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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中弥漫着肉块灼烧的气味。

每当红黑色的火舌舔舐油脂,火势便越发猛烈。蒸腾的烟雾熏烤着眼睛和鼻子,衣服和头发上萦绕着的臭气久久未散—

现在是七月。梅雨季节结束的同时,东京也进入了夏天。

最高气温日渐攀升,逐步逼近的期末考试让我精疲力竭。令人惊讶的是,大学里的学分和论文依然存在,与“里世界”探险的非日常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曾一度感到疑惑,在亲身经历过怪谈的那些人当中,不少人都有过非同寻常的奇异体验,但他们却能长期忘却这一切,回归原来的日常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事真的可能吗?当时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当自己也站在一样的立场上时我就明白了。

不管有过多么奇妙的体验,我们都能回到日常生活中。只要什么都不去想就够了。之后,身体就会自己动起来。

日常和习惯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人类能保持一定的体温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称之为稳态(homeostasis)。只不过是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尚不足以打破其屏障。

另外,也有人未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弄坏了身体的人;失去了理智的人;没人愿意相信自己的经历,与朋友亲人关系破裂的人。

有时候,“怪异”的遭遇虽然不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人生,却贯穿了“稳态”的铠甲,留下了伤痕。有的人不开着灯就睡不着,有的人对海洋心怀恐惧,有的人失去了某一时期的记忆。

其中,也有人因为恐惧,反而变得愤怒。

……现在,坐在我和鸟子面前的小樱正是如此。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围坐在烤肉店的桌子旁。

面前就是滋滋作响的上等盐烤牛舌,但小樱的表情仍然十分阴沉。

“那个,小樱,已经差不多了吧……”

我诚惶诚恐地说道,小樱隔着烟幕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原谅你们。”

“啊,不是,我说肉,应该差不多可以吃了吧?”

小樱皱紧眉头,用鼻子哼了一声,慢慢伸出筷子从铁网上夹走了牛舌。三块一起。

“啊—好香!快吃吧,空鱼。”

鸟子雀跃地说,举着筷子紧盯着烤网。

“……你到底知不知道今天的主题啊?”小樱抢在我之前吐槽了一句,“是检讨会。你们俩要进行检讨,并且向我道歉。”

“OK。对不起,你说得对。”

鸟子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一边夹起牛舌,带着乖巧的表情放进了嘴里。

“嗯嗯!好吃—”

这家伙完全没有在反省啊。

这么想着,我也伸出了筷子。

……喔喔。这牛舌确实了不得,只放柠檬汁和盐竟然能如此香嫩鲜美。

“接下来要烤什么?有什么既定的顺序吗?”

“什么都可以啦,随便烤烤。”

小樱敷衍地说着把嘴凑到啤酒杯口。她娇小的身材衬得中号扎啤杯越发巨大,看上去总觉得是我们在唆使未成年人喝酒的样子。她本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点菜时还没等店员开口就拿出了驾驶证。

鸟子用铁夹把特级里脊一块块放上烤网,她的手法比我更加娴熟灵活。因为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烤肉店,所以烤肉的事就都交给她了。

我们之所以会在烤肉店开庆功宴,是在小樱的强烈要求下决定的。准确来说,应该是遵照小樱的吩咐,以开检讨会的名义举行的。

在上一次去“里世界”探险时,我为了追寻鸟子,把小樱一个人留在了危险的“里世界”的夜幕当中。

在巨大变异点(glitch)幻化而成的街区,我用右眼的能力把小樱变成了植物的样子。本以为在夜晚的“里世界”,植物的姿态会更加安全。在那个变异点中,我的认识决定了周围的环境,那么如果把小樱看作植物,她不就能从“里世界”怪物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吗?基于这一推测,我做出了决断。

因为小樱本来就对“里世界”抱有极度的恐惧,还以为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她会更加害怕,对着把自己卷进来的鸟子和我大发脾气呢。但当我找到鸟子,把她带回去和小樱汇合时,却发现对方的样子有些奇怪,呆呆的,叫她也没什么反应。回到“表世界”之后,小樱仍然不怎么说话。我们把她送回了家,但她招呼都不打就把门锁上了,陷入了自闭状态。

应该没事吧—我心想着,眨眼间一星期过去了。我突然接到小樱的电话,刚接通就听到对面传来慷慨激昂的声音。

“别—他妈开玩笑了!你们看不起别人也有个限度!”

