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蒂做了一个梦。

一个她一步一步地爬上缓缓坡道的梦。

周围被白雾笼罩。从山谷底部吹来的风,把如棉花一般的烟霭接连不断地运向空中。

时间还是清晨。传来了笛子和太鼓的声音。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利蒂试着想了想,但还是没有想出来。不过,她总觉得有几分激动,从心底感到骄傲与自豪。

利蒂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平时穿的不太一样。由白色、黄色和绿色的丝线在红色布料上复杂编织而成的毛衣,是用羊驼绒制成的高级品。它非常柔软,用手摸一下的话,感觉就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

音乐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这之中也有利蒂熟悉的旋律。使用的乐器有南美排箫、盖那笛和阿根廷低音鼓。

阿根廷低音鼓的鼓皮,有人说是从战后俘虏身上剥下的人皮。这是真的吗?利蒂一边继续走着,一边在脑袋里想着这件事。

不知何时,雾霭散尽,周围变得明亮起来。利蒂正在走着的,是一条田间小路。

鳞状云飘在空中,安第斯山脉里的梯田一望无际。用石头垒成的狭长的梯田,种满了玉米。在玉米高高的绿茎的中部,已有白丝冒了出来。

远处深山重重。从山脊线来判断,利蒂发现自己像是站在了海拔相当高的地方。

她将视线移回近处。在道路的两侧,站着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穿着打扮相同,又跳又唱,还有人在演奏乐器。利蒂注意到了非常狂热的、尽情摇摆身体的年轻人。

果然,这是在过节啊。利蒂又一次想到。

如此热闹的场面,莫非是“太阳节”或者是“丰收节”吧?今天,到底是几月几日来着?

利蒂继续走着。

她注意到了一个事实。

连续不断唱歌跳舞和演奏乐器的人们,好像是朝向着她的。在老人之中,有不少人都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一样。

利蒂歪了一下小脑袋。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如此狂热地迎接自己呢?这和之前感受到的从内心深处涌出的自豪感,是不是又有着什么联系呢?

利蒂继续往前走。

她的目光移回正面。在远处的正前方,梯田和天空交汇处的前面,有一座石造建筑。可能是神殿。

自己的目的地,正是那里。

那个建筑进入视野之后,利蒂立刻就确信了她的判断。她定睛一看,神殿周围也聚集了相当多的人。

利蒂接着向前走。

她迈着扎实的步伐,走着,走着……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转了一下似的,利蒂的意识清醒了。

隐约传来了柴火噼啪噼啪的开裂声。还有小鸟们叽叽喳喳的叫声。

早晨,这是真的早晨……

利蒂慢慢地坐了起来。紧接着,飘荡在空中的烟雾进入鼻腔,利蒂被狠狠地呛了一口。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生火的话,失去了行进空间的烟雾总是会充满整个屋子。

“你起来了啊,利蒂。”是母亲的声音。

室内还有些昏暗,只能看到她模糊的剪影。

“啊,早,妈妈。”

“早。不好意思啊,能帮我去树林里捡些木柴回来吗?家里剩的好像不够了。”

“好,我知道了。”

利蒂一边用右手捂着想要打哈欠的嘴,一边站了起来。

家里的大门用的是成捆的圆木,被粗绳子固定住了。大人暂且不论,对于小孩子来说,开关门还是很费劲的。

她总算解开了绳扣,把门打开,向外走去。

这是一间墙壁被错乱不齐的大小石头堆砌而成的、切妻屋顶①上铺着芦苇的房子。房子的入口很低,就连十二岁的利蒂,也只有弯腰才能勉强出入。

走到屋外,利蒂看到的是和梦境中一样的雾霭。

现在是六月,正是旱季的鼎盛时期。在这个一点儿降雨也没有的季节,浓雾从海面飘到了山里,给植物们带来了湿润。

在小石子遍布的坡道,利蒂一边小跑着下坡,一边在心里反刍着刚才的梦境。

真的是一个奇怪的梦啊。那个场景,到底是意味着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利蒂已经做过好几次这种相同的梦。所以,这次她更加在意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利蒂来到一片小树林。她一边拨开胸前的灌木丛前进,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干枝。

因为村民们都来这里拾柴,所以即便是想要好好找,也收集不到太多的木柴。

村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利蒂之前就这样觉得。

她所在的拉姆兰村到底有多少人,准确的数字不得而知。但是,六月举办太阳节的时候,聚在广场上的人数相当惊人。村子里有这么多人,拾柴困难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利蒂从出生之后,还没有离开过村子一步。拉姆兰村是科利亚苏尤②的一部分,科利亚苏尤也不过只是印加帝国的一个州而已。她虽然知道这些知识,但是没有什么真实感。光是世上竟有如此巨大的国家这一点,就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村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利蒂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虽然这种想法早已发芽,但是对仅仅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经费劲心力的贫穷人家来说,旅行这种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利蒂捡了大约二十根柴,就从树林里出去了。

她回到家里,只见母亲把土锅架在屋子正中央的炉子上,正要煮土豆。利蒂把柴火递了出去,母亲把柴火用地上铺着的芦苇来回蹭了蹭,然后扔进了火里。尽管这样,刚捡来的柴火带着湿气的缘故,屋子里的烟变得更浓了。

没过多久,早饭准备好了。

“帮我去叫麻由起床。”

母亲说完之后,利蒂朝着烧着火的地炉旁边的床铺走去。在木制的小床上,裹着毛毯的妹妹麻由睡得正香。

麻由才刚两岁。

“麻由”是“川”的意思。顺便说一下,“利蒂”是“雪”的意思,她对于这个名字很满意。

遵循村子里的习惯,麻由的头被绑上了板子。两块平整的板子固定在左右太阳穴的附近,被绳子绑着,目的是让头部变成细长的形状。当然,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最初被板子固定的时候,妹妹整晚都哭个不停。

即便是现在,她也会因为此事而经常哭闹。

自己对于夹木板的记忆虽已模糊,但是头盖骨在变硬之前的那种痛苦,却记忆犹新。

在妹妹哭个不停的那晚,利蒂试着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小孩子经历这样的痛苦。

“因为,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延续下来的传统啊。”母亲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道,“这个村子,不,只要是印加帝国的孩子,大家都会这样做的。这样做是为了变得幸福啊。所以即便痛苦,也必须忍受。”

“为什么改变了头的形状,就会变得幸福?”

