人,回来了?想必事务已经谈妥了吧。”

男人刚刚说完,盛忒随即弯下高大的身躯,对着男子行揖让礼,而“廿”也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行礼。

“是的,大人。下个月就要准备船只前往东瀛。然而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可能要与平民同处一室,大人也只有保持灵体化,还请多见谅……”

“啊——”然而男人却从喉头,发出一阵粗糙的回应,手里的书也被随意地摆到桌上,“说起来,盛忒大人,您现在已是吾主,便不要‘大人,大人’地叫了吧。”

“这,怎么可以!即便时代已经不同,但大人之威名在大清依旧——”

“唉——”

“廿”悄悄抬起头来,看到了男人温和的表情,似乎看起来十分为难,对“廿”来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主人如此毕恭毕敬的时候吧。这并不是单纯的礼仪,而更多是源自于敬重。

“我不是什么英雄,已经是个死人了,甚至可以说现在的我不过是死人的模仿。”男人无奈地望向窗外的明月,沉思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我还是希望盛忒大人,至少可以称呼我的名字啊。嗯……既然已经是死人了,以谥号称呼就行了。”

“……大人,您连谥号都知道啊。”

“廿”忽然冒出的这个问题,让盛忒略感不快,不过男子却毫不在乎,甚至还痴痴地笑了起来。

“呵呵,毕竟不少过去的事情都记在史书上了。”男子重新拿起书确认了一会儿,才重重的点了点头,“嗯,那么我的新名字,就是‘戚武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