看来当时是因为遇到的事太恐怖了,一时间失去了意识。

“肉……”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小樱一个劲儿地道歉,小樱说。

“我要吃肉,不吃肉不足以平息我的怒火。”

“那个……”

“要上等的肉,像模像样的肉。要是敢用那种廉价的自助烤肉店糊弄我,我就把你们的手摁到烧红的铁网上印点优雅的小格子图案上去。”

“那个,你的意思是要我请客吗?我可是挺穷的……小樱你比较有钱……”

小樱的破口大骂打断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明明是个住在石神井公园高级住宅街的成年人,竟然要穷学生请客,实在是太残忍了。

就这样,我向鸟子说明了情况,召开了这场本质是检讨会的三人庆功宴。烤肉店是鸟子选的,位于池袋站西口不远处一片治安莫名有些恶劣的区域。虽然很昂贵,但确实美味……原来肉有这么多的种类,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小空鱼,干吗笑眯眯的?”

发现小樱正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我捂住了嘴角。

“抱歉,上等里脊太好吃了,所以……”

“我倒是无所谓,毕竟花的是你的钱。”

小樱有些无语地说。我这才猛然一惊,对啊,这顿饭花的是我和鸟子的钱。

“鸟子,你可别像平时那样点过头啊!”

“欸—反正全部都能吃完,没关系吧。”

“不是量的问题!话说清盘子的是我对吧?鸟子每次不都是只负责点,吃到后面就消停了。”

“因为我喜欢看空鱼努力吃的样子嘛。”

你说啥?

鸟子出人意料的回答让我无言以对,正在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的特选牛小排上了桌,现在就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我们三人争夺着烤网上的肉,品味着柔和的油脂在舌尖融化的感觉,趁着大战告一段落,鸟子用庄重的语气说:

“嗯—关于上次的事情,说真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本来以为空鱼已经不会再到‘里世界’来,没想到连小樱都来找我了,我没想把你们卷进来,对不起。”

我和小樱一边吧唧吧唧地咀嚼,一边默默地注视着鸟子。

小樱吞下口中的肉,一脸无趣。

“听你这个说法,好像是我们俩擅自追过去的错?”

“我没这么说。”

“你明明可以更信任我们的,不是吗?”

我也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我……相信你们啊!可是,不能再这样奉陪自作主张的我了。”

鸟子的口气像是在辩白。咦?这家伙怎么比平时脆弱?

我起了点坏心眼,语气冷了下来。

“你就是因为觉得我们靠不住才一个人去的吧?也没想过我们会去救你吧?明明我们俩曾经那么多次战胜了危机,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那是……我都说了对不起……”

我故意撇开眼睛不去看她,我感觉到身旁的鸟子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办?

总觉得有点儿……好玩。

“小空鱼。”

“怎么了?”

“先说好,你也很过分啊。”

正当我快得意忘形的时候,小樱话中带刺地说。

“我当时可是相信了小空鱼,因为你说过会让我处于‘安全状态’。”

“是……是这样。”

“结果那是什么情况啊?我一个人被留在了那片花田一般的地方。”

“花田?”

“回过神时,你已经不见了。从某处传来了水流的声音,四周好像有许多人在说着些什么,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明明知道不能待在这个地方,但我却哪里都不想去。”

小樱恍恍惚惚地说着,她的眼睛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坐在熊熊燃烧的赤色炭火跟前,我的手臂上竟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动弹不得,就像脚下生了根,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站着站着,身边的说话声变得嘈杂,我捂住耳朵,这次是夜空中的星星开始逐渐变成某种特殊的形状。好可怕,那些人的声音像是发怒了。我的意识逐渐远去,但如果真的晕倒,估计就完了,所以我蹲在地上一直盯着地面,对周围站着的某些人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再回过神来,就看见了你们俩。”

小樱闭上眼睛,“呼—”地叹了口气。

“能回到这边就好,但那时候真是糟透了……小空鱼,你当时是怎么打算的?如果我在那里发疯了或者死了怎么办?”