“比如说,男人在选择自己的结婚对象时,首先就要确认头的形状。头盖骨细长的女人会被认为脾气秉性好,因为即使遇到了困难,也决不会灰心气馁。嫁给了优秀的男人,女人也会变得幸福吧?”

“这样啊。那,男孩子为什么也要被夹木板呢?”

“那是为了受到别人的尊敬。头的形状好的男人,总是积极上进,有领导他人的能力。还有,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男人经常会有一些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上却很优秀的想法。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就延续着这种习惯。”

“但是,真的很可怜啊。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太可怜了。”利蒂越说越激动,虽说母亲不会骗她,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说法。

“当然,还有别的方法。”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悲伤的声音。

“不用在小时候遭那么久的罪,有更轻松的方法。那样做的话,

就算是长大了也没关系,而且效果还非常好。但是,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能用那种方法。像我们这样的穷人,从一开始就与那种方法无缘。”

利蒂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她也深知自己家里的贫穷。

利蒂摇着麻由,把她叫醒了。真是幸运,她今天起床没有哭闹,看来心情不错。

母女三人围坐在地炉边上,开始吃早饭。菜品非常简朴。

放了些许辣椒酱的煮土豆,还有蚕豆汤。在利蒂家里,就连玉米都是奢侈的食物。肉类更是只有在过节那天才能吃到。

她们把冒着热气的土豆一点一点地放进嘴里。

“你爸爸要是回来了的话……”母亲嘴里嘟囔着,“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也会活得更轻松吧。”

“什么时候回来?阿马鲁。”                      “

利蒂,不要那么说话。为什么你不喊他‘亚亚’呢?”

“啊,对不起。”

阿马鲁是母亲的再婚对象。对于利蒂来说,他并不是亲生父亲。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像是心情平复了下来,母亲如此说道。

“这样啊,那我现在去做烤天竺鼠,请怀着期待的心情稍等一下。”

天竺鼠其实就是豚鼠,和土拨鼠很类似。为了准备迎接节日和其他值得庆祝的事情,每家每户都在房子的角落里养天竺鼠。利蒂家里大概养了十五六只。做法是把去掉毛和内脏的天竺鼠用签子穿起来,放在火上烤就可以了。还可以把它的肉切碎,用来煮汤。不管哪种做法,都是晴朗日子里的最高级的款待。

利蒂的继父—阿马鲁从去年八月就去参加劳役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过。他好像是在某处深山里做着挖银的工作,不过详细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以拉姆兰村为首的周边村落,被一位叫作卡鲁帕的首领管理着。卡鲁帕是一位满头白发、身材矮小的老人。每当节日之时,被华丽的装束包裹住全身的卡鲁帕,便会坐在由一众强壮男子抬着的轿子上,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在利蒂一家看来,他简直就像是神一样的存在。但是,听说在都城里还有更厉害的皇帝。卡鲁帕见到皇帝陛下时,会伏下身子把脸贴到地上。

吃完饭,在利蒂收拾素色的陶碗和勺子的同时,母亲给麻由喂了奶。之后,她开始准备去地里干活。

“今天还要去做冻干土豆的农活,利蒂你也过来帮忙。”母亲背着麻由说道。

“嗯,我知道了。”

“利蒂可真是个干活小能手,你可帮了妈妈的大忙了。”母亲高兴地说,“不过啊……政府官员最近在选拔‘太阳贞女’,听说也会来咱们村子里选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妈妈的声音变得非常严肃。

关于“阿克利亚③”利蒂当然也知道。它的意思是“被选中的处女”。从各个村子里选出的漂亮的少女,会被送到以印加帝国都城为首的,位于全国各地的特别建造的馆里。

前年,利蒂的表姐被选中带走了。她的家人到现在还是无法从悲伤中走出。官员说那些姑娘都有被好好保护,过着奢华的生活。但是,关于她们被要求干重活以及被施以暴力,甚至是被迫成为献给神灵的祭品的种种流言,一直没有间断过。                     

“所以,要是能够的话,我也想在出门的时候把你留在家里。                         

你在咱们村子里也算是出了名的长得漂亮,我真的替你担心。但是,现在又是做冻干土豆的关键时期……而且,那些家伙对村子里的事情也很清楚,要是被盯上了,也瞒不过去啊。”

注释:

①切妻屋顶原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一种屋顶样式,日本称为切妻造。屋顶有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又称“五脊殿”,它类似中国建筑的悬山屋顶。

②利亚苏尤(克丘亚语:QullaSuyu),印加帝国四大行政区之一。印加帝国(1438-1533年)是位于南美洲的古老帝国。其中心区域分布于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主体民族印加人是美洲三大文明之一的印加文明的缔造者。“印加帝国”的克丘亚语标注为“Tawantinsuyu”。

③阿克利亚,即“太阳贞女(克丘亚语:Acllas)”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