“当时……我以为没事,所以……”

“嗯?”

“好像,并不是没事呢。哈哈、哈。”

被横眉竖目的小樱盯着,讨好的笑容逐渐从我的脸上消失。

“小樱,空鱼是为了找我没有办法才—”

鸟子正要插嘴,小樱猛地瞪圆了双眼。

“吵死了—你在那里包庇小空鱼,不就搞得像是我纠缠不清的错吗?我是受害者,有错的是你们这两个家伙!别找借口!”

“非……非常抱歉。”

我低头认错,小樱一脸不悦地向后靠去。

“你啊,反正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吧。”

“那……那倒也不至于。”

“不只是我,对冴月也一样。我听鸟子说了哦,你毫不犹豫地对那个长着冴月的脸的东西开了枪。”

“那东西又不是人类……”

“我们现在基本不知道‘里世界’会对人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这个混蛋,这点事总该想得到吧?那东西可能与冴月本人有着某种联系,你当然考虑过吧?虽然考虑过,但还是无视了这种可能性对吧?说到底别人的事怎样都无所谓,不是吗?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漠不关心,不是吗?”

“小樱……”

“鸟子你给我闭嘴。”

立刻被打断的鸟子眉毛撇成了八字形。

虽然我确实心怀愧疚,但被这么毫不留情地说了一顿,也有点冒火了。鸟子和小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谈论过关于冴月的事情也让人不爽。

为了恢复士气,我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将空了的扎啤杯拍在桌上,使劲探出身子。

“既然你说到这份上,我也要问问了!”

“哦?干吗,想反将一军?”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小樱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啊?你好像说过自己是认知科学家,真的吗?你一直宅在家里,做的是什么工作?这个年纪怎么说也不会是教授吧。就连我都知道搞研究的基本上赚不到钱,你到底靠什么吃饭?那一百万元是从哪儿来的?”

“……你是说我给你们的那笔钱吗?”

“就是那个啊!莫非是黑钱?所以枪什么的一把把往外掏?!”

小樱向我投以怀疑的视线,勾了勾手指把鸟子叫过去问道:“鸟子,小空鱼的酒品很差吗?”

“我觉得她的酒量不小,但生起气来就容易情绪激动。”

“你们俩在偷偷摸摸地说些什么?!”

“这就叫故意让你听见啦。”

小樱不耐烦地说着,从烤网一角把杏鲍菇装盘放进嘴里。

“追究这个就是多此一举了……虽然想这么说,但也怪不得你会耿耿于怀啦。那不是黑钱,放心吧。”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似乎正在思考,然后,或许是我的错觉,小樱用慎重的语气说:“有一个负责交流‘里世界’情报的民间组织。我加入了那个组织,那边也多少出了点资金。”

“欸?!我从来没听说过!”

鸟子瞪圆了双眼,我也一样。

“那是什么?怎么至今为止都没听你说过?”

“有必要说吗?我在那里和其他研究者谈论一些专业问题罢了。鸟子只是想搜寻冴月的下落,小空鱼也不过是想赚钱而已吧。”

“能不能别说得这么难听?”

“比起好不好听,你这个混蛋倒是把重点放在别的事情上啊。”

什么事情?我还在想,身边的鸟子已经隔着餐桌探出了身子。

“莫非冴月也是那个组织的一员?”

“不如说正是她把我拉进了那里。坦白讲,我只是代替擅自人间蒸发的冴月履行职务罢了。”

小樱怒气冲冲地说着,把粘在烤网上的牛小排碎屑拨到一边。鸟子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悲切地垂下眼睛。

总觉得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我没有如愿反将一军,叹了口气问小樱。

“……还吃肉吗?”

“吃。”

“吃。”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鸟子,我可没有在问你。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账单上不小的数目,我的酒意还是唰地一下消失了。明明是两人平摊,但鸟子摇摇晃晃地走着,看上去心情相当好,叫人火大。

我回家要坐的电车是埼京线,鸟子是山手线,小樱则是西武池袋线。鸟子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把小樱送到检票口,我也自然而然地跟了过去。